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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山有木兮在線閱讀 - 第121節

第121節

    他轉過頭,看著懷中的姜恒,姜恒喝過藥,已睡著了。

    他伸出手指,撩起姜恒額發,仔細看他的五官,細細地看他的眼睛、鼻子、嘴角。記憶中的父親面容早已變得模糊不清。

    他按捺下令自己恐懼的念頭,游移的目光瞬間移走,卻很快轉回,駐留在姜恒溫潤的唇上。接著,姜恒無意識地摟住了耿曙的脖頸,耿曙竭力把某些事從自己腦海中驅逐出去,閉上雙眼。

    不,不會是這樣的。耿曙嘗試著說服自己,并想方設法,把它忘了。

    是夜,汁琮寢殿。

    “界圭出城后,什么也沒有做,我懷疑他根本就沒有刺殺敵將的打算。”衛卓吊著一只受傷手臂,朝汁琮回報道,“當時我們的刺客,看見他直奔城外,提著黑劍去找姜恒了。”

    “不,”汁琮說,“不可能。”

    衛卓提醒道:“姜恒受傷后,是界圭抱著他回來的。”

    汁琮不敢細想,這意味著什么?界圭出去保護姜恒,難道是太后的授意?他寧愿相信在姜恒游歷的半年里,與界圭建立了感情。

    “那半年里是界圭陪著他。”汁琮說,“我聽說過,界圭也是個性子發癡的家伙,說不定與姜恒做了什么事……也不一定。”

    當年界圭與自己兄長汁瑯的那點破事,鬧得滿后宮皆知,搞得朝廷全在議論。界圭還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汁瑯只得將他暫且放逐出去,等風頭過了再召他回來。

    曾經界圭是兄長最親近的人,一個男的,待另一個男的這么癡心,汁琮實在是有點受不了。

    衛卓說:“當初將界圭從太子身邊調離,撥給一個外人,這也是臣奇怪的。”

    “姜恒的身份,”汁琮道,“是王室的親戚,又是姜昭名義上的兒子……不奇怪。”

    汁琮沉吟不語,太后如果知道,就麻煩了,她是他的生母,當然也是兄長的生母,當年的事她萬一全清楚呢?一個兒子殺了另一個兒子,她別無選擇,只得屈服,如果把他也處死,不說她能否下這個決定,雍王室就徹底無人繼承這個位置了。

    這么多年里,她會不會一直忍著?他從來沒見母親動過手,小時候雖聽說她也是會武藝的,但這次宗廟一戰,竟是取了車倥的項上人頭!可憐車倥也是成名的大將,竟是如宰雞一般,在天月劍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這是母親給他的警告么?汁琮越想越是恐懼,不可能。

    就算是,他又能如何?連母親一起殺了?

    汁琮:“……”

    “不可能。”汁琮朝衛卓道。

    “王陛下還是早作防范的好。”衛卓說,“不管是誰,接下來,我們勢必將面臨大爭之世有史以來至為混亂的內外交戰。”

    “不錯。”汁琮說,“讓你選的衛隊,選了不曾?”

    衛卓說:“臣重新甄選過了,這群人,乃是昔年越地亡國后,遠走西域的一支后裔,俱已改作西域人姓氏,他們的師門,曾有過與海閣抗衡的實力,名喚血月。”

    “又是胡人。”汁琮道。

    衛卓說:“未來十年中,我們需要大量的刺客,中原成名的五大刺客,羅宣是那小子的師父,界圭使喚不動,神秘客不知是何人,耿淵、項州業已身故,實在無人可用。”

    “他們要什么條件?”汁琮說。

    “血月的門主名喚‘血月’,不知是男是女,當初也曾想過入主中原,卻被海閣所阻。如今傳說海閣離開神州,血月想要人,”衛卓說,“要六歲的孩子,中原人的孩子,雍人的孩子,越多越好。要自劍門關以西北,到河西走廊的地域,他們想建國。建城后,與雍國,以及未來收復中原后,和洛陽進行通商。這塊地與中原互不接壤,素來是神州化外之邦,臣覺得,可以給他們。”

    “地沒關系,人上哪兒找去?”汁琮道,“孤王也要人,你生給他們?”

    “不著急,”衛卓說,“只要允許他們自行挑選,血月便愿意派出一十二名弟子,為王陛下效力。”

    “太少了。”汁琮說。

    “每一個都有當初耿淵的實力。”衛卓道。

    汁琮:“不可能,否則中原早就落到他們的手里了。”

    “他們還想在王陛下成為天子后,”衛卓說,“討要耿淵大人的黑劍。臣說這不行。”

    “黑劍倒是可以。”汁琮說。

    衛卓十分震驚,汁琮竟愿意將黑劍給人?

