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她姣好的臉上流下兩行清淚,凄凄道:“meimei別再為難了,我自有主意。”我見她神色不對,生怕她做出傻事,忙道:“一切尚有轉(zhuǎn)圜余地,jiejie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做出傻事!”她掃我一眼便心知肚明,苦笑道:“meimei多慮了,即便是為了孩兒,我也不會做出輕生之事。我因與絳珠商量,等元宵過后,抽個空子出府,絳珠有個舅媽在翠華山務(wù)農(nóng),且已寡居多年,我便投奔她去。” 我沒想到她在走投無路時能想出這個法子,也不失為一種自保的良策,她又感傷道:“只是從今往后不能再父母膝下承歡,還望meimei替我多盡孝道。”我拉住她推心置腹道:“jiejie別這么說,不到萬不得已且別說離家的話。我們再想想。”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只聽見自鳴鐘報寅時正了,才勉強合眼。 早上在震耳的爆竹聲中醒來,錦心正擦拭著五彩琉璃樽,見我醒了,笑吟吟的道:“大吉大利!萬事順?biāo)欤 蔽也艖浧鸪跻磺宄恳憘€好彩頭,便笑著說:“萬事如意!快倒杯水來吧,昨兒渴了一夜。” 這一番開門炮仗震得我睡意全無,抿了幾口清水,披上小襖起來到窗前一看,只見外面晴空萬里陽光普照,倒不像是冬天的天氣。外面廊子里都是炮仗紙屑,碎紅滿地,燦若云錦,棠璃說這叫“滿堂紅”。說明了不準(zhǔn)清掃,圖個瑞氣吉祥,喜氣洋洋。 我轉(zhuǎn)頭問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錦心回道:“巳時了。”我心里默算,平日里都在辰時起身,巳時相當(dāng)于上午九點,我居然貪睡到現(xiàn)在!棠璃在側(cè)邊見我著急,便笑著說:“早起老爺和二爺便著了朝服進宮朝賀領(lǐng)宴去了,大小姐和五小姐都說身子乏不吃飯,三夫人一早出去了,只二夫人在家,因此沒叫小姐起來。” 聽她這么說,我才稍稍放寬心,便坐下道:“雖然如此,也該叫我一聲兒。”錦心說:“小姐昨晚嘆氣了一宿,天要亮了才睡著,因此不敢驚擾小姐。”我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初蕊從外面進來,端來一盞紅棗茯苓粥并兩碟精致小菜。我突然想起一事,便問道:“鐘大人可曾來過?”棠璃接過調(diào)羹道:“鐘大人明日才來吃年酒呢。”又笑著說:“老爺二爺領(lǐng)宴回來,還要祭過列祖列宗,方算受禮歸畢,恐怕是晌午過后才得歇息。鐘大人既是朝廷命官,同理也一樣。” 我慢慢吞咽嘴里的粥,一時無話。 長姐閉門不出,直說身體不適吹不得風(fēng)。媜兒那邊也安安分分,沒見什么動靜。雖說是大節(jié)下,我卻覺得府里冷清。 錦心撫掌笑道:“見著小姐悶悶的,我才記起,咱們房里原有一個逗趣解悶的人現(xiàn)放著,怎么偏倒忘了?”棠璃也笑道:“虧你想得到,常年不在咱們屋里伺候著,我也倒忘了這個人了。” 我心下知道她們說的是雙成了,三娘既然知道了他與媜兒的事,也必須要做一個了斷。因此吩咐道:“去叫雙成來。”錦心推初蕊道:“別裝模作樣了,快傳去。”初蕊只漲紅了臉不動,棠璃笑罵:“平日里都是你在外邊通傳,這會子瘋了,倒催起初蕊來了,快去叫了來。” 錦心一溜煙去了,少時又獨自轉(zhuǎn)回來道:“雜役房的人說今兒一大早雙成就被五小姐叫去了。”