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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山有木兮在線閱讀 - 第187節

第187節

    太子瀧沒有懷疑,畢竟姜恒的身份, 也是祖母的娘家人,便朝姜恒點了點頭,姜恒說:“明日一早還有許多事, 你得回東宮來。”

    耿曙看了眼姜恒, 姜恒示意沒關系,三人便即告退。

    所有人來了又去,如今殿內只剩下姜太后與姜恒,以及將死的汁琮。

    姜太后安靜地坐在榻前, 注視著姜恒。姜恒心中感慨萬千,迎視祖母眼神時, 看見了第一天來到她面前時,那似曾相識的神色。

    “過來,炆兒, 讓我抱抱你……”姜太后哽咽道,終于再說不下去。

    姜恒發著抖走上前,被姜太后猛地拉進懷中, 姜恒終于大哭起來。

    姜太后以淚洗面,她的身上,有著與昭夫人一樣的氣息,是桃花,桃花熏就錦袍的香氣。

    “你太不容易了,我的心肝……”姜太后抱著姜恒,大哭道,“瑯兒啊,晴兒啊,昭兒……娘對不起你們,娘一輩子,什么錯事也沒做過,怎么會變得這般……老天為何,要如此待我……”

    十九年前,姜太后便已心死,這些年中失去孩子的痛苦,終于在這一刻再無法壓抑,她抱著姜恒,號啕痛哭。

    姜恒聽見姜太后之聲,不由得心如刀割,亦隨之大哭起來。此時他尚不知人世間父母眼睜睜失去子女的悲痛,但昭夫人的離去,讓他感同身受。

    更何況,她所疼愛的兩個兒子,一個殺了另一個,如今兇手也將死在自己的面前。身為汁瑯與汁琮的母親,這許多年里,她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王祖母……”姜恒竭力鎮定,聽姜太后之聲,竟如弦斷琴毀,金鐵相圻,隱有不祥之兆,忙哽咽安慰道,“王祖母,不可過慟……您身上還有傷……”

    姜太后閉著眼,放開姜恒,淚水縱橫,良久后,再睜眼時,姜恒發現她竟是衰老不堪。

    這是他第一次距姜太后如此近,曾經在他眼里,姜太后哪怕已近古稀之年,卻依舊充滿威嚴。從落雁趕來的路上,她的頭發竟一夜全白,累累皺紋,更無從掩飾。

    就在這一刻,她的眼神中,帶著終于到來的釋然,她緊緊握著姜恒的手,在那淚眼朦朧中端詳著他,姜恒知道,她在看另一個人,她在懷念自己的兒子,那個她最疼愛的汁瑯。

    “你爹若知道你有這才學,”姜太后忽然破涕為笑,“他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四處朝人夸耀自己有個好孩子……”

    姜恒從未見過生父,那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聽見祖母如此說,他不禁又悲從中來,但他不敢再哭,生怕讓姜太后哀慟過度,只得勉力點頭,一句話不敢說。

    “你爺爺若還在,”姜太后又哽咽道,“一定也最疼你,孫兒里頭,你長得最像他……我第一眼見你,便覺得你像你爺爺年輕時……他們都不曾見過,他們出生時,你爺爺已有三十歲了,可我知道,那年我初見雍太子,他與你的神態……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

    至此,姜恒終于懂了。

    “祖母。”姜恒低聲說。

    “這個給你,”姜太后取出一封信,發著抖,信上裹著油紙,乃是她從落雁前來,一路隨身攜帶,“收好,我這就走了。”

    姜太后支撐著起來,擦拭眼淚,姜恒不知所措道:“您去哪兒?”

    姜太后甚至沒有回頭看汁琮一眼,說:“回落雁去,我老了,你若來日得空,便在桃花開時,回來看看我。”

    “王祖母!”姜恒追上去,界圭卻等在門外,示意不必再跟了。

    終于,姜太后似想回頭,卻按捺住,說道:“給他一個了結罷,這也是他的命。”

