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錦心應了,又另外為我布菜。 乳娘抱著玉真坐在最側下首,面前小案上擺著是發奶的通草燉豬蹄。她咂舌道:“以前謙王府側妃娘娘生了孩子之后,明令廚房月里不準做鴨子,說是吃了鴨子便會手腳發軟無力,走路也會像鴨子一樣手腳抖動,難看受罪。怎么宮里倒是沒有這些規矩的?” “誰說宮里沒有這些規矩的?” 說話間嫣尋滿面焦灼的踏步進來,她見我正端著湯碗,燒賣一個未動,這才大大松了一口氣,“奴婢從御膳過來,她們說咱們宮里已經領過了。好在娘娘沒吃鴨rou燒賣,御膳那些人著實活的發昏了!” 我將眸光投向她:“這是各宮都有的?” “是,聽說慕容美人想吃鴨rou,叫宮人去御膳吩咐了。不知道那些人是嫌麻煩還是不懂得避諱,今天巴巴的給六宮都做了鴨rou來!” 錦心道:“當真是壞了規矩,明知道娘娘還在月子里,居然就把鴨子剁吧剁吧的送了來,奴婢這就去御膳好好排揎她們幾句!” 我心覺好笑,御膳的人長年累月伺候帝王,不會笨到忽略這些基本的忌諱。這樣的疏忽,不知道又是哪位大仙盤算好了小九九,假借膳食不聲不響的害人。只可惜那無寵的慕容美人,無緣無故又將被人推到風口浪尖了。 我見錦心毛躁,便制止道:“你忙什么?既然是六宮都有,別忘了面前現放著還有個炙手可熱的珍淑媛呢。要罰要殺,由她宮里的人打頭去,咱們何須出面?” 嫣尋笑道:“是了,那位現在氣焰越發起來了,若不是她使壞,自然要鬧得沸反盈天。若是那邊沒有動靜,這鴨子打哪兒飛來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我溫婉含笑,選了自己喜歡的菜色慢慢咀嚼。 雪勢收斂,天色初晴,一汪碧澄澄的天純凈無雜,輕柔的陽光如軟緞般靜靜鋪滿宮里每一個角落,庭院內十二株臘梅開得分外紅艷。 第七十一章 山青花欲燃 劉娉恃寵而驕的程度,出乎我的意料。 她讓佩鴛端著那盤燒賣到長信宮演了一出忠心護主的戲碼,太后震怒,當場下懿旨斬殺御膳房相干人等,又命玉竹嬤嬤去廣明殿將慕容黛黛劈頭蓋臉好一頓痛罵,貶慕容美人為寶林,擇日遷出廣明殿移居長亭所。 嫣尋道:“珍淑媛產子之后,似乎將數年的隱忍一并耗盡,現在顯出本性,當真是不可一世。” 我聽了也只是一笑,并不理會。 蕭琮知道時懿旨已下,該殺的也殺了,該貶的也貶了,他來慕華館時和我提起,臉上并不好看。 我憐惜慕容黛黛在后宮孤苦無依,怕蕭琮再罰她,便勸慰道:“慕容寶林也不是有心要犯忌諱,她是夷人,又未曾生養,哪里懂得咱們的規矩?太后既已小懲大誡,皇上就別生氣了。” 蕭琮是下了朝直接過來的,此刻換下朝服冠冕,只穿著一身填金刺繡夾棉長袍,身姿挺拔,光華耀目。 他道:“朕何嘗不知道這個。只是皇后軟糯,一任嬪妃胡鬧,凡事又由太后定奪,她只一味念佛不管,六宮竟似無主!” 我見他說起皇后滿心怨言,有心要報答薛凌云對我的照顧,便含笑道:“皇后才多大年紀?況且在閨中便是寬厚人,都說人的本性是極難改變的,您要她一夕變得殺伐決斷,如何是容易的事?” 蕭琮逗弄著玉真,嘆息道:“朕又不要她如何狠辣,只是裁決宮闈之爭難道就不能果決一些?” 我道:“六宮眾人多為貴族士胄出身,皇上也知道投鼠忌器,皇后如何不懂?便如慕容寶林這件事,太后盛怒,珍淑媛委屈,慕容寶林又是那么個出身,皇后如何敢攔敢勸?