    “但這……歸根到底,是耿家所持有。”衛卓忐忑道,他可不想去找耿曙要黑劍,否則耿曙一定不介意再用這把劍捅死他,畢竟當年死在這把劍下的,都是有名有姓之輩。

    “黑劍最開始也不是耿家的,”汁琮道,“汁淼從來沒用過它,我看他也不如何惦記他爹的事。到時再說罷,到了那時,孤王當上天子,要什么沒有?”

    汁琮有一點倒是說對了,耿曙確實不在乎黑劍,給他一把火鉗也能殺人,何況除了姜恒,天下所有的事,他都不怎么在乎。

    而在耿曙與汁琮面對面時,念頭便再次在腦海中浮現,并非他所恐懼的那件事,而是:面前這個男人,為了奪權,毒死了他的親生兄長。

    權力有這么重要么?耿曙實在不明白。他對人世間最初的眷戀,全從父母身上習得。耿淵雖然雙目已盲,卻仿佛早就看開了一切。生母聶七一生的幸福,亦只系于父親一人之身而已。

    他與姜恒不一樣,與汁瀧更不一樣。

    他無法想象,與汁瑯一起長大的汁琮,做出那件事時,內心有什么感覺。他有時忍不住想問養父,但他忍住了。

    這一切也許是郎煌的陰謀。耿曙如是想。

    設若郎煌把這件事告訴了姜恒,以姜恒的頭腦,說不定馬上就會把所有的前因后果聯系到一起,推出唯一的結論。但耿曙沒有,他拒絕真相,這個真相一旦被證實,足以讓他的整個人生從此垮塌。

    “兒?”汁琮說。

    耿曙回過神,鄭軍鎩羽而歸的三天后,武英公主回來了,汁琮馬上召開了軍方的核心會議。

    汁琮覺得很奇怪,自從姜恒回來后,耿曙就總是在會議上走神。

    他知道姜恒與耿曙每夜睡在一起,而耿曙白天便總是沒精打采的模樣……該不會是效仿氐人,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他們可是兩兄弟!

    二人若非親非故,聯系到昨夜所談界圭之事,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算了。

    自己兄弟之間搞這種豬狗不如的行徑,若傳出去,當要被天下人笑死。

    應當不會罷?汁琮越想越是覺得不安,須得盡快給耿曙娶妻,從前他還沒往這個方面想過,理應不會,太子瀧是他親兒子,與耿曙朝夕相對,也沒見過不對勁。

    不會的,不可能。汁琮馬上把這念頭從腦子里驅逐出去。

    父子二人彼此揣測對方,都帶著警惕。

    “你覺得呢?”汁綾風塵仆仆,趕回王都后,肺都要氣炸了,來不及喝杯水,便在會議上表達了她的怒火,一定要朝鄭國復仇!

    陸冀說:“現在物資短缺,又是一年中最不適合出兵的冬季,鐵、糧,都要重新規劃,百姓需要重建家園,武英公主……”

    說來說去,說到底只有兩個字:沒錢。

    “恒兒說得對,”耿曙朗聲道,“勝軍先勝而后求戰,敗軍先戰而后求勝。發起舉國大戰的功課,實則在戰場之外。”

    汁綾有點意外,心道好罷,什么都聽他的。自從姜恒回來以后,耿曙就像變了個人一般。但此刻姜恒已證明了他的所有預測,不聽他的,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你的意見,也是不可開戰。”汁琮說。

    “現在不行,”耿曙說,“打不贏,聯軍不能出關,他們不熟悉關內的作戰方式。”

    汁綾希望調動所有兵馬,借著國內的怒火出玉璧關,先把安陽打下來再說,他們現在有三族聯軍六萬人,汁綾手上部隊六萬人,王都一萬御林軍,宋鄒手頭王軍兩萬,共十五萬兵力,而梁軍常備軍只有十萬,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可惜耿曙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她。

    她知道嗎?知道汁琮殺了她哥哥的事?耿曙心里卻在想另一個問題,她與汁琮更親近,還是與汁瑯更親近?她會不會也是合謀?他回憶與姑媽相處的一點一滴,他相信她不會是這樣的人。

    在她的心里,家人是最重要的,這也是耿曙最愿意聽她的原因。

    “最好的辦法是,”耿曙說,“解甲,保留常備軍編制,放風戎人回家。剩下的,來年再說。其實各位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何必要我說出來呢?”

