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管他是什么寶貝東西,砸碎了算完!”我賭氣扔出去,二哥攔阻不及,轉頭對我怒目而視道:“你瘋了!天家賜的東西是能隨意糟踐毀棄的嗎?還說你懂事,怎么這么糊涂!”我一時氣極,也對他歇斯底里吼道:“我不想為這么個死物弄得從今往后你我形同路人,我是為了誰任性糊涂,你明白不明白?” 我淚眼迷蒙直瞪著他,心下一片混亂撩雜。風呼嘯未停,雪卻下得更大了,四周寂寂無聲,只聽見那綿綿密密的鵝毛大雪落在地上的沙沙聲。傘柄掩住了他半邊臉,讓我看不見他此時的神情。 他轉臉過去,須臾再轉過來,那目光落在我身上已是清冷寡淡。果不其然,他淡淡道:“你我至親兄妹,血脈相連,永世不會形同路人。我自當待你極好,以盡兄長之誼。”我心中一涼,眼淚又止不住滾落下來。張口想說什么,卻堪堪一個字兒也反駁不了。 “你拿著,我去找玉佩。”他將傘柄塞進我手里,我猶自想掙扎,破釜沉舟般順勢緊緊握住他的手。他并未抬眼看我,只是用一種決絕的姿態,從我手里抽出手去。我看著他蹲在那雪窩子里四處尋找那塊御賜的玉佩,任憑雪花將他覆蓋。 冬天本來就穿的厚實,饒是我開始用盡氣力扔出去,也并沒扔多遠,況且又是逆風,積雪又厚,二哥找到時,那玉佩居然毫發無傷,在冰雪浸潤下反而更加瑩瑩奪目。 “好生收好,這是全家人的命,玩笑不得!“他叮囑道,我臉上的面妝已經被淚水消融的七零八落,大約很是滑稽不堪吧。我接過玉佩,鼓足勇氣道:“哥哥對我難道就沒有什么想說的?”,二哥眼光落在遠處一棵青松上,淡淡道:“meimei別這樣。”,我見不得他顧左右而言它,緊逼道:“我怎樣了?莫非我錯了?” 他似乎萬般無奈,只將玉佩向前湊近道:“四妹,你是少庭的meimei,便是有錯,也是為兄錯了。”我促不及防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用兄妹倫常來約束我野馬似的心,語氣雖然平和,卻好似一個熱辣辣的耳光打在臉上。之前各種會心交融體貼繾綣,顯然都只是我一廂情愿的美夢。 我接過玉佩塞進袖袋,貼著皮膚,冰涼的觸感傳遍了四肢百骸,不禁打了個冷戰。二哥走在前面,像是回到了從前不容親近的時候,每走一步,與我的距離就慢慢拉遠。 到了門口,二哥要送我進去,我婉拒了。雖然明知他是對的,還是不可抑制的心痛難當。除非我告訴他自己的來歷,或許還有一絲轉寰,但他會信嗎?他會不會以為是我處心積率編造的謊言,為了小女子的任性癡纏而存心陷他于不仁不義不倫? 我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天底下當真沒有白得的好處,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棠璃見我倚在門邊,順著眼光見二哥正漸漸遠去。略略遲疑,又露出笑臉道:“小姐進去吧,二爺走遠了。” 剛進門,迎頭撞見錦心,她見我面妝殘退愕然道:“這是怎么說的,四下里到處是報喜的人,怎么喜主兒還眼圈紅了?”,棠璃斜她一眼:“越發沒規矩了,還不去打盆熱熱的水來給小姐盥洗!”瑾心吐吐舌頭,打旋兒出去端了個纏銀絲銅盆進來。 棠璃伺候我梳洗完,慢慢拔下我發間珠釵細細道:“才剛有人來報,說是圣上派了御前二管事那福大人來,特意來看小姐,還御賜了東西,這會兒喜事約莫傳的闔府皆知了。”我將玉佩袖出讓她收起,不想搭話,心中疲累不堪。 棠璃捧著玉佩細看了看,欲言又止。我看見了,便問:“怎么了?”棠璃躊躇道:“小姐,這瓜形玉佩蔓生多籽,寓意開枝散葉、子孫萬代,若是圣上欽賜,只怕物有所指。不定哪日,或許就有宣召……” 開枝散葉?子孫萬代? 我忽的打了個激靈,這意思,莫非皇帝想尋個由頭讓我入宮,成為三千怨婦中的一份子?