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福康不依:“母妃別以為福康不明白,她們不過就是嫌岳才人替母妃做了點事,自己沒本事攀龍附鳳,只會變著法子擠兌人!我沒聽見也就罷了,今日既然知道了,少不得去會一會是何方神圣!” 我不意她居然這等剛強(qiáng),倒有些喜出望外:“好孩子,難得你這樣嫉惡如仇!” 寧妃感嘆道:“快八歲了,的確懂事不少。” 岳才人卻跪下求道:“公主為嬪妾好,嬪妾都懂得!但求公主不要去,嬪妾家道中落,都靠著嬪妾素日接濟(jì)。若是惹惱了她們,嬪妾只怕以后在宮中的日子更加艱難……” 我折下一朵粉色文心蘭別在福康發(fā)上,又千哄萬哄,吩咐錦心帶她出去玩。. 寧妃問我:“這顧常在是什么來頭?明知道岳才人是為你和本宮才偶爾做些女工,居然說話這么難聽!” 我道:“嬪妾聽說顧常在是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顧飛廉的幼妹,可惜她十五歲的如花年紀(jì),卻已經(jīng)學(xué)得一身的拈酸吃醋,仗勢欺人。” 寧妃拉下臉說:“本宮還當(dāng)是什么皇親國戚府中的,這樣的不知輕重!她哥哥辦事穩(wěn)重,深得皇上信賴,她就這樣給她哥哥長臉?” 我嘆息道:“誰說不是呢?難為岳才人和她同住一宮,雖然位份高過她,卻……唉,只怕平日也沒少聽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 岳才人雖垂首不語,膝蓋上鋪著的鵝黃緞子卻濡/濕一片。 她的容貌才氣皆不如新晉的常在顧妍,蕭琮從來對她不多看一眼的,也難怪處處被擠兌。而顧妍,畢竟于我沒有大礙,岳才人雖然受屈,為著棠璃和顧飛廉這一層關(guān)系,我也只能勸慰她要識大體,忍讓退避。 然后,事實又一次告訴我,若不掐斷幼苗,姑息養(yǎng)jian,吃虧的只有自己。 接連幾日,錦心都將外面聽來的閑話回來說給我聽。 有說我陰險狠辣,干凈利落的收拾了珍昭儀,既免了己身魘勝大罪,又削去了第一爭寵對手。 有說我狐媚惑上,早與蕭琮有約在先,否則如何能在大牢中安之若素,在太后詰問下鎮(zhèn)定自如。 還有說我是精怪化身,略施法術(shù)就讓珍昭儀亂了方寸,胡言亂語,讓她糊里糊涂做了我的替死鬼。 無論哪一種,聽起來都不是好話。 錦心并進(jìn)寶在宮中混的八面玲瓏,有心打聽這些言語的源頭,也不是難事。 我相信蕭琮是不會理會這種流言蜚語的,而我自己,其身正,自然也不懼怕。但,假話傳的越廣越久,就越有可能讓半信半疑的人轉(zhuǎn)變風(fēng)向。太皇太后與太后是相信鬼神的,三人成虎,我不得不防。 又是一個晴天,魏夜來做了新的冬衣送來,做工繡花都是極好的,我卻嫌料子顏色艷麗了些,薔薇粉,那樣嫩嫩的顏色不適合我。 我知道媜兒最喜歡粉色,便拿了送去飛寰殿,出來時媜兒執(zhí)意送我。 因為天極晴朗,連迎面來的風(fēng)也顯得不那么凌厲,玉真在肩輦上卻總是不安分,哼哼唧唧的,鬧得我是半點辦法也無。 乳娘跟在一旁躊躇道:“公主許是不喜歡這樣的搖晃,娘娘不如讓奴婢來抱吧?”我不肯,自己下了肩輦。說也奇怪,玉真便不鬧了。我啞然失笑,原來這孩子是不喜歡自己的母親坐轎子坐車的。 我抱著玉真慢慢踱步,媜兒間或說笑幾句。嫣尋和乳娘跟在身邊,進(jìn)寶帶著兩個提熏爐的內(nèi)監(jiān)在前開路,一堆宮人內(nèi)監(jiān)跟在后面。這一次出來,也算得上聲勢浩大了。 不過走了一射之地,我和媜兒說話便經(jīng)過蘭林館,因著岳才人的緣故,我有意放慢了腳步。 一個尖銳的女聲格外出挑:“自己沒本事邀寵就到處告黑狀,別以為攀了高枝兒便能一步登天,如今這勢頭不好說,別賠了夫人又折兵才好呢!” 我不禁冷笑,這可不是正趕上了么? 