我心里立時不自在起來,媜兒也太胡鬧了,明知道三娘已經(jīng)動了真氣,還只由著性子跟雙成廝混在一起。三娘心狠手辣,若是起了殺心,雙成小命不保!這不是愛他,是害他! 我雖看不見自己的臉,但也猜想臉色陰晴不定,因此棠璃安撫說:“不如婢子去五小姐那里請他回來?”我鐵青著臉道:“不用,他遲早要回來!”錦心初蕊不敢說話,棠璃看看樣子,也不敢多說,只笑道:“老爺說明日請人吃年酒聽?wèi)颍〗阆矚g哪一出?晚上點了燈婢子去取那花名冊來讓小姐先點上。” 我明知她想岔開話題,免得我在節(jié)日里惱怒不吉利。但心里總像隔著一塊磚頭,沉甸甸的,冰冷硌手。 第三十一章 奈何阻重深 我只在屋里靜靜吃茶,向錦心討教刺繡功夫,間或摹幾幅字帖。初蕊想是為了避嫌,主動提出去拾掇廊外的花草。約莫一個時辰后,雙成便來了。 他惴惴的站在門外,不時抬頭瞄一眼,我臨摹完手上的字帖,舒展了身子道:“進來吧。”他躊躇著進來,也還是低垂著頭不敢造次。我讓棠璃收起字帖,又打發(fā)錦心道:“去廚房吩咐做一碗熱熱的甜湯來。”錦心去了,棠璃抱來青玉舒香枕讓我靠著坐在榻上。 我第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從頭到腳端詳雙成,他的容貌實在是太出色,兼之身形挺拔如若翠竹,音色響脆猶似清泉,姿容之美,即便二哥承昭尤不能比肩,襤褸粗布也掩不住他的光華。這樣一個人,偏生地位低下生世不明,真是明珠暗投,美玉沾泥,白白可惜了。 我掩住心底的嘆息道:“你是想死還是想活?”雙成一驚,不由自主的便跪了下去道:“小姐說笑了,誰不想活著呢。”我也不瞞他,直奔主題道:“三娘已經(jīng)知道你與媜兒的事情,只怕府里留你不得。”他要說話,我擺手制止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媜兒,可三夫人的手段你也見識過,你再與媜兒糾纏下去必死無疑。雖則你們是惺惺相惜,但在外人眼里你圖的不過是美人如玉富貴榮華。你細想想,你與媜兒何曾有可能?” 他斂容沉靜道:“小姐的意思是?” 我接過棠璃奉上的茶,悠悠道:“你之前不是說過要走嗎?現(xiàn)在,正是時候。”他抬頭看我,只一瞬,眼神里的酸楚刺痛了我。我究竟這是在做什么?因為怕他被三娘整死,就活生生拆散他跟媜兒。我這樣又算是幫他?還是害他?以后媜兒知道了,她本來對裴婉就有成見,又會怎么樣的咬牙恨我? 正想著,雙成緩緩道:“請小姐開恩,小的現(xiàn)在不能走,必得等到元宵過了才能。”棠璃俯身在我耳邊輕語:“元宵是五小姐生辰。”我心中一動,難為他有這心思,不顧府里暗藏的殺機,只想著挨到媜兒生日后再走。 放下手里的茶杯,我微微搭手扶他起來,他見我面有憐憫之色,想是同意了,便復(fù)又跪下,重重的給我磕了一個頭道:“多謝小姐成全!”我揮手示意他下去,筋疲力盡臥倒在榻上喃喃道:“成全?我成全了什么?我不僅成全不了自己,也成全不了他人,如今不過是將他趕出府的時間延后幾日,我何德何能?竟換來他這么大的禮!” 棠璃默然道:“小姐替他瞞著眾人,即便現(xiàn)在趕他出府也是為了保住他一條命。雙成不傻,孰是孰非他自然清楚。”我們對視一眼,彼此都徒生幾分傷感。 大年初二以后,父親忙于請人吃年酒聽?wèi)颍R節(jié)來的親友也絡(luò)繹不絕,幾乎踏破了門檻。我成天只和二娘長姐說話逗趣,或者同棠璃錦心初蕊等丫鬟趕圍棋,抹骨牌。