一入宮門深似海,云意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寧愿在尚書府里做一輩子老姑娘,也絕對不要進入那爾虞我詐的宮廷。 正思忖著,父親裹著一身寒氣進來,臉上笑意濃重,收也收不住。我轉過身去,拿起一把玉梳梳理頭發。父親由棠璃解下玄色大麾,還在外廳就揚聲道:“萬沒想到圣上如此眷顧咱們家。那福說了,這回可是圣上欽點的他來送玉,由此可見圣上對你的看重啊。” 皇帝既然沒有直接召我入宮,說不定并不是我想象的樣子,也許他只是隨手在他萬千寶物里拿出一件丟給我,并非真有深意。我只沉默著梳理頭發,有一綹頭發絞住了,怎么也不順,我咬著牙用力硬扯。 父親還在那里說:“我明日要謝恩去,這會子過來囑咐你兩句,女兒家怕羞雖然沒錯,可是也要識大體。你剛才忙忙的就走了,好在他不介意,坐了一陣就走了。若是回去白話你兩句,還不知道怎么好呢。” 我繼續撕扯著那縷頭發說:“巴不得他回去白話幾句。” “這是什么話?平常人家修幾世也盼不來的福分,你還冷冷淡淡的。”父親語氣不高興,臉上還是笑開了花的。棠璃見我樣子不對,忙賠笑對父親說:“老爺知道咱們小姐是最知禮的,才剛是吹了冷風有些不耐煩,所以讓二爺送了回來。” 父親聞言撩起里間的簾子對我說:“哪里不舒服就傳醫官來看,別由著性子不當回事。”我埋著頭低聲應了,父親坐了一會,又叮嚀棠璃錦心等好生當差不可恍惚,便喜氣洋洋的去了。 我見他走了,心里憋悶的難受,順手把手上的玉石梳子扔在梳妝臺上,金玉相錯,發出啪嗒一聲。棠璃聞聲進來,見我神色不耐,也不敢多話,麻利的收拾起臺上的妝奩。 我靜靜坐了半晌,心里平順了些,四顧一下問道:“初蕊呢,怎么回來這一程子了也不見?”棠璃忙喚錦心進來回話,錦心說:“她還能去哪兒呢,總不過又去找雙成,被雪阻住了沒能回來。”棠璃忙攔住她的話道:“別胡說!焉知她不是去了大小姐哪里?” 錦心看我臉色不對,也不敢多說。我開口道:“去,找她回來。” 錦心忙應一聲兒,飛奔著去了。 第二十五章 日日愁隨一線長 不知道是不是錦心路上說了什么,初蕊進門便噗通跪下,我半倚在外間的紫檀木八仙桌旁,不說話,也不叫她起來。棠璃問道:“去了哪里,這會子才回來?”初蕊不敢答話,錦心回道:“奴婢找到她時,她正在花園曲廊底下逗鳥兒。” 棠璃端上一盞姜蜜水,低眉奉上。我接過來,慢悠悠吹去表面的浮沫。初蕊不比棠璃錦心老成持重。她本來年幼,性子又極單純,常愛在我面前撒嬌賣憨,我若是不沉著臉曉以顏色,只怕以后更管不住她。 我放下杯盞,冷聲道:“你現在眼里還有我嗎?”初蕊一聽這話先怯了幾分,低低回道:“奴婢心里一直以小姐為尊,絕不敢目中無人。”我一聲冷哼提高了聲音道:“棠璃跟著我出去,錦心張羅著清理庭院的積雪,你倒好,跑的人影不見。我回來這半天,若不是棠璃細心,連口熱水也喝不上。才剛我出去,眼錯不見你又跑的不見蹤影,你終究是比我還忙!” 棠璃從未見我發火,此時忙說:“小姐當心氣壞了身子,婢子來說她。”初蕊哭喪著臉道:“往日也是這樣頑的,小姐都沒說什么。今天是怎么了,果真是他們說的,小姐得了圣眷自然就不同了。” 我本來起意是想唬她幾句,免得她一天到晚胡跑,落人話柄。誰料想她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句句都朝我心窩子戳!我當下心情激蕩,啪的一掌拍在桌上,棠璃錦心忙說:“小姐仔細手疼!” 我厲聲道:“說你幾句你還滿嘴里嘀咕,當真要人人皆知你膽大包天私會情郎,三娘過問起來賞你一頓嘴巴子賤賣出去才曉得厲害?!”她見我聲色俱厲,又想起三娘的手段,頓時面如土色,帶著哭腔道:“小姐,奴婢錯了!奴婢不該出去混逛,但奴婢并沒有做出茍且私會之事,求小姐開恩!”。 