    姜恒停步,姜太后袍襟在一陣風里飛揚,離開了正殿。

    界圭站在門外,示意姜恒回頭。

    如今殿內,只剩下姜恒與汁琮了。

    姜恒收起姜太后的信,轉身看了一會兒,落日漸斜,照進殿中,余暉落在汁琮的臉上,汁琮安靜躺著,片刻后劇烈咳了起來,睜開雙眼。

    他的臉瘦了許多,兩眼凹陷下去,面色帶著死人般的灰敗,喉頭扎著的竹簽,洇出一小攤血跡,早已干了。

    姜恒回到榻前,安靜地注視著他,日升日落,潮去潮生,時光的大海卷向此地,將無數個恩怨盈仄的日子拖進水下深處。

    “叔。”姜恒說。

    汁琮劇烈地咳了起來,全身發抖,望向姜恒的眼神中,帶著無以倫比的恨。

    他終究還是輸了,這一生他所看重的,盡數在這一刻崩毀,就連自己的命運,亦被cao控于他人之手,而他至為恐懼的、無數個夜晚中折磨著他的噩夢,在這一刻成為了現實。

    這些天里,他斷斷續續地做了許多夢,夢見耿淵,也夢見汁瑯,夢見他們的父親,甚至夢見了他很小時得以一見的祖父,上上上任雍王。

    他夢見了雍國的桃花與巨擎山的雪,夢見了第一次學騎馬,耿淵兩手搭著,讓他踩在手掌上,翻身上馬去。

    他夢見了小時候發起了高燒,而兄長徹夜守在他的榻畔,對照醫書,焦急地為他針灸以疏通氣脈。

    小時候,哥哥是很愛我的啊……汁琮有點奇怪,他為什么會起意毒死自己的兄長?沒有人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因為他實在太耀眼了,所有人都是他的,耿淵也好,界圭也罷,管魏、陸冀、雍國的大貴族們,無一不對他贊賞有加。

    他讓所有人如沐春風,他們的父母亦最疼愛他。

    兄長待他的愛,就像一只扼住他咽喉的手,令汁琮透不過氣來,從小到大,他難望兄長項背,哪怕王家與群臣其樂融融,汁琮也永遠只是他的弟弟,猶如一個陪襯。

    哪怕他的兒子,如今在哥哥的兒子面前,亦從未成為過眾人矚目的對象……他與汁瑯、耿淵……他們三人,像極了當下的汁瀧、姜恒與耿曙。

    而姜恒來到榻畔的那一刻,汁琮再一次想起了七歲那年……高燒不退,汁瑯安靜地坐在榻畔。

    他張了張嘴,眼前一片模糊。

    姜恒端詳他,知道汁琮已受盡了這折磨,他只求速死。

    姜恒辨認出汁琮無聲的口型。

    他在說——“哥”。

    記憶里的汁瑯,漸漸與姜恒重疊在一處,汁琮的兄長,他的嫂子,耿淵、界圭……無數人的影子猶如走馬燈般閃過。

    “你我恩怨,”姜恒低聲道,“今日兩清。眾生皆有一死,天子如是,去罷。”

    接著,姜恒拈住汁琮咽喉上的竹簽,將它拔了出來。

    沒有鮮血狂噴,沒有劇烈掙扎,汁琮喉嚨處凝結的血塊堵住了他的氣管,讓他最后一口呼吸也無以為繼,他的臉色變得鐵青,兩手用盡最后之力,艱難抬起,捂著喉嚨。

    緊接著,他瞪大了雙眼,像極了上吊的人,想喘息,卻無從掙扎。他的兩腿不住亂蹬,臉色變白,復又涌起鐵青,直至一張臉變得靛藍,五官扭曲,恐怖無比。

    姜恒握住了他的手,在這最后一刻,興許他能好受一點。

    最終,汁琮慢慢地安靜下來,一手垂落。

    秋風吹過安陽別宮,萬千雪白帷幕飛卷,十五年前耿淵在此處琴鳴天下,帶走了梁王畢頡。

    十五年后,同一個地方,雍王遠道而來,終于客死他鄉。

    命中注定,有始有終。

    晉惠天子三十六年,秋,雍王汁琮薨。

    “當——當——當——”王宮之中,喪鐘敲響。

    太子瀧與耿曙在午門前,見過了前來告慰的千夫長們,正在路上慢慢走回宮去,同時聽見了鐘聲,抬頭。

    “不知道為什么,”太子瀧朝耿曙說,“他率軍前往鄭國時,我就隱隱約約,覺得會有這一天。”

    耿曙沒有回答,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沉默。

    太子瀧眼里悲痛難抑,汁琮之死,甚至比當初聽聞耿曙與姜恒的噩耗時,更讓他心碎。緣因耿曙之事乃是一場意外,而父親亡故,則猶如宿命一般,令他無力阻止,就像親眼目睹著父親,駕馭一匹瘋馬,最終馳入了深淵中。

    他拉不住,喊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耿曙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最后,他說了一句:

    “我爹故世的時候,我也很難過,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太子瀧抬眼看著耿曙,耿曙想了想,又說:“我覺得他當年做得不對,就像你也覺得他做得不對,可他依舊是你爹,我明白。”