二哥與三哥也是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廳上院內(nèi)皆是戲酒,依依呀呀的昆曲聲穿墻而過,一連忙了幾日,直到正月十一才算完了。 我從二娘屋里出來,走到穿堂畫廊下,只見二哥正從另一處扶廊里出來,背對著我埋頭走的正歡。我緊趕慢趕的上去想嚇唬他,沒想到武將就是不同,早早的便知道我來了,在我伸手拍他的時候,一把便被他攥住了手。 “多大的人了,還鬧。”他淡淡說,我看他不甚高興,也不好說什么,只一味裝傻憨笑。他突然伸手朝我臉上拂來,我一驚下意識的閉上眼睛。二哥忍不住笑道:“你頭花快掉了,這么緊閉著眼睛是要做什么?”我一聽,忙羞得睜開眼,果然是鬢邊一朵鍍金蝶形珠花松脫了,二哥扶正珠花,猶笑吟吟看著我道:“今天打扮的這么艷麗,是要出門去?” “哪里有人陪我出門?還不是二娘說,逢年過年的不可太素凈,所以才這么大紅大綠的裝扮起來。” 他略退后一步,細細打量我,我今天穿著一件銀羅花綃紗長衣,外罩一件花樣繁復(fù)的偏紅勾勒寶相花紋服,下穿一條盤金彩繡棉裙。頭上滟滟的插著云鳳紋金簪并寶藍點翠孔雀吊釵,那孔雀嘴里的吐珠原是進貢的東珠,皇上賞給了父親一斛,父親便拿了幾顆給家中女眷打造了珠釵。此刻映照陽光,更加溫潤瑩亮,熠熠生輝。 二哥看了半晌,半是玩笑半是認(rèn)真道:“我所見過女子中:論嫵媚,媜兒為最。論明艷,沈御女為最。論清雅,誰也不及當(dāng)今皇后。可若是這幾者共論,當(dāng)以meimei為尊。meimei若真的入宮為妃,只怕無人能與你一爭光輝。”,我明知他是真心贊賞,也禁不住嗔道:“我還當(dāng)你老實巴交,原來私下里也對女子評頭論足的。” 他微笑著,不免有些窘。我憶起這半年來的時光,意想不到能與他又和好如初,心中感念,便只管眼波流轉(zhuǎn)望住他。冬意蕭瑟,習(xí)習(xí)的風(fēng)吹動了他的袍子,我的發(fā)絲,我與他彼此凝視,融融意濃。我是個沒定性的人,只覺得此情此景辜負不得,便情難自禁抬起手撫上他的臉。 二哥不閃不避,任由我的祿山之爪在他臉上摩挲。我不安分的動作似乎觸癢了他,他終于抓住我的手道:“手這么涼,還只逗人。”,說罷便順勢將我的手放在唇邊呵氣取暖,間或輕輕一啄。 我羞紅了臉,他捉狹的笑道:“你也知道害羞。”,我伸出那只空閑的手作勢要打,卻被他也一把捉了,猶如珍寶般雙手捧著。我頭次覺得大冬天里也生出nongnong春意,熏得人昏然欲醉。 身邊傳來一陣草木窸窣聲,我扭頭看去,三娘站在不遠處的轉(zhuǎn)角,正一臉冰霜的看著我們。她穿著富貴雙喜正紫棉衣、拖地?zé)熁\梅花百水裙。此時正用力捏著拳頭,頭上的朝陽五鳳掛珠釵簌簌抖動。她身后站著秋熙,茂密的灌木延伸到她肩頭,聲響正是由此而來。 我和二哥忙不迭分開兩邊,都有些不自在,難免現(xiàn)出惶恐之色。三娘冷冷的走近,每一步都像踏在我心里。她走到我面前,我垂著頭,因為不知名的羞澀和惶惑,不敢抬起。三娘靜了半天,二哥不語,秋熙不敢說,四周靜寂,連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空氣好像被粘膠黏住,沉沉的壓在身上。 二哥清了清嗓子:“母親……” “少庭,你四叔回來了,你父親正到處找你,還不快去。”三娘根本不給二哥說話的機會,二哥愣了愣道:“四叔不是在韃靼征戰(zhàn)嗎?怎么一聲兒不聞倒回來了?” 三娘臉色已然恢復(fù)如常,和顏悅色道:“正是說呢,所以你父親滿府里找你。”二哥面有猶豫,大概擔(dān)心三娘會為難我,三娘裝作沒看見道:“外邊傳三四回了,你倒是快去啊。”。