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我微微頷首,大家落座,錦心已奉上新沏的云頂雪峰來。 云意接過茶盞,慢條斯理合著手中杯蓋道:“李順過來。” 李順忙垂手斂容上前,云意下巴朝著玉櫻一挑,淡淡道:“我看這個宮人倒是伶俐的很呢,不知道是內庭哪位教習嬤嬤調教出來的?” “回敏更衣的話,玉櫻原是郭充衣宮里的,犯了事下放在暴室里。因著皇后娘娘慈悲,又選了出來服侍裴更衣。” 云意冷笑道:“我說呢,看起來年紀也不小了,果然是別人挑剩了撂給meimei的!你也越發懂事了,內庭送來這樣忤逆的人你也就一聲兒不吭的收下了?” 李順忙賠笑道:“原本慕華館人手就少,就這樣都只是勉強夠使呢。” 我也笑道:“我也用不了這么多人,礙手礙腳的,白放在宮里也嫌吵鬧。” 云意正色道:“meimei這話又糊涂了,meimei既為五品妃嬪,即使平日里沒什么分派,館內也該留足人手!一則這是歷來的規矩,二則也不讓人小看了去!meimei好歹是靖國府的嫡小姐,怎么能任人欺負蒙騙?依我看,這宮人伶牙俐齒,倒是要讓她長點記性,不如掌嘴二十小懲大誡,meimei覺得如何?” 我拉了她的手婉聲道:“知道jiejie關心我。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她們日夜cao勞可憐見的,弄碎了糕點也不是有意為之,說她幾句也就算了。況且棠璃錦心又是極省心的,要那么多宮人宦官放在殿里,進進出出的,我還嫌聒噪呢。” 浣娘見我說的真切,念了聲佛道:“裴更衣真是菩薩心腸!” 云意瞪她一眼嗔道:“既如此,你們倆還真是五百年前修來的緣分,兩人都一樣耳根子軟,只知道一味忍讓!” 我笑道:“史書曾說,太宗欲以呂端為相,或曰:‘端為人糊涂。’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決意相之。meimei愿以呂端為鑒,但凡能學到他一星半點大智若愚的樣子,也就罷了。” 云意狠狠扭了我一把:“這么厲害的嘴皮子,怎么不用在管教下人身上?只會引經據典笑話我們這些沒念過私塾的!” 我笑著躲閃,眼神交錯間只見浣娘一臉懵懂,只顧垂首絞弄蝴蝶絳子。我心下微動,若有所思。 云意笑著抿了一口茶,突然皺眉道:“這是什么茶?” 錦心忙回:“是奴婢在內庭司茶膳新領的云頂雪峰。” 云意道:“你去領的?是誰分派給你的?” 錦心不知何意,老老實實答道:“是那公公。” 云意喃喃:“那福雖然油腔滑調,這些事情上從來不敢馬虎……” 我猶不解其意,正要開口,周浣娘細聲細氣道:“jiejie何不問問領回來的這些東西是何人保管的?” 玉櫻蜷縮的身子一抖,戰栗道:“是……是……是奴婢。” 云意并不正眼看她,只怒道:“你們這些奴才的膽子越發大了!”話音未落,她便反手砸了杯子,青瓷碎渣四處飛濺,旁邊的人忌憚她的威勢,也不敢躲。 她與我雖然位份相當,但進宮半年有余,皇帝三不五時常去她的云臺館留宿,大年剛過又賜了封號“敏”,也算是炙手可熱的寵妃了,說起話來自然比我有分量。 宮里都是些見風使舵極會看眼神行事的人,見她動了真氣,都跪倒在地告罪不已。 云意冷聲道:“我知道你是慕華館頭一個能說會辯的,沒有真憑實據你也不會認罪!順茗,帶兩個人到她們的屋里去搜,有什么越了份的一應帶上來!” 她身邊一個打扮出眾的宮人應個是,帶著人退了下去。 玉櫻面無人色,只嚎啕著哀懇:“敏更衣饒了奴婢吧!” 云意并不理睬,只轉過臉來對我道:“meimei,你被人蒙騙了!這哪里是什么云頂雪峰?我品著不過比最末等的毛尖好一點罷了!那福錦心不敢偷梁換柱,這賤人倒敢!她今日既然敢做這等事,明日還不知道怎么忤逆!meimei你心地純善,在這些人眼里反而成了軟弱無能的主子!” 