    姜恒最常用這攻心之計,他清楚爭執的源頭在于何處,并總是不留情面地指出大家不愿意承認的事實,耿曙也學到了,廢話說再多,不如大家說實話節省時間。

    殿內安靜,汁琮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著耿曙。他長大了,他不再沖動,在軍方上層一致要求發起復仇戰的時候,他仍然頭腦清醒,知道不能打,這很難得。

    姜恒鮮少對軍隊指手畫腳,在耿曙身邊出謀劃策,這也是汁琮得以容忍他的最根本原因之一。姜恒相信以耿曙的軍事才能,不需要自己多嘴也能應對。

    “什么時候復仇?”汁綾說。

    “等到東宮有能力解決郢國的時候,”耿曙朝汁綾說,“我覺得快了。”

    汁綾面對文臣們的勸說,來一個罵一個,陸冀勸和汁綾便道“死的不是你的弟兄”,管魏勸和汁綾便說“沒錢出去搶就有啦”。

    最后她還是在自己侄兒面前讓步了,她承認耿曙早已青出于藍,才能更在自己之上,他覺得不能打,就是真的不能打,打了也是白打,因為打不贏就是打不贏。

    “別讓我等太久。”汁綾說。

    “不會的,姑姑。”耿曙答道,安撫了除姜恒之外,他最喜歡的這個家人。

    第116章 固城墻

    真正的寒潮來了, 一夜間落雁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考驗,士兵們放下武器,成千上萬人投入到搶修城墻的工事中去。工寮停產, 修理被毀去的房屋,氐人為雍人送來過冬的糧食與物資,林胡戰士們無處可去, 便留下幫助雍人修復城市。

    姜恒在十天內完成了所有的活計,傷勢也已大致痊愈。臨近冬至的黃昏,太子瀧說:“我們出去走走罷, 姜恒。界圭,可以陪我們一會兒嗎?”

    界圭拉起斗篷, 遮擋住臉龐,看了眼姜恒。

    姜恒欣然點頭,問:“殿下想去哪兒?”

    “看咱們的哥哥,”太子瀧答道,“他率軍修復城墻, 已有好些天未曾回宮了。

    但太子瀧不知道的是,耿曙每天深夜都會回宮, 陪姜恒睡到天蒙蒙亮,又在疲倦中起身,換上鎧甲,到城南去, 身先士卒, 頂在寒風之中,與每個士兵一樣, 以自身的力量, 拖動磚石, 打下新的地基,修建起牢固的城墻。

    姜恒與太子瀧選擇了步行,他們穿著樸素,一如城中的平民少年。這是他們的家園、他們的族人。百姓經歷了滅頂之災,卻依舊在太子瀧的號召下動員了起來,自發地捐錢捐物,騰出片瓦遮頭。

    “殿下,”姜恒說,“這就是你的臣民、你的百姓。”

    太子瀧走過長街,沒有人認得他們,有界圭跟在兩人身后,大抵是安全的。

    “他們不是牲畜,”姜恒想了想,提醒道,“不是數字,是有喜怒哀樂、有家人的、活生生的、與你我一樣的人。”

    “我懂,”太子瀧說,“我都懂,我正在這么做。”

    管魏朝他解釋過,父親為什么要那么做,“家天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分封的結果就是像晉廷一般,任由諸侯坐大并分崩離析。

    他們需要更強大、更堅固的朝政體系,將人與土地牢牢維系在國君的身邊,他們討論了許多辦法,最終汁琮作出了至為野蠻的選擇。但如今姜恒帶著王道來了,帶著內圣外儒的希望來了,每個人都需要作出改變,而這改變勢必會傷筋動骨。

    “恒兒,哥哥有時覺得,自己真的很懦弱。”太子瀧忽然說。

    “何出此言?”姜恒笑道,“我倒是覺得,你很魯莽。”

    太子瀧說:“我既懦弱,又魯莽,什么時候能像你,或者像王兄一樣就好了。”

    “那不一樣,因為你置身其中,”姜恒指出了最關鍵的一點,“我們置身事外。”

    太子瀧心里好過了不少,唯一會肯定他的,就只有姜恒與耿曙了,從這點上來說,他會將他們視作自己一生的手足。

    “而且比起年初剛見面那天,”姜恒說,“我覺得你可是有氣勢多了呢。”

    太子瀧不禁失笑,姜恒雖然這么說,卻是除了耿曙之外,唯二贊同他回援國都的人。

    回想起初春姜恒抵達落雁時,太子瀧忽然奇異地發現了一件事,這一年里,自己的心境確實變得不一樣了。姜恒的到來仿佛催促著每個人的加速成長,在他的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不僅他自己,連汁琮、曾嶸、整個朝廷,都在他的脅迫之下,開始自省。

    仿佛一輛慢悠悠的馬車,隨著一名中原人的到來,剎那加快了速度。姜恒帶來了危機,也帶來了鞭笞,就像一名監工,哪怕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王族亦渾身不自在,挺直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