見她催得急,我用眼神示意無礙,二哥定定神道:“既是如此,母親好好照顧meimei,我去去就來。” 三娘皮笑rou不笑的應(yīng)了,轉(zhuǎn)臉就用一副寡淡冷漠的表情瞪著我。雖然我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但還是不由自主的心虛起來。三娘歇了歇,冷笑道:“你是主母親生的,又長在書香門第。我想要請教一下,何為文姜之禍?” 文姜是春秋時代齊僖公的次女,與她的jiejie宣姜都是當(dāng)時聞名的絕色美人。但齊文姜美則美矣,卻不知羞恥,還未出閣便與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齊襄公私通,鬧得沸沸揚揚。后來出嫁生子,偶爾回一次娘家又跟哥哥干柴烈火搞在一起,最后還謀害了自己的夫君。 三娘盈盈走近,慢悠悠道:“文姜寡廉鮮恥,勾引自己的親哥哥。可憐齊襄公一代君王,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間,招致舉國唾罵,人人不齒。婉兒,你自小也是飽讀詩書的,沒道理不知道這個故事吧?” 我一愣,隨即臉像火燒一般灼燙起來。三娘這么說,明著是影射我了。秋熙嗤的笑出聲,對三娘道:“夫人你看,四小姐怎么臉紅了?”三娘笑罵:“沒規(guī)矩的蹄子,你們小姐還未出閣,說起那男盜女娼之事當(dāng)然臉紅了,難不成還安之若素嗎?” 可憐我站在當(dāng)下進退不得,若論起來,三娘說的確實沒錯。我喜歡裴少庭,原本就是驚世駭俗不可接受的事情。可是我心里萬千不甘又如何排解?我不是裴婉,卻要承擔(dān)裴婉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我與裴少庭并非血脈相連,卻因著披了裴婉的皮囊不得不謹(jǐn)守禁忌寸步難行!裴婉何辜?我又何辜? 她說完話,又虛虛的一手撫上我的臉道:“論理,你這張臉確實不可方物。可是光有美貌又能怎樣呢?”她忽的湊近咬牙低聲道:“你害媜兒不成便想拉少庭下水?我生的兒子我自己知道,他絕不會做出那起沒人倫的混賬事情,你若是想借機害我,便是打錯了主意!若是真想嫁給他,便是投錯了胎!” 三娘聲音雖低,卻言辭冰冷,每個字都像一根冰凌深深扎進我的身體里,又寒又痛,只恨不得教我魂飛魄散。 第三十二章 風(fēng)老鶯雛 我強自忍著,手捏成拳,長長的指甲直嵌進rou里。 三娘又不咸不淡的說了些尖刻話兒,這才得意的走了。她何等聰明,知道如何能戳進我的心窩子,知道如何能催發(fā)我的羞恥心,知道如何誘起我的負罪感。等到她走遠,我的眼淚才大滴大滴砸在地上。 不得不承認(rèn),她的話對我還是起了一些作用。回去后,我閉門不出在屋里自省了三天,卻始終理不順腦子里的繾綣情絲。即便我可以禁錮住自己的腳步,卻禁錮不了自己遠飛的心。即便心里明透的像水晶一樣,明知不可、不能、不該,也還是無能為力。 正月十四也是個晴朗的好天兒,父親命人在大花廳上擺了幾席酒,又定下一班小戲,滿掛著各色佳燈,又差人請了三哥一家并族中近親。照例,正式宴席上男東女西,二哥與我遙遙而對,入座時笑吟吟的望著我,我正雀躍,忽憶起三娘的話,便臉色萎頓,報之以苦笑。 四叔星目劍眉,高大威猛,一望便是金戈鐵馬的將領(lǐng),嬸娘一如既往的高貴神氣,三哥氣色也好多了。跟著他們來的,還有一個異域打扮的年輕女子。 她前額的頭發(fā)系成了八條小辮,八條小辮又分作兩半,左右各四條,用彩色線繩在靠近辮根的位置上,把四條小辮捆繞在一起,一直繞到辮子的中下段,改梳成兩條大辮。