    他很少與太子瀧說心里話,與姜恒不一樣,這一刻,也許正因姜太后所言,他竟暫時放下了姜恒與汁瀧也許將有一戰的未來與擔憂,在他眼里,太子瀧成為了他真正的弟弟。

    “我也明白。”太子瀧說。

    耿曙看著太子瀧,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明白太子瀧也很孤獨,像姜恒一樣孤獨,曾經他什么都有,但如今的他,已是真正的孑然一人了,也許走上這條路,就是命中注定的。

    太子瀧第一次沒有等他,獨自拾級,沿著山路爬上山去,走上了梁王畢頡許多年前登山回寢殿的道路。

    那個背影在宏大山川的映襯之下,顯得與梁王一樣,尤其渺小、尤其孤獨。

    第178章 三朝臣

    三日后, 耿曙、汁瀧扶靈出,汁綾接管棺槨,送往玉璧關外, 送回落雁城雍王室宗廟內安葬。按習俗,太子瀧須守孝三月后, 再接任國君之位。

    一個時代落幕了, 是雍國的時代也是天下的時代,安陽成為雍的新都城,汁琮發喪的第二天,太子瀧召集群臣,正式開始處理遺留政務。

    東宮所有臣子全部到場, 汁琮驟薨,這是雍國所面臨的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考驗,其程度不下于當初汁瑯之死。

    但陸冀與管魏身為三朝老臣, 當年應對了汁瑯之死,如今亦能解決汁琮死后的諸多問題,只要不產生新的麻煩。而姜恒,就是這個新的麻煩, 只是當事人業已決定,至少在現在, 他不能再為雍國增添內亂,所有人的目標都是一樣的,必須在此刻穩住國內局勢。

    雍國的四大家中, 曾家與周家甚至沒有舉家遷入關中, 依舊留在塞外,東宮作為新的權力中心,有他們的長子, 這就足夠了。

    衛家則在衛卓死后,軍權交給了衛賁繼承,依舊統領御林軍,保衛太子。汁綾、曾宇則作為軍方代表列席。除此之外,便是太子之下的耿曙。

    “我看見姜大人、曾大人、周大人已在近日重新整理了變法宗卷,”管魏慢條斯理道,“想必對中原局勢,亦已心中有數。”

    曾嶸道:“正是。”

    姜恒說道:“比起變法而言,如今我們將面臨的另一個問題,則是因戰亂而背井離鄉的流民,該如何安置。”

    陸冀看著姜恒,有時實在猜不透他,汁琮尚在世時,對姜恒明顯非常忌憚,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宮闈中的暗算,陸冀多少得到了一點風聲,但看姜恒如今模樣,卻仿佛絲毫不在乎。

    陸冀說:“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太子瀧已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日,此刻穩定了心緒,認真道:“陸相,各位大人,我們討論出了新的對策。由東宮官員為主,左右相為輔,派出護民官,首先從安陽開始,擴展到關中等地,包括洛陽、照水,負責安頓戰后百姓民生事宜。”

    “不錯,本該如此。”管魏說。

    陸冀似乎有話想說,但仍舊忍住了,他現在最關心的不是百姓,而是新朝廷的權力架構,這關系到接下來雍國以什么姿態,在中原立足的問題。

    “不能再簡單地稱‘東宮’了,”管魏又道,“畢竟國君已逝,安陽須得組建起新的朝廷。這個朝廷,將決定天下未來的局勢。”

    “關于這件事,我有話要說。”姜恒開口道。

    “愿聞高見。”陸冀答道。

    姜恒沒有過多廢話,也從不解釋,他相信在座的所有人早就對政務一清二楚,不需要去長篇大論地闡述政令合理性。

    “人事調動上,”姜恒說,“東宮負責處理中原的所有事務,組建新朝廷,按王陛下生前的計劃,只作少許改動。北方落雁由管相監國,南方安陽則由陸相留守。”

    眾臣沒有提出反對意見,畢竟兩都之制,是汁琮生前就定下的,太子掌管中原,國君依舊在落雁,完成過渡。

    “軍隊方面呢?”汁綾問。

    “朝洛文與風戎軍團遷回玉璧關,”姜恒說,“守衛大后方。在明歲開春以前,曾宇曾將軍駐守照水,武英公主負責崤關。汁淼王子與衛賁衛將軍,留守安陽,衛賁統領御林軍,淼殿下接管雍軍主力。”

    “保留十萬雍軍編制,”姜恒說,“其余的放回去屯田務農,為來年開春耕種作準備。”

    耿曙說:“我沒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