第一百二十章 白馬非馬
無論怎樣的人生都是富有樂趣的,這種樂趣在于人生所存在的不可預見性。其實,上天才是最好的舞臺編劇,人,每一時、每一刻都身處于或大或小的舞臺,要么是獨角戲,要么是兩個人的對手戲,要么是生旦凈末丑一起亮相的舞臺劇場,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臺上的人演得過癮,臺下的人看著熱鬧,臺上臺下都是有哭有笑、有悲有喜,一場戲還未落幕,另一場戲便已粉墨登場,一個小小的地球好不熱鬧。 如果上天設計的劇情總是被人猜到,那便是上天的失敗,然而至今為止,上天仍保持著不敗的記錄,人世間所有的劇情都在悲劇和喜劇、勵志劇和諷刺劇之間不斷切換著、演進著。 假設所有的故事情節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成千上萬年的演出下來,也不難發現在所有的劇情設計中隱藏著一些不易察覺的規律,志得意滿的背后是黯然神傷,狂妄自大的背后是眾叛親離,人前顯貴的背后是失魂落魄,爾虞我詐的背后是同歸于盡,肆無忌憚的背后是萬劫不復… 人,一定要活得謹小慎微,一個心思、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不能出錯。那些在外部世界看來自由自在的人,其內心,無不是由自覺的經線和自律的緯線構成的內部世界。一個人內部世界的經緯線編織愈緊密,其在外部世界便愈瀟灑和暢快,反之,則無時無處不在危險之中。 陳政的咸陽之行可謂有驚無險,其中的種種經歷雖然讓人心有余悸、不堪回望,但人生最大的財富便是“經歷”二字,如果一個人沒有起起伏伏、悲悲喜喜的經歷,就算再有錢有地位,也只能是個憨頭憨腦、被人愚弄的傻子罷了。 在看清別人的同時,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人,并在不斷的比較和碰撞中改進自己、鍛打自己、提升自己,這便是“經歷”的意義。 人生的盡頭,除了萬丈深淵和金山銀山,還有一個世外桃源。人生的悲喜過后,一陋巷,一布衣,一簞食,一瓢飲,笑談世事沉浮,笑看花開花落,也許,這便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為了邯鄲城的百姓,也為了回程途中能打聽一下如姑娘的消息,陳政著實準備了一番。 在即將啟程遠赴楚國之際,陳政再次來到位于邯鄲城郊的一處營地。 在陳政和樂乘的秘密籌劃下,一個方圓十里的地方用夯土圍了起來,里面除了一排排房子之外,便是各式各樣的訓練場地,一里開外都能聽到里面傳來的陣陣口令聲和喊殺聲。 營地的周圍是空蕩蕩的丘陵地帶,里面隱藏著星羅棋布的暗哨,別說是可疑之人,就連尋常百姓也根本無法靠近。 陳政的馬車在營地門外停下,早有瞭望塔上的守衛揮舞紅色的三角旗,向里面傳遞了信號。 樂乘打里面迎了出來,拉著陳政的手,不無得意地笑道“呂老弟,你從西域帶回的這些cao練方法果然非比尋常,來來來,看看有什么不到之處,你可要多多指教才是。” 陳政往里一看,只見偌大的教練場上分布著不同的訓練科目,雖然是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卻也是秩序井然、雜而不亂。 樂乘領著陳政依次看著,不時從陳政的眼神中觀察著什么。 放眼望去,數不清的趙國兵士個個體格健碩、精神抖擻,有的在一對一的近身格斗,有的在泥濘的地面上用前胸和后背進行抗擊打訓練,有的在靶場上拉弓放箭,有的在狹窄的獨木橋上快速通過,有的相互配合著翻躍兩米多高的木板,有的在繩網上手腳并用地攀爬著,有的行走在高高懸起的兩根繩索之間,有的在熊熊燃燒的火圈中連續翻滾,有的騎在馬上用手中長戟刺挑著與人等高的稻草人… 走到一個土丘之上,樂乘指著下面不遠處的奇特建筑,對陳政笑道“呂老弟,你來得正好!你看,這跟你畫得草圖可是一模一樣。”接著,朝身旁的兵士一揮手“可以開始了。” 那兵士舉起手中小旗,一隊趙國兵士彎著腰、手持弓弩悄悄來到了建筑外圍。 再看那建筑的格局,由夯土堆砌而成,上面露天,里面曲曲折折,好似迷宮一般。 一個趙國兵士走了進去,突然從墻頭上閃出兩塊木板,上面分別畫著趙國兵士和秦國兵士的頭像。這個兵士也不含糊,抬手一箭便射中了秦國兵士畫像的眉心處。 再往里走,那兵士正要通過一扇門,眼前閃出一個畫著秦國兵士的木板,只一瞬間,那塊木板便被一把利劍劈成了碎片。 