衣服也獨特,不像東秦的女子上下兩截分開穿,而是只穿一件連體天藍色棉袍。她的皮膚并不白皙,可是濃眉大眼,明艷照人,兼之舉手投足透著大氣。我第一眼看到時,心里驚呼:這不活脫脫是個蒙古姑娘嗎? 四叔告座之后介紹道:“這是韃靼的郡主,名叫阿史那珠摩。”,父親聞言作了一揖,阿史那珠摩倒也知事,忙起身回禮道:“我不懂東秦的規(guī)矩,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大人們海涵。”。父親便笑問:“這郡主能聽懂我們的話?”嬸娘掩口嬌笑道:“郡主不光能聽懂我們的話,識文斷字可謂無所不通。人家的父親好歹也是大漢,培養(yǎng)起女兒來那是下了血本的!” 四叔又說:“她父親所統(tǒng)領(lǐng)的都拔兒部被烏古斯部剿滅,只剩下她一人逃脫。”阿史那珠摩想起滅門之災(zāi),臉色逐漸暗淡下去,嬸娘忙寬慰的拍了拍她的手。四叔頓一頓又說:“自從韃靼西可汗跟咱們講和之后,圣上便下旨讓我撤兵回京。烏古斯部與我們東秦井水不犯河水,本來八竿子打不著。活該這孩子跟咱們家有緣,偏偏在我飲馬的時候看到她暈倒在一個大泥水坑里。她沒了家人,留在韃靼也是一死——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便帶了回來。” 嬸娘撐不住笑道:“他剛回來的時候,唬了我一跳,還以為出去打了兩年仗,倒打回個壓寨夫人來了!”一家人都笑起來,底下的丫鬟也捂著嘴偷偷發(fā)笑。嬸娘轉(zhuǎn)身看著她們笑罵道:“笑什么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里邊取笑我是個醋壇子。告訴你們,等你們一個個配了小子,有你們哭的時候!” 三娘與嬸娘本是手帕至交,今見嬸娘潑辣豪爽,便笑道:“罷了吧,虧你還是薛家的人,一點尊貴樣子也沒有。還沒喝呢,倒上頭了!”嬸娘便也笑了,四叔親昵的撫著她的背道:“她若是擺出那尊貴的架子來,只怕我早逃到邊塞放羊牧馬去了,誰還肯回來呢?”嬸娘圓睜杏眼,拿筷子指著四叔道:“你敢!” 四叔大度的笑了,撥開嬸娘的筷子對我們道:“你們看看,每每她壓制我的時候,是最有皇親貴胄的氣勢了!”我們都笑了,我看著嬸娘,她那嬌嗔的樣子,看四叔的眼神,和二娘當(dāng)初對父親一模一樣。怪不得四叔家里一個妾室也沒有,以前我還以為是嬸娘兇悍善妒,現(xiàn)在看來,卻是這夫妻兩個情投意合,忠貞不移的緣故了。 酒過三巡,長姐便告身體不適離席了,我也抽個由頭跟了出去。長姐見我跟來,便笑說:“怎么也出來了?”,我上前拉住她道:“我還是不放心jiejie。”,長姐微微一笑道:“放心,他雖然不認(rèn)我,孩子卻認(rèn)得我。即便是為了……”她頓住,撫了一下肚子又道:“我也不會有那傻念頭。”我如釋重負道:“jiejie想得開就最好不過了。”。 只一剎那,我眼角余光像是瞥見灌木叢旁有抹裙裾一閃而過,又聽見窸窣有聲,我忙撇了長姐追過去看,只怕萬一是哪房丫鬟聽見了我倆談話,豈不壞事?我疾步過去,只見一只油光水滑的黑貓迅疾的一躍而去,這才放下心來。 長姐追過來道:“怎么了?”,我轉(zhuǎn)身松口氣道:“沒事,是只貓。”,她也撫著胸口說:“我也聽見聲響,可嚇壞了。”。我見她穿著一件寬松的玉香色羅紋錦上添花大氅,把肚子遮的嚴(yán)嚴(yán)實實。加之她平日體態(tài)豐澤,又不愛出風(fēng)頭,時時都韜光養(yǎng)晦。外人看了只說冬日穿的臃腫,絕想不到腹內(nèi)還藏著官司。 