我并不作聲,她半跪半爬的匍匐到我跟前,抱住我的腿涕淚橫流說:“小姐,小姐,奴婢也知道羞恥,他對奴婢無心,奴婢再怎么喜歡他也不會自取其辱。奴婢真的沒有,小姐信我!”我遞了個眼神給棠璃,她會意,伸手將初蕊扶起來,柔聲道:“并非小姐信你不過,府里嚼舌頭的人多,你時常在雜役房周圍晃蕩,難免不被人編排什么話,要是傳到三夫人耳朵里還有你活命的嗎?小姐也是擔心你,說你兩句,你還不知好歹!" 我端起姜蜜水慢慢啜飲,入口甜味沁入心脾,我卻覺得有些苦澀。頓一頓道:“以后沒有差事你就在院子里頑吧,不要總跑去別院,雜役房全是些男人,以后更是不準再去了!若是我知道了,不過是一頓家法,三娘或是父親知道了,你知道是什么下場!” 初蕊到底是個半大的孩子,聽了這話含著淚應了,已是嚇得渾身猶如篩糠,我也不忍心再說重話。 棠璃哄得初蕊下去,回身含笑對我說:“小姐既然知道她沒有私會雙成,為何還要嚇唬她呢?”我嘆道:“她性子單純莽撞,對雙成又余情未斷,如你所說,她居然三不五時還在雜役房附近晃悠,我若不敲打敲打她,真出了什么事該如何是好?” 棠璃點頭道:“還是小姐大了,知書達理性子好,這要換了以前的脾氣,才剛早命人撕爛她那張烈嘴了!”她話鋒一轉又嘆道:“說起來,初蕊年紀小,確是容易受人唆使擺布。”我聽她言語里還藏著話,便詢問起來。 她猶豫道:“前些日子,初蕊說起,中秋前跟秋熙一起到帳房領月俸,結果出來時秋熙親親熱熱問了她好多話,她一時嘴快……”,說到這,她看了看我的臉色道:“她一時嘴快,就把小姐身上有胎記的事說出來了。” 什么?是她說出去的?我腦子里一下涌上鐘承昭的影子,他那樣感傷的說:“我沒有”,而我卻根本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我傷了他脆弱的自尊,還混然不知。 棠璃可能也想到這一點,低低說:“小姐,想是咱們之前錯怪了鐘大人。原是初蕊口快說漏了嘴,咱們卻只扣在鐘大人身上,白白讓他背了黑鍋。”我默然半刻,又想起他說要提親的神情,滿懷希冀的看著我的眼神,大抵那些話都是真的了。 香爐里焚著沉水香,滿室雖然馨香一片,卻讓人覺得心里無端端的沉重。 從臘月二十四日小年節起,家里的下人們便開始忙年,掃房掃屋、置辦采買,洗頭沐浴、給樹上掛上紅色絲線,準備年節器具等等,隨處碰見個人都是忙忙碌碌的,話也顧不上多說幾句。 臘月二十八,父親又帶著我們祭祀財神、喜神、灶神、門神等諸路神明,借此酬謝諸神的關照,并祈愿在新的一年中能得到更多的福佑。 儀式又長又悶,我跪了半天,待祈福的儀式結束,便揉著膝蓋站了起來。長姐跪在我旁邊,穿著一件極其寬大的流云五彩絲線棉袍子,想是跪的難受,見我起來,也掙扎著要起身,我順手扶了她一把,無意間手背觸到她的腹部。 長姐突然極快的將我的手撥到一邊,眉眼間遽然顯出惶惶不安。我低聲問道:“怎么了?”她梨渦淺笑,但迅疾又黯淡下去:“沒怎么,meimei弄的我癢癢。”不過是手背碰了一下而已,怎么會弄得她癢癢呢?我憶起她這些日子閉門不出甚少露面,心中存下了疑問。 她只是笑著,刻意與我和其他人拉開了距離,只由絳珠扶著靜靜的站在一旁。我有心要試探她,便拿了一炷香走過去,笑著說:“jiejie排行為大,請先上香。”話猶未完,行走中一腳踩到百褶裙的前裾,便趔趄著朝她倒去。長姐花容失色,絳珠忙擋在她身前,可我終究在眾人驚呼中一手虛虛按在了長姐的肚子上。 雖然隔著棉衣,也能感覺觸手處一片隆起。 身后傳來父親的聲音:“怎么如此不小心?無礙吧?”長姐滿臉蒼白的看向我,她連呼吸都逐漸屏住,額角已有冷汗滲出。祠堂內外都滿是人,這個時候我若是說出點什么沒腦子的話,她必定萬劫不復。 我望定她,啞聲道:“無礙。”其他人都松一口大氣,長姐緊張的看著我扶住她的胳膊,我壓低了聲音對她說:“jiejie莫怕。”她聽我如是說,顯是不會害她,這才放下心來,長長的喘出一口氣。 