后面的趙國兵士依次跟了進去,四面墻上猛然冒出了十數塊木板,若仔細看,木板上的趙軍和秦軍頭像摻雜在一起,唯一能分辨出來的特征是秦軍的頭像上都有一個不太明顯的發髻。 “嗖嗖嗖…” 趙軍特戰小隊的弩箭離弦而出,除了一支箭打在了一塊畫著趙軍頭像的木板上,其余全部命中秦軍頭像。 樂乘扭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兵士,那兵士朝下方喊道“停!”接著便跑下了土丘。 特戰小隊魚貫而出,站成了一排。 剛才躲在建筑后面手舉木板的趙軍兵士們趴在墻頭上眉飛色舞地看著熱鬧。 “方才那一箭是誰射的?說!” “……” “哎呀?都裝啞巴啦?今日當著樂將軍和呂公子的面丟人現眼,還不敢承認啦?行!不敢認是吧?看你們一個個的熊樣兒,都照著呂公子教的,做五百個俯…,俯…,俯什么撐來著?對!腹餓撐,今日便餓死你們這些吃飽了撐的。誰不做夠五百個不準吃飯!” 趙軍特戰隊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不情愿地趴在地上做起了手臂健身動作。 陳政對樂乘笑道“樂將軍,他們剛剛開始照此方法cao練,失誤在所難免,我看這五百個俯臥撐還是免了吧!” 樂乘擺手道“那可不行!照呂老弟說的,此種練法乃是教他們在暗夜偷襲、短兵相接之時能夠出奇制勝,若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那還得了?!呂老弟,哥哥我帶兵就是要說到做到,容不得半點兒含糊,今日多流汗,他日少流血,對付他們可不能像你這般心慈手軟啊!” 接著,樂乘朝土丘下方吼道“今晚趁著夜色繼續練,誰再出錯嚴懲不貸!” 走到弓箭靶場上,只見射擊隊員前方約五十米處立著一排木板,上面分別畫著白起、王龁、王陵、司馬梗的頭像,那幾個頭像說素描不素描、說抽象不抽象,一個個都是面目猙獰、血盆大口,額頭上都畫著一顆小星星。 樂乘笑道“呂老弟,若不是你一番描述,我等又豈能知道這幾個人的真容,他日到了戰場之上,定要他們有來無回!” “你們畫得也是夸張了點兒吧?!那腦門兒上的小星星是啥意思?” “哈哈哈哈!”樂乘大笑著,對一旁兵士道“拿弓箭來!” 樂乘接過一把弓箭,箭搭弦上,使足了氣力將弓弦拉滿,“嗖”的一聲,再看那支箭已射在了白起頭像的小星星上。 “這下呂老弟明白了吧?哈哈哈哈!”樂乘將弓扔回了兵士手中,看著前方畫著白起頭像的木板,目露寒光道“待這廝送上門時,且看我教他命喪邯鄲城下,也好為長平的弟兄們報仇。” …… 陳政正在跟著樂乘逐個參觀,一個兵士跑到近前通報,平原君有請呂公子到府上一敘。 “怎么找我找到這兒來了?!你就說我與樂將軍有要事相商,改日再去也不遲。”陳政心想,進了那個平原君府不是喝酒就是下棋,簡直是浪費我寶貴的戰國時間。 那兵士跑到營門外面,不一時領來了一位。據趙勝派來的人說,有貴客在府中等候呂公子,陳政追問之下,那人卻說不出個姓甚名誰。 貴客?難道是自己的無忌老弟?不是他還能是誰呢? …… 在隱隱的忐忑和激動中,陳政坐上馬車,來到了平原君府。 當邁步走進會客廳時,陳政頓時一臉失望。 只見趙勝居中而坐,在他的左手邊依次坐著樓昌、虞卿和鄭朱,右手邊坐著一個年過六旬的老者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儒雅公子。 “呂老弟可認得此二人否?哈哈哈哈!”趙勝坐在那里,全然一副輕松得意的模樣。 陳政心想,我也別急著說不認得,萬一自己穿越前那位真身跟這兩個人是桃園三結義,或者是三個火槍手,再或者他們倆一個是蘇西、一個是喬治,都跟自己從小跳過泥坑呢?! 沒等陳政有何回應,那位年輕公子站了起來,拱手道“久聞呂公子大名,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子曾經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在下孔穿,字子高,乃魯國人氏,孔夫子六世孫也。還望呂公子不吝賜教才是。” 陳政一邊拱手還禮,一邊想,孔穿?孔子高?孔子的學問確實是高,可這位六世孫怎么跑到這兒來了?旁邊那位又是誰呢? 坐在孔穿身邊的老者“哼”了一聲,歪著嘴喃喃道“一個商賈之人也敢登得大雅之堂,在天子面前出言不遜,世上竟有此等不自量力之人,真是咄咄怪事,咄咄怪事啊!” 虞卿一笑道“公孫先生出言何必如此刻薄?以先生的論辯之才,也未必是這位呂公子的對手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趙勝大笑起來“子高公子,即然公孫先生不愿教你,我看倒不如認我這位呂老弟為師,他的論辯之才不在公孫先生之下啊!