席罷上茶,父親與四叔、二哥、三哥自去書房高談闊論。我與媜兒、阿史那珠摩隨三位長輩到花園里賞紅梅,邊走邊說話兒。 三娘說:“皇上后宮里不是還有一位吐谷渾的公主嗎?聽說是慕容超的親妹子?”嬸娘頷首道:“正是呢,我曾在皇后宮里還見過一次。”三娘來了興趣道:“那外國的公主長得如何?可是像畫上的一樣紅頭發(fā)綠眼睛?”嬸娘折下一支紅梅道:“吐谷渾人說起來也不過沾了些異域血統(tǒng),樣子和咱們東秦人也差不多,就是眼睛深些鼻子挺些罷了。” 前面有一步階梯,三娘牽起裙角仍只問道:“比起媜兒的模樣來如何?”嬸娘嗤笑道:“連汪寶林的容貌尚且不如,何況媜兒?當(dāng)初原是她父親戰(zhàn)敗求和時獻給圣上的,本就矮了三分。現(xiàn)在她哥哥又作惡,沒牽扯進去都算是造化。你想,就算是天姿國色,皇上又能有多寵她?” 媜兒好奇問道:“照嬸娘這么說,這位公主倒是可憐的很。”嬸娘應(yīng)道:“說起來也的確可憐,幸好皇后仁慈常照應(yīng)著,饒是如此,我見她還是怯怯的,一點后妃樣子也無,想是受了不少欺負。說到底,誰讓她攤上那么個老子娘兄弟?” 一行人想起那苦命公主的遭遇,同為女子,物傷其類,都不免默然。 甬道旁樹樹紅梅都生得紅艷欲滴,芳香四溢,三娘素來喜歡艷麗之物,便也伸手攀折,她個子嬌小,踮了幾次腳也沒夠上。阿史那珠摩在一眾女子中個子最高,見三娘還在努力,便伸手一把折了,恭恭敬敬遞給三娘。三娘接過,順勢拉住她的手道:“怪不得夫人喜歡你,你這孩子果然懂事。” 嬸娘在一邊笑:“不是我夸她,好歹也是韃靼的郡主,金尊玉貴的。可是來了我家里這幾日,當(dāng)真是恭敬順謙,一點不拿郡主架子。人前又不苦著臉,見誰都和和氣氣。我就喜歡這樣大氣敞亮的孩子。”她說話間拿眼瞟著我道:“依我看,雖然她不是漢人,卻比起咱們東秦有些恃寵而驕,拿腔拿調(diào)的小姐明白事理多了。” 我初聽這話只是一怔,慢慢才回過味兒來。中秋螃蟹宴時我比眾人多了一碗燕窩,嬸娘原就有些看不慣,兼之有三娘在一旁攛掇,只怕我在嬸娘心里已經(jīng)烙下了不明理不懂事,扮神扮鬼,嬌氣任性的記號了。 阿史那珠摩聽見嬸娘夸她,忙收斂了神色道:“夫人謬贊,珠摩遭逢家破人亡之禍,若不是老爺和夫人好心,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掙扎。珠摩雖然是韃靼人,也懂得知恩圖報。侍奉夫人乃是本分,便是讓珠摩以死相報也不為過!” 嬸娘拉住她的手,感慨道:“若是換了別人,當(dāng)日在皇上朝堂上早嚷嚷著報仇雪恨沸反盈天了。虧得這孩子識大體,知道咱們現(xiàn)在不便對韃靼開戰(zhàn),硬忍著喪族之痛。難怪帝后并太后都直夸你。” 聽見太后并皇帝皇后都交口稱贊,再看阿史那珠摩,我便不禁肅然起敬。她只淡淡道:“韃靼剛與東秦講和,若只為了珠摩一族之事再開戰(zhàn),豈非陷東秦于不仁不信之地?況且我族與東秦素?zé)o往來,何德何能請動皇上搬兵?”三娘眼珠骨碌碌一轉(zhuǎn),笑道:“也不是沒辦法,若是你做了皇上的妃子,皇上自然會為你做主。” 嬸娘聞言,瞪著三娘亮開嗓門道:“我說你是失心瘋了!自先帝駕崩你從宮中出來,無論是誰你都一味想攛掇進宮去,珠摩是定然不去那深宮的!媜兒每天收拾的伶伶俐俐的,你怎么不送她去?”,她語氣里帶著明顯的鄙夷之態(tài),三娘略有些尷尬,隨即道:“我倒是想,也要這死丫頭肯啊!”秋熙本侍立在旁,此刻忙低聲提醒道:“夫人,您犯諱了!”。