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一個時辰后, 姜恒裹著毯子,嘴唇微微發抖,在臥房內烤火。 耿曙遞給他一杯姜茶, 姜恒疲憊地嘆了口氣。 姜恒的鎮定來得太快,令耿曙有點陌生, 只用了一個時辰,姜恒仿佛便隨之平靜下來。 耿曙不敢開口,這個時候,他知道姜恒只想安靜,就像他當年從汁綾處得到姜恒死訊時, 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安慰,只想把自己固執地封閉起來。 會過去的, 耿曙相信,哪怕真相來得太突然, 一切都會好的。 姜恒看完了耿淵的信,所說第一句話, 竟是:“如果爹當年把我留下,咱們就會一起長大了。那年你剛兩歲呢?!?/br> 耿曙點了點頭,他自然清楚父親為什么不接收姜恒——因為他的身份太危險了, 一旦汁琮察覺不對,就會派人來追殺,屆時說不定還會連累聶七與自己。 說起來雖無情,耿淵卻根本不想要他,將他隨便塞給了姜昭, 讓她愛怎么解決怎么解決,別牽累到自己的妻兒。 也正因如此,界圭才對耿淵的薄情如此震驚, 但界圭從來沒有提過,耿曙也明白到為什么界圭看著姜恒的眼神是那樣的——界圭比誰都清楚,姜恒曾是個沒人要的小孩,他只會為別人帶來危險與災難。 于是界圭每次見姜恒,心里都很難受,想盡自己的一切,給姜恒一點,他本來就該有的愛。 幸而最后,姜昭沒有多問,便接受了meimei的兒子,并撫養他長大,在他身上傾注了自己的所有,教他讀書識字,期待他有一天能成家立業,照顧自己。 哪怕她被耿淵扔下,多年來不聞不問,她依舊與兒子相依為命。 “娘只想一劍帶著你去了……”姜昭最后的話,尚在耳畔,那個黃昏里,耿曙也終于明白了姜昭的淚水。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死了,姜恒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耿曙強忍著眼淚,這么多年,他很少哭,但在姜恒面前,他常常心如刀絞。 尤其在姜恒如今,更強顏歡笑,安慰他的時候。 “這件事是不是在你心里堵很久了?”姜恒朝耿曙說。 耿曙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就要哽咽,只能點頭。 姜恒說:“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耿曙搖搖頭,看著姜恒。 姜恒又道:“是不是覺得,我不知道這事,還活得幸福點兒?!?/br> 耿曙又點頭。 姜恒低聲說:“哥,我頭好疼……” 耿曙緊張起來,試了下姜恒,額頭發燙。 “你發燒了,”耿曙說,“趕緊去躺著?!?/br> 姜恒腦中已是一片糨糊,被耿曙抱到房中,裹上被褥發汗。 “應當是淋了雨。”姜恒呻吟道,“不礙事……你替我抓兩副藥吃下就好了……” 耿曙不敢離開姜恒,怕又有刺客,可總不能不讓他吃藥,只得出去找鄰居幫忙,奈何附近空空蕩蕩,舊城中的居民大多遷走了。 “有人嗎?!”耿曙轉身。 突然間,耿曙看見巷里躺著一具尸體,尸體距離他們的家已有些遠了,半身倒在水溝下,血水順著路淌往低地。 界圭的左手包著厚厚的繃帶,右手提著天月劍,站在雨水中,看了耿曙一眼。 “方才驚動了城中治安官,”界圭輕描淡寫地說,“又殺了一個,剩兩個了。” 那名殺手作士兵打扮,想是前來暗殺姜恒,卻在背后不意吃了界圭的封喉一劍。 “我去抓藥?!惫⑹镎f,“你認得我家么?” 界圭沒有說話,走向姜家。 姜恒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界圭仿佛就在身邊。他做了一個夢,夢里,界圭抱著他穿過皚皚白雪,縱馬度過玉璧關,一路南下,前往越地,沿途開滿了桃花。 “起來喝藥?!惫⑹锏吐曊f。 姜恒被耿曙抱起來,喝下藥湯,全身guntang,又躺了下去。 是夜,界圭低頭看著耿淵當年留下的信,說:“耿淵這個混賬啊,當年我還不知道有這么一封信?!?/br> “謝謝你,”耿曙說,“謝謝?!?/br> 界圭說:“關你什么事?不用你來道謝,別侮辱我?!?/br> 耿曙沒有說話,界圭卻仿佛高興起來,吹了聲口哨,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么看來,你爹對汁瑯沒什么意思,”界圭說,“當年我就有這感覺了。那么他為誰殉情呢?別說是梁王畢頡?” “閉嘴。”耿曙冷冷道。 界圭想了想,起身道:“既然知道了,我的事,從今天起,就了了,我走了。” 耿曙看著界圭,知道這伙人都不是好東西,知道內情的人里,郎煌也好,界圭也罷,他現在懷疑姜太后也發現了。但沒有人愿意開口告訴姜恒真相,所有人都在等,等耿曙決定,將這個責任扔到他的肩上。 現在姜恒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滾。”耿曙說。 界圭走過去,看著姜恒,抬起包著繃帶的左手。 “我的右手上沾了血,”界圭朝姜恒小聲說,“但是,當年下潯東時,我是用左手抱你的,炆兒。從今往后,沒有人會勉強你,你也不要勉強你自己,我只想你高高興興地活著。” 說完后,界圭出外,回身關上姜家大門。 “我走了?!