眾人面面相覷,卻聽見里面又說:“平日里咱們勞煩做個小物件什么的,都推三阻四,拈不動針,拿不動線。那邊說一聲,倒跑的跟狗顛兒似的,果然人家是娘娘,伺候起來就不一樣!” “你說誰跑的狗顛兒似的?”另一個聲音激憤的響起,我聽著倒像岳才人身邊的人。 “咱們都是奴婢,誰敢說誰呀?怎么,你出來接話,難道你們家主子就是這種人么?” 我聽著岳才人的宮人不頂事,咳嗽一聲道:“嫣尋,你去看看,是誰在宮中大呼小叫的,連著她們的主子一起叫出來!” 嫣尋何等聰慧,也知道我今日要剎一剎顧常在的氣焰,應(yīng)聲去了。 紫檀肩輦平穩(wěn)的放了下來,我慢慢坐下,抱玉真于懷,她已有睡意。 媜兒嗤笑道:“jiejie,這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的事咱們也見得多了,怎么偏今日有閑心管閑事?” 我看向她道:“若meimei被謠言纏身不得掙脫,你當(dāng)如何?” 媜兒的笑意更濃:“若是我深陷其中,必然快刀斬亂麻,對始作俑者曉以顏色!” 我轉(zhuǎn)過臉來,注視懷中玉真,快三個月大了,她初出生時皺皺的五官慢慢長開,雙眼閉合,已經(jīng)快睡熟了。 沒有錯,一味的仁慈并非安身之道,唯有快刀斬亂麻,對始作俑者曉以顏色! 我端坐在肩輦上正對蘭林館宮門,岳才人是最先出來的,姍姍而來的才是顧妍。 待眾人施禮罷,我道:“適才本宮路過蘭林館,聽見里面吵鬧喧囂,言語間似乎有些不干不凈,究竟所為何事。” 岳才人躊躇道:“顧常在的宮人淑蘭說話顛三倒四,嬪妾的宮人聽不下去,所以辯駁了幾句。” 我瞟一眼那名為淑蘭的宮人,她垂著頭不敢說話。 顧常在不容她多說,直起身道:“淑蘭說話顛三倒四,那也應(yīng)當(dāng)由嬪妾管教。什么時候需要勞煩岳才人的奴婢代勞?娘娘明鑒,分明是岳才人的宮人無事生非,這才爭了起來。” “哦?”我看向顧妍,淡淡笑道,“進(jìn)寶,你耳力好,剛才聽見什么,給顧常在再復(fù)述一遍。” 進(jìn)寶壞笑著應(yīng)了是:“奴才記得不全,娘娘別怪奴才蠢笨。”他清清嗓子,“勞煩做個小物件什么的,就推三阻四,拈不動針拿不動線。那邊傳一聲,跑的跟狗顛兒似的,果然人家是娘娘,伺候起來就不一樣。” 顧妍臉色變了變,進(jìn)寶又道:“顧常在,奴才還記得幾句,您要聽嗎?‘自己沒本事邀寵就到處告黑狀,別以為攀了高枝兒便能一步登天’。” 淑蘭聽見進(jìn)寶復(fù)述第一句時就嚇得跪倒在地,顧妍還強(qiáng)自撐著:“奴婢間斗嘴,原是什么粗鄙就說什么,娘娘若是要計較,那牽連的人就多了。” 我輕輕拍著玉真,漫聲道:“顧常在的意思,還是本宮小題大做了?” 顧妍咬牙道:“嬪妾不敢!” 我下巴輕抬,對淑蘭道:“本宮問你,你平日勞煩誰做小物件別人不肯的?又是哪邊傳一聲就跑到狗顛兒似的?還有,高枝兒是誰?告黑狀的又是誰?” 淑蘭哪里敢回答,只叩頭如搗蒜,嘴里不停告饒罷了。 媜兒漫不經(jīng)心看著手指上的紅蔻丹道:“還能有誰呢,定是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欺負(fù)岳才人好脾氣。這會兒知道求饒了,當(dāng)初怎么不把嘴巴管緊些呢?” 我肅色道:“本宮知道,岳才人不大得寵,所以你們底下人難免跟紅頂白。兼之岳才人絡(luò)子打得好,有些人看著眼熱便動了歪腦筋想勞煩她……” 我睥睨底下一眾人,居高臨下道:“岳才人她是皇上的妃嬪,既不是尚宮局的女官,更不是一般粗使奴婢。這一點,本宮希望你們須牢牢記住!若是以為什么人都配支使她,便會錯了主意!” 底下人一片唯唯諾諾,我又道:“若說岳才人攀高枝兒……沒錯,皇上的香囊絡(luò)子,福康公主的玉墜絡(luò)子,永定公主的抱襖穗子,都是岳才人給做的。天家喜歡她,皇上愿意抬舉她,她便攀得起這個高枝兒!你們?nèi)羰怯腥瞬环M管來爭這份榮寵!私底下嘀嘀咕咕,指桑罵槐的下做事情趁早少做!” 