三娘見我們竊竊私語,鳳目流波,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詭計。二娘過來撫著長姐的臉頰道:“嫻兒沒事吧?”長姐強笑著點頭。父親說:“好了,你們也來給神靈、圣上、祖先敬香吧。別只玩不夠。”我拉著長姐一起,用自己的身軀半遮著她的身體,躬身敬香后,便退到角落處,做出說梯己話的樣子來加以掩飾。 這些動作我做的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長姐垂著螓首默然不語,大有一切任由我擺布的意味。等我送她回到房里后,她四顧無人漲紅了臉道:“meimei,你無須勉強自己,我知道你心里也是唾棄我的。” 原來她以為我因為未婚先孕看不起她,雖然這種事情讓當事者和知情人都不免難堪,但她哪里知道我在二十一世紀里早見慣了對自己不負責任的未婚mama,無情濫交者更甚。況且她也不是恬不知恥的女子,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我扶著她坐下,又去關好了門窗,絳珠原是在門外候著的,回身坐到她面前。她臉上的紅已是滿漲的像要飛出去,我拖起她的手道:“jiejie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她又羞又愧只不說話,我不禁伸手撫上她的肚子,從隆起的高度判斷,腹中小孩恐怕已有三四個月了。 我又低聲問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她還是垂首不答,我硬扳起她的下巴道:“jiejie這樣緘默不語,難道就能遮下這樁事?”她眼角已有晶瑩淚花滲出,猶自緊咬牙關不開口。 見我逼問的急了,她只幽幽一句:“一切都是我自作孽,與他人無尤,meimei就不要再問了。”說完淚如雨下,一張俏臉凄苦不已。我頹然松手,思忖一下又說:“既然jiejie不愿意說,我也不再為難jiejie。只是腹中孩兒一天天長大,決計是瞞不住的。jiejie可有什么對應之策?” 長姐屋里熏著波律香,植物的清香悠悠揚揚充滿每個角落。她的聲音凄凄慘慘:“我哪有什么對應之策,左不過一死便罷了。”我愕然的注視著她,想不到聰慧如她,居然會打這樣的蠢主意。 “jiejie不知道這世上有樣東西,名為藏紅花的?”我憑借著以往在電視里見到的古代藥名試探道,長姐聞言卻驚得雙手緊緊捂住腹部,無助的對我說:“不要!meimei,我求你,不要墮掉我的孩子!” 她梨花帶雨,哭得氣息不暢,還只管苦苦求我。那樣子我見猶憐,莫說是男子,即便是女人見了也不忍心不答應。我心下有所觸動,扶住她道:“jiejie不愿意墮掉胎兒,莫非是jiejie心上人的孩子?莫非那個人是……” 長姐又是一驚,大睜著杏眼看我,似乎在恐懼我即將說出來的名字。 第二十六章 花天錦地 長姐愁腸百結的瞅著我,似乎滿腹心酸委屈都只想自己吞下。 我沉吟片刻,試探道:“jiejie,究竟——”,“meimei!”她突然尖聲叫起來,我一時不防,嚇得心驚rou跳。她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微微調整了呼吸緩聲道:“meimei,不要再說了。若是有造化,能保得孩兒平安,我便是死也值了。” 我見她言辭堅決,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愴然道:“jiejie糊涂,先不說這肚子遮掩不住,就算瞞過去了,生產之事又如何隱瞞?退一萬步,即便身邊的人都是瞎子,讓咱們生下孩子,孩子日夜嚎哭,闔府上下豈有不知道的?