也只得由著太后的意思罷了。” 蕭琮點頭,忽而問道:“朕聽聞那日的鴨子rou是都有的,你可吃了?” 我嗔道:“這會子才想起嬪妾來,晚了,早用完了!” 蕭琮有些發急,將玉真交于嫣尋道:“政務太多,朕一時渾忘了!怎的別人都知道多心問一句,偏你傻的用完了?隨侍的人都死過去了?” 我有心逗他,忍笑道:“不就是盤燒賣么,味美甘甜的,嬪妾哪知道有這么多講究?怪不得近日行走起來搖搖擺擺不由自主,我還當是生育之后繡鞋不合腳,原來是吃了鴨rou的緣故。” 蕭琮信以為真,臉色發白道:“當真?搖搖擺擺?” 立時便要宣崔鈺,扭臉又見眾人極力忍笑,才恍然大悟,落座戲謔道:“你這是唬朕呢?朕不信你聰穎的跟猢猻似的,能被一碟子燒賣哄了去?” 我聽他又用“猢猻”二字做比,立時拉下臉佯怒道:“誰是猢猻?御花園子里成天討果子吃的才是猢猻呢!如果嬪妾是猢猻,那玉真便是小猢猻,皇上呢?皇上是……” 蕭琮每次來我這里,都只留幾個貼心的伺候,不像在其他妃嬪宮中,上面兩個人說話,下面站著一溜子煞風景。 此時嫣尋站在下首伺候,見我說的興起,忙咳嗽一聲,我醒過神來,面前的人雖然親和,畢竟是九五之尊,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大膽妄言,還猢猻來猢猻去的? 蕭琮早伸手一把將我攬過去,恨道:“再胡說,朕割了你的舌頭!怕不怕?” 我見他又氣又愛的樣子,心里有了底,撒嬌扮癡道:“割去好了,最好泡在您御用的酒里,每日喝一盅,也算是您心里惦記嬪妾了。” 這句話出口,細若游絲,軟軟糯糯,那種極親熱極熟稔的感覺,便是我自己也唬了一跳,蕭琮眸色深沉,摟我更緊,貼在我耳邊沉沉啞聲道:“你又不能侍寢……何必逗我……” 我斜眼見乳娘抿著唇忍笑,自己紅了臉,從蕭琮懷里掙出來,捋一捋頭發道:“別鬧,咱們說正經的,嬪妾有一事想請皇上示下。” 蕭琮見我掙開,略有些掃興,半臥在榻上懶懶道:“又有什么鬼主意了,講吧。” 我怕他硌著,拿了自己用的臘梅花蕊裝的新荷色彈花枕頭,墊到他頭下道:“再過幾日便是小皇子滿月之期,嬪妾因想著,太后喜歡極了這個孩子,必定是要大cao大辦的。” 蕭琮略點頭道:“正是,從生下來到現在,禮部擬了好些名字,母后一個也沒看上,可見她有多重視。” 我略低了頭,婉轉道:“嬪妾想,既然小皇子滿月辦的隆重,玉真滿月就不要再cao辦了……” 蕭琮聞言驟的揚眉,凝視我道:“這是什么話?娉兒的孩子是皇子,莫非朕的玉真就不是東秦公主?” 我拖著他的手道:“嬪妾不是這個意思。” 蕭琮黑了臉:“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斂容整衣,盈盈拜倒道:“請皇上容嬪妾說句僭越的話:如今邊關各處雖有良將鎮守平安無事,但糧道遙遠險阻,又兼拖拉欠缺,嬪妾哥哥是做過兵卒的人,曾說過每每糧餉到達之日,兵士已經餐風露宿忍饑挨餓多時,天長日久,邊關如何安定?” 蕭琮面有詫異之色,我越性竹筒倒豆子:“玉真生在皇室,從小錦衣玉食,也不差這一場盛大的滿月酒。嬪妾不敢妄言時政,但斗膽求皇上將玉真滿月所需費用折成軍餉,發向南粵也好,發向滇西也好,就當是我朝將士分甘同味,共賀玉真滿月之喜。” 殿中一片靜默,底下人早隨我跪了一屋子。 