三娘瞄見媜兒正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撕著梅花瓣兒玩,哪顧得這些,氣沖上腦道:“你看她,凡事都冷冷淡淡的,我給她說的話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要不是看她是個女孩兒家,我早就每天一頓家法讓她長記性了!” 她這話因為帶了氣,聲音不自覺的放高了些,媜兒回頭似笑非笑道:“你打啊,女孩兒家怎么就打不得了?”,秋熙死死扯住三娘的短襖,又拿眼神瞟嬸娘,三娘順著看見嬸娘嘴角噙著笑,顯是等著看笑話,也就強壓下一口氣,只當(dāng)做沒聽見媜兒的話。 我素來在她們二人眼中是不討好的,加上之前一番好意反被三娘奚落,便也按下熱心腸。只不過此時若不加勸慰,情理上又說不過去,于是隨口道:“明日媜兒及笄禮成,便是大人了,以前的小孩子心性自然就改了。”,三娘雖然不接話,面色多少和緩了些。 阿史那珠摩聽見及笄禮,也來了興趣。因著韃靼沒有這習(xí)俗,便絮絮叨叨東問西問,嬸娘喜歡她,三娘想轉(zhuǎn)移話題,兩人也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講起來。 第三十三章 上元及笄 第二日是元宵佳節(jié),也是媜兒十五歲生辰。府里收拾的縟彩繁光,隆重?zé)狒[,道賀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 午膳之后,我在自己屋里包好送媜兒的小泥人,初蕊便一頭扎進來道:“小姐,晚上咱們?nèi)ソ稚峡椿舭桑挎咀勇犎苏f,京城來了好多胡人蠻子,擺滿了各種鋪子,雜耍小吃唱曲的比比皆是,花燈也遍街都掛著,可熱鬧了!”錦心笑著啐道:“就你打聽得細致,看花燈,不用在府里聽差了?小心三夫人知道了,又是一頓嘴巴子!” 初蕊咂舌道:“你們不說,誰能傳到她耳朵里去?”棠璃正擦拭著多寶格上的三彩馬,聞言道:“咱們不說,就能防住隔墻的耳朵嗎?你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初蕊怏怏的坐到我身邊,我見她垂頭喪氣耷拉著臉,又記起二哥說過元宵夜要帶我出去賞花燈,便拖住她的小手道:“好了,若是晚上得空出去,一定指派你跟著伺候。” 她聽見轉(zhuǎn)憂為喜道:“真的?小姐沒哄我?”,我笑著說:“自然是真的,誰哄你呢。”她頓時笑嘻嘻的起來,錦心打趣道:“去吧去吧,讓小姐把你賣給那些蠻子當(dāng)小老婆才好呢!頓頓讓你吃那些膻羊rou啊馬奶酒啊什么的,反正你也貪吃!”,初蕊又羞又臊道:“你就胡說,我不把你這張嘴撕爛不算完!”,說完撲過去又掐又捏,和錦心滾成一團。 當(dāng)時我們都歡歡喜喜,笑逐顏開。誰也沒料到往后的歲月一語成讖,一句玩笑話竟然真成了初蕊一生的宿命。 等她們倆鬧夠了,棠璃笑道:“別只鬧不夠,快起來梳洗。今日五小姐及笄,別誤了時辰。”,那兩人臉紅紅的爬起來,又互相拍打了一番,才規(guī)規(guī)矩矩洗了臉攏了頭。整理妥當(dāng),初蕊捧著小泥人隨我先走,棠璃隨后跟來,錦心照例留在屋里聽差。 通往花廳的路,游廊曲折,階下石子漫成甬路。我婷婷曳曳走著,來了半年多,跟著女眷也學(xué)會了在人前的步伐儀態(tài)。 行至半道,只聽見身邊傳來嗡嗡之聲,我不經(jīng)意抬眼望去,卻是一只蜜蜂正在頭部附近盤旋,像是要找一處地方落腳。小時候被蜜蜂蟄過,我深知它的厲害。雖然只有一只,卻同樣不可小瞧了去。這要是被蟄上,疼倒不要緊,關(guān)鍵是一蟄一個大水泡,又疼又癢又腫,水泡破了還留疤。 