父親的秉性jiejie不是不知道,若是真惱了,jiejie的命尚且保不住,何況是新生嬰兒?” 長姐聽我如是說,一味啼哭道:“這孩子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墮掉的。可我想了良久,也終是沒有萬全之策!”我不禁蹙眉道:“須知男女情事,并非女子一人所為,jiejie為何要一味護著那惹禍的男人?” 她見我又把話繞到孩子父親身上,欲言又止,似有千般惆悵堵在胸前,終于深深吸一口氣,黯然道:“他早已說過是我自作自受。”我一驚,頓時怒道:“這是什么混賬話?”長姐反握住我的手勸慰道:“meimei,知道你是為我抱不平,是我自己作孽,也怪不得他。” 我見她孤苦無依的樣子,心有不忍道:“jiejie何必為那種人守口如瓶?”她只閉口不答,我心下微有觸動,計上心頭道:“jiejie如此愚鈍,即便我有心幫jiejie保得孩兒平安,只怕也無能為力了。” 我不過是見她母性滿溢,口口聲聲為了孩兒連命也可以不要,便存心要用孩子的安危來誘出那混賬男人的名頭來。她果然中計,瞳孔里迸出光彩道:“meimei有法子保得我孩兒平安?”我微帶笑意道:“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jiejie現在的危機,只要許配人家,自然就化解了。” 她本來用心聆聽,卻不料我說出這話。便失望道:“可是孩子現在都三月有余了,別人也都不是傻子。”她又低下頭,伏在桌上,輕聲說:“況且我也不打算嫁人……”我見她又快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忙一把拉住她道:“jiejie無憂,既然要jiejie過的快活,孩子名正言順,自然是想辦法讓jiejie嫁給這腹中孩兒的親生父親了!” 門框篤篤叩響了兩聲,絳珠揚聲來報:“二夫人讓兩位小姐早早去正廳用膳。”我高聲應了,又轉頭看長姐臉色。她陰晴不定,半晌道:“即便我肯,只怕他也不肯吧。”我聽她說話反復,不禁冷冷道:“他若不肯,這孩子便真的留不得。jiejie說了這半日,原是真心不要這孩子。”她仰起頭愕然道:“meimei為何如此說?” 我松開她的手,起身道:“jiejie牙關緊咬,就是不肯說出首作俑者來。想必jiejie也知道,只要一味不說,拖到最后紙包不住火,孩子自然也是沒命的。”她也起身,猶一手捂著腹部道:“meimei說哪里話,我并無此意!”我作勢走出兩步,又道:“jiejie寧死不說,我也沒有辦法,即便我拼盡全力保下這孩子。他出生沒有父親,一輩子都是野種,仍然只會受人羞辱欺凌。到了那時,誰也保他不得。” 長姐聽到“野種”二字,眉心微動,泫然欲泣道:“不是我不想說,只是說了也沒有用。”她口風松動,我反手握住她道:“jiejie怎么知道沒有用?”她滿臉是淚看著我說:“那晚他原是喝醉了,睡在花園深處的石階子上,我散宴便一路跟著他,只想拉他起來,沒想到……”她臉色又緋紅起來:“后來我讓絳珠去送信給他,他的小廝回來告訴我,他說,他說……” 眼淚像泉水一般涌出長姐的眼眶,她無聲的哭泣著,話不成句:“他說,是我自作自受,他原本便沒有……喜歡過我,孩子他也不要,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從來沒有!”我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恍然大悟道:“jiejie說的可是鐘承昭?” 她呆呆的看我,猝然大哭著點頭。我心里嗡的一下,似乎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塌。 原來那日小廝來報,并非公事,實乃私情。怪不得他臉色突變六神無主。