正說著,順茗和其他人抬著一個大托盤進來。里面零零總總放滿了首飾玉器、金銀倮子、荷包錢袋并茶葉糕點等等。 她躬身回道:“回敏更衣,這些都是在慕華館宮人寢中搜出來的,通通是裴更衣份例之物。” 我見狀又氣又惱,那托盤中好多東西連我都不曾見過,想是根本不曾呈獻到我眼前!我平日里自問待宮人們不薄,她們居然做出這種欺上瞞下中飽私囊之事!如是想著,不免讓我一陣心寒齒冷! 云意拿起一個精致的龍鳳呈祥鏤空紫檀木盒,怒道:“這樣的東西你也敢偷?”棠璃眼尖,忙道:“這是咱們小姐封更衣時帝后賞賜的一套宮妝攢金蓮花首飾!” 玉櫻嚇得連連磕頭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看這個盒子精致便斗膽拿了!更衣饒命,奴婢并不敢昧下首飾啊!” 我冷笑道:“好一個買櫝還珠的識寶人!紫檀木何其珍貴?其質堅硬,其味芬芳,華麗內斂,乃是木中之王,非數百年不能成材!尤其宮廷所用雕琢精美,隨便也值千金,你倒是識貨!” 周浣娘蹙眉道:“即便不是名貴之物,帝后賞賜的東西焉能由宮人私自拿取?這人實在膽大包天!” 我聽她們這樣說,愈發覺得胸口堵得慌,李順賠笑說:“娘娘們說的是,后宮之中豈容蠅營狗茍?既然人贓并獲,便由娘娘們發落!” 云意目光清亮,對李順說道:“這會子你裝沒事人來了,早前是做什么的?慕華館大小宮役都歸你管轄,如今出了這種丑事,莫非你之前真的不知道?” 李順垂下頭恭敬回道:“宮女與宦官歷來各行其事,小的不敢說不完全不知道……小的難辭其咎!” 我半伏在椅背上,心里一片茫茫。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以為我是慕華館的一家之主,館內所有人的安危榮辱都由我來照拂決定,也正因為如此,我才事事寬容,處處妥協。為的,只是別人也可以真心一片對我,就像我在靖國府時與棠璃、錦心、初蕊她們相處一樣。 原來這世上,并非你對別人好,別人就會知恩圖報,人,也分太多類。 云意輕拍我道:“meimei,現時人贓并獲,你說怎么辦?” 我別過臉去:“自然是按宮里規矩辦。” 第三章 暮雨逾春庭 云意支著下巴,三根手指上的翡翠戒指與嵌紅寶石金戒指相映生輝。她徐徐道:“我倒是沒遇過這種不要命的奴才。李順,你在宮里十數年了,宮人私下截留主人的東西,按罪該如何處罰?” 李順躊躇道:“小則仗責,大則……處死。” 玉櫻聽到如是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急急跪著上前抱住我的腿。 我正煩躁,遞了個眼色出去,錦心便將她拉開。 順茗呵斥道:“作死的東西,娘娘們還未裁定,你反哭鬧起來,不要命了么!” 玉櫻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死死的用手捂住嘴,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慕華館內鴉雀無聲,雨點打在琉璃瓦上,一片沙沙聲不絕于耳。云意不說話,是想讓我親自處罰玉櫻,在下人面前立威;浣娘一看就是謹小慎微的性格,也不會嘩眾取寵;棠璃錦心李順等人身份低微,更是不敢多嘴。一時間眾人視線都聚集在我身上,等著我做出決定。 我坐直了身子,環視一遍跪著的眾人,只覺得眼眶一陣干澀,似乎沒有辦法睜大眼直視這個紅磚碧瓦的世界。不知為何心中頓時酸澀難言,周遭的寂靜讓我逐漸沉淀出不一樣的歷練與心情。 半晌,我靜靜道:“玉櫻杖責三十,送返掖庭局發落。其他人累同犯事者,前事不計。如若再敢有下次,必定嚴懲不怠。” 云意戳了我一下道:“這樣也算是責罰?你可知帝后賞賜的東西若是丟失,追究起來你要承付多大的罪名么?