半晌,蕭琮干咳一聲道:“這些話你都從哪里聽來的。” 我回道:“嬪妾閨中有個婢女,去年被人拐了賣到蠻地,前些日子被嬪妾找了回來。她做過胡商的女奴,親眼看見過將士們饑寒交迫的樣子……” 他下了榻,扶我起來,帶著埋怨道:“什么你都知道!什么你都cao心!即便邊關缺餉,還有朕,還有朝堂臣子,哪里用得著犧牲玉真的滿月?” 我見他口氣里雖然帶著幾分責備,行為舉止還是顧惜我的,自己也放了心,低聲回道:“嬪妾只是想盡份心,也為皇上和玉真積福。” 蕭琮將我的頭埋入胸膛,一字一句道:“難為你不生分,什么話也敢說……你為朕好,朕省的。” 我情不自禁抱住他的腰,暖意在周身四肢百骸游走,那樣和煦,似乎熏然欲醉。 良久,自鳴鐘“咣”的一聲,像是蓄意要驚破纏綿的情意。 隨著自鳴鐘的回聲,康延年的聲音從帷幔外平平響起:“皇上,宮人來報,太后請皇上移駕長信宮小敘。” 蕭琮一走,錦心頓時活泛起來,撮著牙花子道:“這會子小敘什么,左不過又是珍淑媛為了擢位份在太后面前撒嬌罷了。難為咱們這位爺,天天的國事纏身,還得應付著那些心懷鬼胎的。” 嫣尋笑話她道:“這會你又機靈起來了,剛才娘娘諫言時,是誰趴地上流冷汗呢?” 錦心訕笑:“皇上天威,奴婢也是擔心娘娘。” 我道:“你擔心我,我才是擔心你呢。說話沒個把門的,就憑你剛才撮牙花子說那話,就夠死幾輩子的了。還好意思教訓初蕊,我看你也要到掖庭去學幾天規矩,越發的倒回去了。” 錦心正絮絮對初蕊道“要學著些、宮里不比家里、不合適就要殺頭”等語,不防我嗆了幾句,頓時羞紅了臉道:“奴婢也只是在內殿才胡說幾句,奴婢知錯了。” 我也不是真的要訓斥她,見她已經知道失言,淡淡說笑間也就帶過去了。 正喝著新熬的燕窩粥,絹兒打起了簾子,云意夾著一陣寒氣進來道:“今兒外面好冷,meimei幸虧沒出去。” 錦心忙上去幫著順茗脫下云意的狐皮大氅,露出里面穿的娟紗金絲繡花長裙來,纖腰處掛著塊上好的羊脂玉玦,隨著走動微微輕晃,更顯云意體態窈窕。 她含笑坐在我身側道:“你不是說要常下地走動才好得快么,這么早就歪在榻上做什么?” 我讓嫣尋再盛一碗粥來給她,一邊微笑道:“jiejie知道我懶,偶爾走走罷了,天寒地凍的出去走有什么意思呢。” 云意接過印蓮瓣紋象牙碗,嗤笑道:“聽說又有人拿了那軟弱可欺的慕容氏當柿子捏,當真是我不犯人,人常犯我。” 我靜靜舀一匙銀耳喝,道:“慕容黛黛母家若是東秦貴胄,也就沒有這些事了。” 云意聞言悵然,放下手中銀匙道:“慕容寶林受盡欺負,卻極盡忍耐能屈能伸,浣娘若能像她,也不至于白白枉死……” 我接過玉蘭花汁子浸泡過的雪白面巾,擦拭了嘴角,惆悵道:“浣娘雖然柔弱,性子卻是極剛烈的。太后憎惡,皇上輕蔑,要她承受著冤枉和委屈而活,想是不能的。” 云意仰起頭,眸中流光滑溢,大有傷神之態,盡力維持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道:“meimei說的沒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或者讓浣娘撐到如今才是最痛苦的,不如一了百了。” 說到寥落處,我二人互相凝望,俱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第七十二章 勿忘細碎案 我與云意說著話,絹兒在窗外招手,錦心覷見,三兩步出去,兩人嘀咕半天。 