后來更是說出提親下聘的話來,想是為了以此斷絕長姐的念頭吧。雖然我對承昭并無動心,但他待人溫和有禮的樣子卻刻在心里,常常在不經意間騙取我的同情與心軟,現在卻一波三折,對長姐始亂終棄,對我曲意利用,讓我如何不恨得牙癢? 絳珠又叩響門框催促,我附在長姐耳邊道:“jiejie放心,既都是自家人,反而好辦事了。既然已有燕好之情,又有暗結珠胎,由不得他不認!”長姐抬起淚眼道:“meimei,我的命在meimei手里,此事緊要,千萬別抖摟出去!”我微微用力拍拍她的手心道:“jiejie放心!” 用完晚膳,各自回去不提。 臘月二十九日,棠璃陪我去各房里請過安說過吉祥話,便回自己房去。雙成早出去打聽了,說是按習俗,三哥與鐘承昭年初二才來給父親拜年賀喜。長姐的事也不得不拖到那時候才能設法解決。 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又新油了桃符,處處煥然一新。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塞門,直到正堂,一路都大開著正門。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燈籠,點的宛如兩條金龍一般,一派豪華喜慶。 大年三十,父親和二哥進宮朝賀,行禮領宴。因為陸氏病逝,二娘三娘皆無誥封,因此女眷全都在家宴會。進宮朝賀回來,父親又帶我們祭拜祖先,這一次卻不像臘月二十八祭神那日只在小祠堂內,而是開了宗祠再次祭祀,捧香獻爵,焚帛奠酒。正堂前錦幔高掛,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著靖國公畫像,披蟒腰玉,尊貴無倫,兩邊又還掛著幾軸列祖遺影。 俟父親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府中管事、家將、丫鬟、雜役等等,將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裴婉是嫡女,因此我與二哥并排在父親身后跪下,每敬完一炷香便起身,復又跪倒再說祝詞再敬,只聽見鏗鏘叮當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和站起跪下等發出的靴履颯沓之響。 跪的次數多了,我開始覺得乏力,幾次都顯出力有不逮之態。二哥瞥見便伸手欲拉我一把。我自上次雪中他擺出一副義正辭嚴的做派之后,便也刻意避著他拉開距離。再說背后站著二娘三娘并姐妹和府里有地位的管事,我和二哥若是親近半分也會有眼尖的人看到。此時,我裝作不經意般拂開他的手,另一只手微撐地借力便站了起來。 儀式完畢,回到正廳,父親在正位坐定,二娘三娘站立在側,我和二哥、長姐、媜兒又一起跪拜叩頭。父親只笑道:“年頭年尾都要磕頭,也難為你們了,快起來吧。”一面說著,二娘三娘也盈盈拜倒,一起行禮。父親又笑著說:“不過應個景兒,自家人就不要這么禮道了。”又叫春熙秋熙道:“快扶起你們夫人來。” 正廳兩旁早設下了坐席,我見二哥與長姐作揖,正不解其意,父親捧著茶杯說:“她們兄弟姊妹之間還拜來拜去的,太客套了,免了吧。”我這才明白原來是平輩間按著長幼順序挨次歸坐受禮。既然父親發了話,我們也都免了禮數,各自歸座。 又聽見外面熱熱鬧鬧,原來是家里的家將管事小廝丫鬟亦一一按差役的品級地位在廳門外磕頭行禮,父親放下茶杯笑著指點著下面的人對二娘說:“你看看,打秋風的又來了。”二娘賠笑道:“都是老爺平日里和藹,他們也是誠心來叩拜老爺的。”領頭的管事跪在最前面說:“全托老爺夫人并少爺小姐的福,小的們才吃了幾年飽飯,小的們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敢忘了老爺的恩情!