這些小蹄子們個個都是些沒眼色的,這次若不狠狠懲罰,難免還有下次!” 她這么一說,底下求饒聲瞬間此起彼伏。 我疲憊的搖搖頭,周浣娘見狀打圓場道:“jiejie,若是把她們統統拘走受刑,誰來服侍裴更衣?既然裴更衣有意饒了她們,想必她們也懂得知恩圖報,以后再不敢了。” 云意看著那些瑟瑟發抖的宮人們,森然道:“也罷,留著你們的命好好伺候裴更衣。若是有不服氣想吃廷杖去暴室的,只管再來偷!” 李順跟人拖了玉櫻下去,又有宮人上來收拾了碎杯渣子。棠璃新沏了茶奉上笑道:“二位娘娘消消氣,試試我們更衣從家里帶來的茶!” 云意接過笑道:“說來我也太不沉穩了,過來一趟便鬧得雞犬不寧。知道的說我是真心為了meimei著想,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到慕華館砸杯子顯威風來了!”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唯獨我心中不暢,臉上只淡淡的。 云意撇頭瞄見了,唇邊笑意漸漸隱去:“meimei。”她執了我的手道:“meimei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張了?” 我因想著人心難測才不免悲春傷秋,并非與云意置氣。現見她問起,忙收了臉上的陰霾道:“這是說哪里話,jiejie雷厲風行,我羨慕都羨慕不來,怎么會生氣?” “那你?” 我扯起一抹苦笑道:“只是感慨罷了。我自問待這些人不薄,沒曾想私底下居然把我當成了好糊弄的傻子。” 云意望著殿外稀疏的雨滴,淡淡道:“這算什么?若是你得了皇上的寵愛,見識的稀奇古怪事兒才多呢。你也不必為了這種人生氣傷神,我剛來的時候,那些人欺負我家里沒有達官貴戚,也變著法子折騰過好多次。meimei你也知道我是不服軟的人,狠狠的懲治了幾回才好了。也怪不得我現在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究竟是這宮廷容不得軟弱的人。” 她緩一緩,又說:“浣娘是皇上南巡時帶回來的,皇上也不是不寵她,只因家世微薄,進宮兩年多還是御女,竟然一階未進。底下人先前也是陽奉陰違,兼之其他妃嬪排擠,她當時的日子竟比你眼下還難十分。” 周浣娘側過臉去,約是想起以前的事,眼眶微微有些發紅。 云意勉強笑道:“好在浣娘心地單純,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并未在心里腹誹,所以圣眷并未減退。云臺館離她的攬春所不過一箭之地,我來了之后與她十分投緣,時常互相照應,現在漸漸也好多了。如今你來了,又添了姐妹,今后更要守望相助,多加照拂才是。” 我一一應了,她二人又叮囑好好養生,又敲打宮人不得怠慢,直坐了半日,才起身去了。 待她們走遠,棠璃笑道:“沈更衣的性子倒是一點兒沒變,越發干練了。”我望著遠處消失在雨幕里那一素一艷兩個窈窕身影,悵然若失。 我自進宮之后便沒出過慕華館,兩個多月,便是沒病也悶出病來了。棠璃見我每日煩躁不安,也很是焦慮。 又過了幾日,雨勢漸漸有停息的趨勢。 棠璃從內庭司果膳領了時令鮮桃回來,見我怏怏的歪在貴妃榻上,舉起托盤便半跪在我面前笑道:“這是從南粵進貢的蟠桃,想是敏更衣吩咐過了,除了云臺館、慕華館、攬春所各有五個之外,別的館所都沒有,只有各殿娘娘們才有。更衣嘗嘗!” “物以稀為貴,jiejie倒是時常想著我。” 我拿起一個桃子,突然又沒了食欲,只怔怔的用力捏著,汁水滲了出來,我卻渾然不覺。錦心正給我捶背,見狀道:“小姐多少吃一點吧,入宮之后越發瘦了,要是老爺和二爺知道了不曉得有多心疼!” 