一會兒錦心打簾子進來,神神秘秘道:“兩位娘娘剛才還夸慕容寶林忍得,誰知那人竟不識夸,才剛在長亭所懸了梁,還好發現的及時。” 我與云意互看一眼,俱是嚇了一跳,云意道:“可是為了什么?” 錦心道:“誰知道呢,說是也沒人問,和妃娘娘先遣人去把慕容寶林訓斥了一頓,這會子正哭呢。” 我道:“絹兒不老成,這樣的熱鬧也去看,別人看見了又要說咱們宮里幸災樂禍。” 云意嘆息道:“那也是個苦命人呢,被父兄和親送了進來,皇上不喜歡,壓根兒就沒碰過,到如今越發混的連上臉的奴婢都不如了。” 我起身整衣道:“jiejie別嘆氣了,雖然慕容黛黛只是個不受寵的寶林,畢竟也是吐谷渾的公主,估摸著這會兒皇后也過去了,咱們也別耽擱。” 云意道:“急什么,你沒出月子,原本不用去,我去看看就行了。” 我笑道:“這還有幾天呢?妃嬪尋死非同小可,合著六宮都去就我一人養著,于情于禮也說不過去。” 云意恨的在我額上一戳道:“真真你是個無事忙!” 我略梳洗了一番,綰了輕俏的飛天髻,一支金嵌碧玉長簪,銀錢細長絲絲墜落隨風扶搖,光潔明透的瑩雪珍珠在發間輕晃,身上覆一襲紅若朝霞的軟毛猩猩旃披風,扶著嫣尋的手和云意登上肩鑾。 長亭所在正宮西北角落,與慕華館恰好成犄角之勢。因著長時無人居住打理,雜草叢生、花木凋零,肩鑾一經靠近,草木蕭疏之氣夾帶著風霜便隱隱撲面而來。 云意掩鼻道:“那些奴才也太懈怠了,好好的搞得跟冷宮似的。” 我撩起小窗上的帷幔,看見殿門附近空蕩蕩的,不見任何肩鑾軟轎,唯有三個內監守著殿門,其中兩個正大呼小叫擲骰子賭大小,另一個低著頭看不清楚在干什么,三人連我們的肩鑾過來了也沒瞅見。 李順見我不悅,微一努嘴,進寶便一溜煙兒跑過去,一人腦袋上拍了下道:“看不見寶婕妤和沈芳儀來了,還只玩呢?” 那兩個內監正賭得興起,冷不防被進寶打斷了,其中一個耍賴,另一個便揪著進寶道:“任他什么寶婕妤貝婕妤!你擾了我的骰子,你便賠我!不賠,爺爺今天就揍死你!” 李順黑了臉,厲聲喝道:“沒眼色的東西,見了寶婕妤娘娘不說磕頭請罪,還說出這樣混賬的話來,小命是不想要了!” 那三個內監轉臉見李順雖然年輕,卻穿著正七品內監服飾,立時蔫了,扔了骰子磕頭求饒起來。 我下了肩鑾,漫聲道:“想必你們在其他娘娘宮里享福慣了,所以眼里并沒有我,這也怪不得……” 那兩個賭錢的內監發顫道:“小的們是剛從掖庭舂米處調出來的,有眼不識泰山,認不得寶婕妤娘娘,并非有意沖撞!還望娘娘饒了小的賤命!” 我瞥一眼李順道:“宮中邀賭,責罰的規矩是怎樣,你便怎樣處置。” 李順應了是,那兩個先前還蠻橫的內監立時嚇的魂飛天外,撲到我腳下跪著求道:“娘娘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理也不理,進寶和其他人拖了他倆到一邊,我抬眼看去,長亭所殿門再無其他人拱衛,顯得寥落冷清,真如同一座冷宮。 那個先前低著頭的內監反應過來,上前打千兒跪下迎道:“小的名叫小查子,是從廣明殿跟過來伺候慕容寶林的。小的給寶婕妤、沈芳儀請安,兩位娘娘千秋安好!” 我微微頷首道:“起來吧,怎么皇后娘娘她們還沒過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