眼見著顧常在搶著要說話,我用眼角瞟她一眼示意她住嘴,“蘭林館只住了你們二人,岳才人雖非一宮主位,但畢竟位份較高。本宮若問話,自然是由她先答。顧常在,這點規(guī)矩難道你都不懂嗎?” 顧妍冷笑:“嬪妾位份低微,不懂規(guī)矩也情有可原。可是娘娘你未及妃位,怎么也能自稱‘本宮’?莫非娘娘也不懂規(guī)矩?” 我未說話,媜兒忽然噗嗤一笑,注視顧常在道:“jiejie乃是一宮主位,又生育了公主。雖然未及妃位,但夫人加上封號,便同無封號的妃子等階一樣,為何稱不得‘本宮’?顧常在,你果然不懂規(guī)矩,我原以為士族出身都是大家閨秀知書達(dá)理,今日一見,原來并非如此。” 媜兒的位份比顧妍高出不少,顧妍碰了一鼻子灰,又辯駁不得,氣得扭過臉去。 進(jìn)寶恭敬道:“娘娘,那這嘴巴不干凈的宮人如何處置?” 我瞧著顧妍:“呼喝吵鬧,以下犯上。便杖責(zé)四十,以儆效尤。” 媜兒猶笑道:“jiejie還是太慈悲了,按宮里規(guī)矩都可以打死不論的。” 顧妍白她一眼,犟嘴道:“娘娘若然要罰,請連著岳才人的宮人一起罰,不然如何公平?” 第九十四章 世間皆浮屠 “公平?”我冷笑著,自覺唇齒間都蘊(yùn)著涼意,“依你說,人若被狗咬一口,應(yīng)當(dāng)連人帶狗都打死,才算公平是么?” 媜兒溫言道:“jiejie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公道自在人心,jiejie懲治個宮人,跟她費什么話?” 她揚眉道:“拖遠(yuǎn)些打,公主才睡著,沒得驚醒了她。” 那淑蘭想必是顧家的陪嫁丫頭,此時顧妍恨得眼睛都能放出刀子來,我有意提醒她道:“顧常在,你若是管不住底下人,只管去請皇后和妃娘娘示下,再不濟(jì),還有宮里的教習(xí)嬤嬤。成日里鬧的雞飛狗跳,像什么樣子?知道的說你年紀(jì)輕沒歷練過,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這做主子的和奴才一起胡鬧。這話要是傳到皇上耳朵里,可就不好聽了。” 顧妍恨道:“嬪妾沒有娘娘這樣大的威勢,自然伏不住人!” 我看她言語中仍是憤懣重重,不免皺了眉道:“良藥苦口,本宮看在你哥哥對皇家忠心耿耿的份兒上有心想要提點你,你卻仍是這般輕浮毛躁。怎么,本宮說話還要揀你順耳的才行?” 顧妍叩頭說“不敢”,回心髻上斜插著一根蓮花金簪在光線折射下十分耀眼,我看著眼熟的很,一時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我正思索,卻聽身后柔柔一聲:“奉薇夫人金安。” 陶才人裊娜的身段從旁閃出,請過安后,她怯怯道:“嬪妾與meimei從前受珍昭儀脅迫,不得已才與奉薇夫人頂撞,還望奉薇夫人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恕嬪妾等不恭之罪。” 我啞然失笑:“meimei這樣說,好像本宮今日是來蘭林館泄私憤的。” 陶映柔屈膝福道:“嬪妾如何敢存這樣的念頭,只是顧常在性子浮躁,進(jìn)宮時日又短,皇上還說且由著她呢,娘娘今日為這個訓(xùn)斥起來,傳出去只怕底下人亂嚼舌頭,對娘娘清譽(yù)無益。” 媜兒聽了這話,立時道:“皇上說‘且由著她’,說的是且由著顧常在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并非是皇上有心縱容包庇她所有的過失。今日之事,陶才人你并不知曉緣由,此時出來力保顧常在,未免有些不合時宜吧。” 陶才人淺笑道:“裴充衣教訓(xùn)的是。嬪妾不必詳細(xì)問過,大致也能猜到,既然痛打奴才,必定是有什么不妥當(dāng)。或是言語頂撞了主子,或是辦事毛躁不合上意,左不過是奴才的錯,責(zé)罰就是。” 