她驀地提起裴少庭,恰似一雙利爪在我快要結疤的傷口上狠狠的撓了下去,又慢條斯理的揭去面上那一層皮,再均勻的揉上一把鹽,那又痛又澀的滋味讓我嘴里發苦,禁不住渾身戰栗起來。 棠璃見我臉色蒼白,忙斥道:“混說什么,還不給小姐拿水凈手去!”錦心吐吐舌頭忙忙去了,棠璃放下托盤,躊躇著低聲道:“小姐莫非還放不下么?難道小姐忘了最終他也沒有回應……” 我心里掀起的驚濤駭浪就在她這一句話之間化為烏有,滿腔的蕭瑟索然。是啊,那個寒夜,最后的機會,他到底也還是沒有來。他寧愿我孑然一身離開,也不愿意用公正的心去思考原諒。放棄我,就像放棄一盤未下完的棋局,放棄一副未收筆的丹青。 說到底,我在他心里,不過如此之輕。 我怔了半天,起身走到窗前,雨勢愈來愈小,我突然渴望那種雨絲拍打在臉上的冰涼感覺。遂轉身道:“我要出去走走。” 錦心正端了一盆溫水進來,見我臉色肅穆,想勸又不敢勸,陪笑道:“即便要出去,也先盥了手,披件衣服。”我不語,仍由她們服侍著。臨了套上一件月白色掐絲薔薇天蠶紗罩衣,棠璃舉著羅傘,陪我第一次踏出慕華館。 外面的空氣果然不一樣,潮濕清新,還夾雜著春末夏初的塵土芬芳,我像是魂魄無處可依附的傀儡,在站進雨霧中的那一刻,終于接了地氣。 先帝在世時曾經為了周太妃一個夢而擴建正明宮,修成之后比之以前規制更大。增修宮闕依山而建,雄偉壯麗。正殿含元殿座落在三米高的臺基上,整個殿高于平地四丈。遠遠望去,背倚藍天,高大雄渾,懾人心魄。 我遠遠眺望著含元殿,那一處處飛檐凌空卷翹,翠綠金黃兩色琉璃瓦即便在雨霧里也如同粼粼波光。重檐殿頂上攀爬著無數金龍,金鱗金甲耀目眩眼,在煙霧氤氳中活靈活現,似欲騰空飛去。 這里,便是我一輩子生活的地方了嗎? 我撫摸著身邊高大的朱壁宮墻,這一條路雖然寬闊遼長,卻被夾在了兩邊高聳入云的宮墻里,即便呈現一派盛世華麗之氣,卻難掩禁錮其中不得自由的事實。 過了夾道往西轉去,便見大小殿宇綿延不絕,五步一座高樓,十步一座亭閣,長廊如帶,迂回曲折。這些亭臺樓閣各自憑借不同的地勢,參差環抱,廊腰縵回,檐牙高啄。 棠璃輕聲道:“小姐,這里便是后宮其他寢宮所在。”我微微頷首,棠璃又道:“論起來,咱們慕華館也太偏了些,等以后小姐大愈了每日給皇后請安,還得走好一截子路呢。也不知道當時是哪位娘娘的主意!” 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道:“既逛到了這里,便一切謹言慎行。”棠璃微微一愣便馬上反應過來,自知失言,忙的應了。 我們盡量挑偏僻的甬道走,走不多遠,便看見一處配殿,想是哪位娘娘寢宮的后殿,別的都罷了,那配殿外圈起來的小花圃里種滿了紫薇,五六月間正是花期,花開繁盛,馥郁芬芳,望之聞之俱讓人心曠神怡。 待走的近些,才看到這些紫薇頂上罩著一層毛氈子,那氈子由木條樹枝撐起,為紫薇花擋住了風雨,只間歇偶有幾滴雨水飄灑在花瓣上,終歸無傷大雅。花圃地上又有好幾條排水溝,將雨水盡數引走,以免雨大爛根,毀了這些花。 我不禁嘆道:“紫薇花耐旱怕澇,兼之風雨摧殘,這樣一弄倒是萬無一失了,真真是個有心的惜花人。” 棠璃舉著羅傘道:“小姐小時候不是也喜歡紫薇花么,還自己簪了滿頭讓主母看呢。” 我聞言一愣,悵然道:“小時候么……我都忘了……走吧。” 棠璃簇著我向前走了兩步,我瞥見花圃外的甬道上零落了一些紫薇花瓣并殘枝落葉,在水流蜿蜒中綻放著最后的美麗。我一時心動,便蹲下拾撿起來,一一拋入花圃中。 不過幾支殘花,卻讓我惆悵難言,唯合掌念道:“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吧。下一世,切記莫再沾染塵埃。” 棠璃還未說話,另一個聲音已經緩緩而起:“你是誰?” 第四章 邁邁時運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