樓昌大人,鄭朱大人,你們說句話呀?!” 樓昌和鄭朱隨聲附和著平原君所言極是。 那位公孫先生氣得站了起來,對趙勝拱手道“公孫龍不才,在平原君門下多年,雖無寸功,也經不得如此羞辱。想不到老夫游走列國之時,邯鄲城中竟憑空來了個販賤賣貴的呂公子,老夫不屑與其同席而坐,告辭!” 公孫龍一甩袖子便向外走去,趙勝想起身追趕已是來不及了。 正當公孫龍走到門外之際,站在門內的陳政冷冷來了一句“如此氣量也敢稱自己是飽學之士,莫不是見我來了要跑不成?哈哈哈哈!” 客廳內眾人正在發愣,公孫龍掉頭走了回來,伸手指著陳政“好小子,你有種!別以為你三言兩語氣跑了樓緩、老夫便怕了你,今日當著諸位大人的面,老夫便教你體無完膚!”說完,竟又坐回了原位。 趙勝揮手招呼陳政坐在了孔穿身旁,笑道“這就對了嘛!誒?方才呂老弟來之前,咱們說到哪了?” 樓昌道“子高公子千里迢迢自魯國而來,只為仰慕公孫先生盛名,沒成想,一番拜師的誠意卻被公孫先生當面回絕。平原君心有不忍,這不,派人將呂公子請來撮合此事嘛。” 趙勝看著陳政“是啊是啊!呂老弟,方才我等可是撮合了半天也收效甚微,子高公子能否拜公孫先生為師,就看你了!” 陳政心想,甭管他是孔子高還是槽子糕,拜不拜師,拜誰為師,跟我有個甚關系?! “哈哈哈哈!”公孫龍仰面大笑起來“子高公子既然有意拜我為師,當然是老夫的榮幸。豈料子高公子卻要老夫放棄白馬非馬之說。老夫之所以名揚天下,正是憑著白馬非馬之說而行遍列國、至今未遇到過對手,子高公子要我放棄此說才拜我為師,那老夫還有什么可教的呢?!列位大人,這想拜他人為師之人,總是學問不如人家吧?!如今卻要老夫放棄自己的學說,這是先來教老夫,而后再拜我為師。先來教老夫,又拜老夫為師,天下豈有這般道理?!” 孔穿環顧了一下在場之人,面露紅暈道“子曾經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公孫先生雖以白馬非馬之說而聞名于世,然此說卻有牽強附會、強詞奪理之嫌,先生何不改弦更張,以儒家學說而為學子之師呢?” 公孫龍輕笑道“既然子高公子將孔老夫子搬了出來,老夫請問,公子可知當年楚王失弓的典故否?” “……” 孔穿漲了個大紅臉,怯怯道“子曾經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何謂楚王失弓,還望先生賜教。” “哈哈哈哈!”公孫龍仰面大笑起來“當年楚王張開繁弱弓,裝上亡歸箭,在云夢獵場圍獵,卻將弓弄丟了。隨行之人請求尋找,楚王卻說,楚人失弓,楚人拾弓,何必尋找。孔夫子聽到此事后說,楚王之仁義尚有不足,應當說人丟了弓、人拾了去便是了,何必說楚國人呢?!如此看來,孔夫子是將楚人和人區別開來,比那楚王的境界不知高出多少。如今子高公子卻要老夫放棄將白馬和馬區別開來的說法,豈不是與孔夫子背道而馳?!公子口口聲聲都是儒家之言,可到了老夫這里,卻要反對孔夫子的觀點。想跟我學習,卻又教我放棄所教的東西,即使有一百個老夫這樣的人,也做不成公子的老師吧?!” “……” 孔穿坐在那里晃了幾晃,喃喃道“子曾經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陳政確是聽不下去了,朝孔穿揮手道“停!別在這兒一口一個‘子曾經曰過’了,往后閃閃,我倒要見識一下什么是白馬不是馬!” 坐在陳政和公孫龍中間的孔穿仿佛遇到救星一般,急忙往后撤了一下。 公孫龍看看陳政,一臉不屑道“呀呵?就憑你小子也敢在老夫面前逞強?!” “嘿嘿!”陳政一笑“你個醋缸里爬出來的酸儒,今日我倒要領教領教,白馬如何就不是馬了?” 公孫龍搖頭晃腦起來“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再者,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馬固有色,故有白馬。使馬無色,有馬如己耳。安取白馬?故白者,非馬也。白馬者,馬與白也,白與馬也。故曰白馬非馬也。” 陳政聽完,身子也險些晃了一下,駁斥道“你看你這一通唧唧歪歪的,簡單說,不就是白是白、馬是馬,白色的馬不是馬嘛!” “正是!怎么著?你小子想跟老夫比劃比劃不成?” 陳政伸手一指公孫龍“既然白馬不是馬,我且問你,老匹夫是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