今朝大年夜,小的們尋思也沒什么好東西奉上,再則老爺也看不上眼——只有多磕幾個頭祈求天帝保佑老爺闔府安康順遂,讓老爺高興高興!” 這番話父親聽了很是受用,便呵呵笑著連連說賞,三娘此時也一團喜氣道:“老爺寬厚,說你們平日里伺候的還好,今年也要照著樣子來。依我說,一天到晚少裝傻賣呆混吃充愣,自然有你們的好日子!”一壁高聲吩咐秋熙冬熙散押歲錢和荷包并金銀錁子。 廚房里一道道擺上了合歡宴,二娘三娘坐父親兩側,我和長姐媜兒坐在西邊,二哥坐東邊。不一時桌案上便上了酒,媜兒先飲,飲完偏頭看我,我正傻著,父親說:“婉兒,雖則不想飲酒,這屠蘇酒也勉強喝上一口,取個吉兆。”我這才會過意,忙端起來一氣飲盡。二哥見我喝了,也端起來一飲而盡,最后是長姐,然后三娘、二娘、父親依次飲下。我心里暗想,這酒喝的倒是奇怪,平日里吃菜飲酒都是先由父親開始,順序由長至幼,屠蘇酒卻偏偏反了過來,真是獨特。 長姐想是有些孕吐,喝下酒后便有些反胃,父親面有憂色道:“嫻兒可是著了涼?”長姐撫著胸口點頭不迭,父親便嘆道:“你這孩子,平日里總是不言不語,身子悶壞了可是大事!”長姐忙強笑著回道:“原是不礙事的,許是喝了涼的,所以悶悶的。” 父親頷首道:“艷君別光顧著婉兒,也要好好照顧嫻兒。”二娘忙笑著答應。我斜斜看父親,長姐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滿是慈愛關心。 第二十七章 月影疑流水 除夕之夜,三娘讓管事置酒于后堂大廳,又擺設好錦筵桌席,放下氈圍暖簾,鋪陳著錦繡毯獸炭火盆,又設下銷金幃帳。通晚各處佛堂并灶王供前都焚著香,供著時鮮果蔬。父親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二娘三娘并我們幾個子女居住的院落正門上也挑著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也都打扮的花團錦簇,喜氣洋洋。 棠璃說按慣例晚膳后須得大家一同守歲,守歲之俗由來已久:除夕之夜,家人朋友互相贈送禮物,稱之為饋歲;設下酒食共同分食,則稱之為別歲;長幼聚會舉杯共飲祝頌,又稱為分歲;大家終夜不眠圍坐一起以待天明,便稱為守歲。年長者守歲為拜辭舊歲,珍惜光陰。年輕人守歲,則是為父母長壽而祈福。 往年裴婉桀驁不馴,即便除夕夜也只一人在房中焚香煉丹,不與家人親近。今年既然是我代替了裴婉做這家的一份子,便由我來做好這大家閨秀該做的事。 年夜飯由外間廚房做好了一一傳上來,有燕窩冬筍燴糟鴨子熱鍋、烙潤鳩子、煎三色鮮、百宜羹、汁清雜胡魚、蟹rou雙筍絲、松樹猴頭蘑、五香腰果、三絲瓜卷、紅燒麒麟面并大小菜式二三十個。 長姐皺著眉頭,只看著這些菜便有嘔的意思,更別說吃了。我將面前一碟藕粉桂花糖糕推到她面前道:“jiejie試下這個,既然受了涼,便不想吃飯也罷了。”她感激的瞥我一眼,拿著三齒小銀叉叉起一塊糖糕慢慢咀嚼。三娘忽而嬌笑道:“嫻兒這樣倦怠懶食,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她坐的離父親近,父親聽見便笑問:“你又想起什么人?”三娘似笑非笑道:“當年夫人懷婉兒時,倦怠不堪。因是夏日,每日里飯也不想吃,也只喝些香薷飲了事。”父親一怔,眼神飄渺,想是憶起了往事,感慨道:“轉眼都十六年了。” 三娘這話說得輕巧,雖然只用長姐倦怠引出陸氏,但人人心里想的不同,便各有各的側重,父親想起了夫妻情分,我和長姐卻想到了腹內身孕。我微微側頭裝作夾菜,與長姐對視一眼,彼此都覺得心驚rou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