我正要躡手躡腳繞開去,初蕊大驚小怪嚷起來,又揮舞著絲帕沖上來拍打。不知道她是怎么弄的,那蜜蜂朝著我正正飛了來。我也顧不得什么體面矜持,拖起裙角便沒命的朝山坡上跑去,只想著趕緊跑到哪個廳里,讓家將幫著驅(qū)趕。 突然前面甬道上閃出兩個人來,像是剛從曲廊繞出來。我收不住腳步,整個人便沒頭沒腦的沖進了前面那人的懷里。但旋即我又被整個的拎了起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逐漸定格,“你是什么人?” “飛廉!不可無禮,快放她下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緩緩響起,那名喚飛廉的武將極聽從命令,我又咻的一聲踩到了地面。初蕊氣喘吁吁的跟上來,見飛廉仍單手封著我的領(lǐng)口,便漲紅了小臉指著飛廉道:“放肆!你是哪房的家將?居然敢對四小姐無禮!還不松手!” 飛廉白了她一眼,他身后的男子發(fā)話了:“這位姑娘說的沒錯,你還不松手,等著挨軍法么?”飛廉聞言,便松開手去,初蕊忙上前給我整理領(lǐng)口胸前揉皺的衣服,我一得自由,這才收拾起慌亂的心情,仔細看著眼前二人。 那飛廉二十來歲,著一身嶄新錚亮的明光鎧甲,佩劍束發(fā)戴冠,長身玉立,英姿勃發(fā)。身后的男子年紀(jì)大些,也不過四十出頭,不知是不是眼誤,我居然覺得他的眉眼和二哥有幾分相似。他穿著魚肚白的袍子,鵝黃色的偏衫,又披著一件四圍龍錦綢的披風(fēng),腰間一條五指闊的玲瓏玉帶,鞋面上繡著二龍戲珠。束發(fā)未戴冠,卻顯得格外清雅疏狂,意氣飛揚。 初蕊手忙腳亂的拾掇著我,忍不住道:“這是怎么說的,自己家里反而被欺負了,我必定要回老爺去!”我見眼前男子打扮與眾人不同,周身衣飾用料均極其華貴珍稀,想必不是皇親就是國戚,否則誰有膽子把鵝黃金龍穿在明面上?便壓低聲囑咐道:“別白話了,這人來頭不小。” 她性子單純,向來又極護著我,當(dāng)下只梗著脖子道:“任他是誰,都沒有客人反欺負主人的理兒!”,飛廉聽見,也冷聲道:“她冒冒失失撞了來,誰知道是大家小姐?別說是我,換了別人,同樣當(dāng)她是刺客!” 初蕊火冒三丈,還要理論,我一把扯住,對面前中年男子微福身道:“雖不知這位大人名姓,但大人即賞臉來到我家府上,就是給闔家增光。小女子今天失儀,情非得已,還望大人海涵!”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微微笑道:“無礙。” 我站直身,又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著,嫣然道:“今日meimei及笄之禮,花廳待客,小女子先行一步,望大人見諒。”,他饒有興趣的注視著我,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在下也是為此而來,小姐若是不嫌棄,我等可否與小姐同行?” 他本是客,不識路理所當(dāng)然。此刻我若是說不行,豈非不近人情? 同行路上,飛廉和初蕊在后面嘀嘀咕咕,不消說是在斗嘴。我與那男子客氣寒暄了幾句,倒是沒什么別話。眼看花廳在前,三娘正站在外面安置賓客。她原是大家里出來的,認(rèn)識的人多,又曾入宮封貴人,交際手腕自然比二娘高明,父親也樂得把這些事交給她,自己享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