我上下打量她道:“陶才人果真聰穎,只不過顧常在性子莽撞,若不教訓(xùn),只怕以后還要生事。” 陶才人屈膝不變,低聲道:“往日嬪妾等依附著珍昭儀,也是為了在宮中生存。誰不知道嬪妾家世微薄,在宮中不得不事事仰人鼻息?唯有顧常在與嬪妾還能在一處說說罷了。娘娘,顧常在與岳才人不諧也不是一日兩日,無風(fēng)不起浪,如果鬧將起來,未必能分出對錯。顧常在已經(jīng)知道錯了,娘娘慈愛,若顧常在今日言語無狀沖撞了您,還請娘娘寬恕。” 她說的萬般溫柔,姿態(tài)又那樣謙卑,連我都不好意思再說重話。 嫣尋伸手把玉真頭頂處的抱襖掖好,溫聲道:“娘娘,今日雖有日光,但露天寒凍,久了恐怕對公主不好。” 我略略頷首,道:“的確,今次不知不覺在外面待的久了——也罷,陶才人,既然你與顧常在交好,就由你替本宮好好教導(dǎo)她尊卑上下的規(guī)矩,以后若是再讓本宮看見她的丫鬟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定然連她一起責(zé)罰!” 陶才人躬身應(yīng)了,顧常在也伏地謝恩,我們的肩輦已經(jīng)抬了起來,正要起步,陶才人忽然朗聲道:“嬪妾前些日子受了風(fēng)寒,聽聞上元節(jié)是裴充衣的生辰,本以為皇上要為充衣慶賀。卻沒想到這一天皇上為奉薇夫人擇了新封號,舉宮同慶,當(dāng)真是雙喜臨門。嬪妾給奉薇夫人賀喜,娘娘千秋千歲!” 我登時怔住,上元節(jié)那一天蕭琮只顧著為我賜予封號賞宴,并未為媜兒慶賀十六生辰之喜,我并非不覺得虧欠了媜兒,只是她既沒有表露出什么,我又被一連串的事情纏繞著,一時便忘記了給她補(bǔ)上。 彼時內(nèi)監(jiān)們已經(jīng)踩著整齊的步伐行進(jìn),陶才人婉轉(zhuǎn)的聲音仍在耳畔。 我略轉(zhuǎn)了頭,瞥見顧妍臉上掩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陶映柔緩緩直起身子,眼光追隨著我,并無半點卑微惶惑。 我扭轉(zhuǎn)身子,媜兒與我同乘,神色如常。 我抱著玉真,只單手拉了媜兒的手道:“你別聽她胡說,皇上本來是要為你慶生的,只是那日事情太多便擱下了……” 媜兒奇怪的瞥我一眼道:“生辰年年都有,有什么稀奇的?我本來就不在意這些,他若心里有我,天天都是生辰盛宴,他若心里無我,便是生辰也是虛套。” 她微微泛起笑容:“jiejie不會以為我蠢到聽不出陶才人話里有話吧?這些隔山打牛借刀殺人的伎倆,我見得多了,jiejie別忘了我娘親也是宮里出去的。” 看著她明媚的臉龐,我忽然想起云意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和沈jiejie究竟是怎么的,鬧得這樣僵?” 媜兒驀地沉下臉,“誰愿意和她鬧?許是我和芳儀八字犯沖,我本來就不像jiejie這樣好人緣,與人合不來又有什么稀奇!” 我情知自己又摸了老虎尾巴,自己也覺得訕訕的。直至到了慕華館,哄了她好一陣顏色才逐漸好轉(zhuǎn)。 媜兒道:“那什么顧常在陶才人,不過憑著身段妙曼,凌波舞跳的好。究竟又有什么大出息,皇上倒很喜歡似的。” 我接過錦心呈上來的熱杏仁,緩聲道:“我知道m(xù)eimei心高氣傲,看不上她們,但meimei細(xì)想想,若是她們沒有過人之處,如何能哄的皇上寵愛?” 錦心湊上來送果碟,紅紅臉兒道:“她們都說陶才人在床笫上很會服侍皇上……” 我頓時緋紅了臉,啐她道:“又在哪里聽墻角聽出這種話來,越發(fā)輕狂了!” 媜兒嗤之以鼻:“狐媚之術(shù),我向來是瞧不上的。” 嫣尋整理著玉真的東西,低聲道:“話雖如此說,但陶才人今日說話,奴婢咂摸著倒有些綿里藏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