苯绻缁仡^說,哪怕無人應答,就像他當年帶著姜恒來到此處,將他放在姜家的門口,為這首回蕩了十九年的琴曲,撥出了最后的余音。 天放晴了,雨季進入尾聲,不知何處的蟬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 姜恒滿身汗,臉色蒼白,醒轉,喝著耿曙為他熬的米湯。 “有人來過嗎?”姜恒說。 耿曙手里削著一截木頭,等待姜恒醒來時,他既不敢離開,又不知如何排遣,更睡不著,每次閉眼只能睡一兩個時辰,必須找點事分散注意力。 “界圭來看過你,”耿曙答道,“又走了?!?/br> 姜恒點了點頭,耿曙知道血月的人已經找到這里了,潯東也不安全,但他們還剩兩個,界圭認為耿曙足夠解決掉他們,便回往落雁去。 他的責任交付了,耿曙明白他最后那番話,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 姜恒活動身體,仍有點頭暈,來到院中,自己煮茶,也給耿曙煮了一杯,兩人在廊下靜靜坐著。 姜恒出了一整天的神,耿曙沒有打擾他,該做什么便做什么,安排做飯,燒水讓姜恒洗澡,就像從前一般,不時到院中看看,姜恒還在發呆。 姜恒面朝院落,許多事終于在他的腦海中串了起來,前因后果,所有不尋常的地方——界圭的話、姜太后的眼神、汁琮每次機鋒之中難掩的敵意、郎煌意味深長的態度。 汁瑯與姜晴,親生父母的名字,對他而言無比地陌生。他沒有見過父母,雍宮內近乎無人談論他們,就連偶爾的只言片語,亦很快被風吹散。 但姜恒半點也不恨他們,設若有選擇,誰愿意骨rou分離、家破人亡? 一開始,姜恒想得最多的是:我是誰? 我是汁炆嗎?還是姜恒?抑或我誰也不是,他早就失去了汁炆的身份,如今也不再是姜恒。 從茫然到釋然,這個過程很短,耿曙熟悉的眼神,與許多未曾宣之于口,卻早已一目了然之語,讓姜恒很快就清醒過來。 對汁琮、界圭、昭夫人、耿淵他們而言,他是汁炆;在太子靈等人面前,他是姜恒。 “哥,你覺得我是誰?” 第一天里,姜恒問出了唯一的一句話。 耿曙無法回答,他想告訴姜恒,他永遠是他的弟弟,卻因為另一個念頭,他說不出口。 “我認為你是誰不重要,恒兒,”耿曙說,“關鍵你自己覺得自己是誰。” 姜恒輕輕地笑了起來,傷感反而一掃而空。 “我只想知道,”姜恒說,“在你眼里我是誰?!?/br> 他很明白耿曙看待他,已與從前不同了,否則也不會對此事如此糾結。 “在我眼里你是汁炆,你是炆兒。”耿曙說,“但在我心里,你始終是姜恒。咱們不是兄弟了,卻還是兄弟,這與什么玉玦、與你的身份,都沒有關系?!?/br> 姜恒明白了,點了點頭,耿曙之言對其他人來說也許很費解,但他們自小一同長大,姜恒自然明白。哪怕他們不再有這層血緣的羈絆,他在耿曙的心里,依然是彼此的唯一,從離開落雁那天,耿曙的所作所為便證實了這點。 “恒兒,你好點了么?”耿曙問。 姜恒點了點頭,耿曙又說:“恒兒,你別和自己較勁,哪怕你不愿意接受,也……” 姜恒朝耿曙笑了笑,耿曙明白到他已想開了,便不再多說,起身去繼續收拾家中,讓姜恒安安靜靜地獨處。 擺在姜恒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當作這件事不曾發生過,依舊像從前一般。第二條,則是去奪回他該得的一切。無論哪一條路,都充滿了危險。 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姜恒想起在海閣修行時所學到的,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鬼先生將他收入門下的第一天時,便問過他:姜恒,你想當一個什么樣的人? 現在,我叫“汁炆”,那么,我想成為什么樣的汁炆? 從小到大,無論是昭夫人還是姬珣,抑或鬼先生、羅宣,乃至耿曙……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這一生如何度過,不在于“我應該怎么樣”,而是“我想怎么樣”。 到得此處,姜恒終于認清了自己的內心。 第161章 鶴音竹 院里的梨花謝了, 李子樹上結了青澀的果實。夕陽西下,蟬鳴聲此起彼伏,天空彌漫著緋紅色的晚霞。 “吃晚飯了,恒兒。”耿曙說。 第一天安然度過。翌日午后, 耿曙把姜家收拾好了, 坐在池塘邊, 為姜恒做一個鶴音竹。 姜恒于是開了口, 說:“我終于知道汁琮為什么一定要殺我了,這么看來再正常不過?!?/br> 耿曙有時實在無法理解姜恒的豁達,汁琮毒死了汁瑯與姜晴,害得他家破人亡, 淪落到如今境地, 更幾次險些殺死了姜恒, 讓他受盡折磨。 到得姜恒眼里, 都變成了“再正常不過”。 “你想為你爹娘……為他們報仇么?”耿曙的措辭很小心。 “只要我還活著, ”姜恒說, “汁琮就會吃不下飯, 睡不著覺, 從他知道我還在人世間的那一刻開始, 他也在被折磨。不過我想, 這一切總歸要有個結束的?!?/br> 耿曙明白姜恒的心情了, 于是點了點頭。 姜恒又說:“界圭之所以離開,也是這個原因吧?興許這也是他與姜太后商量后的決定?!?/br> 一切全看姜恒自己的最終抉擇。他選擇當姜恒, 雍宮便再不提此事,界圭從此將消失在他的世界中;他選擇恢復汁炆的身份,便意味著他將回到雍國,朝汁琮復仇, 查明當年的真相,界圭也將為此付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