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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山有木兮在線閱讀 - 第117節

第117節

    “鄭軍至少要被凍死上萬人了。”姜恒嘆道。

    順天之勢,猶得神助,太子靈一路從東蘭山海畔登岸,上蒼對其施予厚愛,及至落雁城墻坍塌的那一刻,看似得天獨厚,勝券在握。

    卻在最終被姜恒與耿曙落子翻盤,狼狽逃竄之時,運氣登時徹底逆轉,上蒼收回了所有的恩賜,反而連最后的一點希望,也要從太子靈手中奪走。

    “先喝點米湯,再吃藥。”界圭注視姜恒,姜恒從他的眼里看見不同于耿曙的神色,較之耿曙的自責、痛苦與難分難舍。

    界圭眼中流露出的,則是責備感。

    那種眼神,姜恒也在汁琮眼里看到過,有時他去殿上議事,見汁琮望向親兒子時,眼里便現出與現在界圭流露出來的、一模一樣的責備神色。

    仿佛心里在說:你就是個愛胡鬧的小孩兒。

    “把藥送一半去,給太子喝,能鎮痛。”姜恒發現耿曙已出去有些時候了,怎么還沒回來?

    “擔心你自己罷。”界圭看出姜恒的心思,說,“快喝藥,喝了睡下。”

    姜恒醒時仍十分虛弱,解開里衣,界圭為他將郎煌送來的藥敷上,那草藥十分清涼,乃是氐人祖傳的靈藥。

    姜恒換過藥,喝下大半碗米湯,又喝了鎮痛的藥湯,昏昏欲睡,說道:“我躺會兒……我哥回來了再叫我。”說著倒頭下去,一覺不知時日,又睡著了。

    花園中,石山覆了一層雪,結冰的湖面下,游魚來來去去,水草被凍在冰里。

    “我得走了。”郎煌在長廊下停下腳步,朝耿曙說道。

    耿曙疲憊不堪,神志已有些不太清醒,竭力搖頭,到廊下去取了一捧雪,覆在臉上,使勁擦了下。

    “說。”耿曙很清楚,郎煌不是特地要朝他告別的。

    郎煌抱著他的劍,望向花園內飄灑的細雪,這場雪從太子靈攻入落雁城后便綿綿密密地下著,足足下了三天,猶如祭奠在北方大地戰死、卻永遠不得回歸故土的幽魂。

    郎煌久久沒有作聲。

    “去哪兒?”耿曙又道。

    “還沒想好。”郎煌說,“汁琮一定會秋后算賬,必須在他病愈前離開落雁。”

    耿曙:“他不會,我答應過你們,會給林胡人新的家園。”

    郎煌答道:“我聽說了,太子明歲就會推動變法,但事有萬一,我還是信不過你們雍人。”

    耿曙:“所以呢?臨走前,想討回血仇?”

    “打不過你,”郎煌隨口道,“暫且只能擱著。等你老到拿不動劍的時候,我會讓年輕的林胡人來殺你,就像你打敗李宏一般。”

    耿曙與郎煌屹立于風雪回廊中,耿曙眼里仍帶著血絲,一副倔強面容。

    “奉陪到底。”耿曙淡淡道。

    “風羽呢?”郎煌忽然道,“死了?”

    耿曙輕輕地吹了聲口哨,海東青拍打翅膀,撲棱棱飛來,停在他的手臂上。

    它的翅膀處裹著繃帶,先前飛越玉璧關時,中了一枚鷹箭,但汁綾治好了它,它頑強地挺過來了,并為落雁帶來了大雍重奪玉璧關,走向新生的捷報。

    郎煌反手,用手背輕輕碰了下風羽,風羽沒有躲閃。

    “它還記得你。”耿曙知道海東青是林胡人在很久以前,進獻給雍王室的。

    “它這輩子只要見過一個人,”郎煌淡淡道,“永遠都會記得,不僅記得他,還知道他的兒女,甚至子孫后代,如果它能活得足夠久的話。”

    耿曙說:“你可以留下來,你的仇還沒報呢。我等你苦練功夫。”

    “我不恨你,”郎煌道,“我真的不恨你。我知道,你不過是……說好聽點,一把刀。說難聽點,一只狗。想殺林胡人的,也不是你,現在把你的頭割下來,又有多大意思?總不能自欺欺人,把這當成報仇了。罪魁禍首,是汁琮。”

    耿曙沒有回答,沉默地聽著,他承認,確實如此。

    “汁琮之所以收養你的原因,想必你早就知道。”郎煌漫不經心轉頭,確認這走廊里沒有第三人聽見,說道,“但我今天叫你來,不想與你討論此事。”

    “我有一個秘密,是關于你爹的。總有一天我會死,這一天也許很快就會來,我想了又想,還是不能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里。”

    耿曙:“哪一個爹?死了的爹,還是活著的爹?”

    郎煌:“活著的爹,想聽聽嗎?”

    耿曙凝視郎煌雙眼,他無從判斷郎煌是否在說謊,換作姜恒,他一定知道郎煌的弦外之音,那些被湍流所裹挾著的言外之意,暗流洶涌的來處。

    耿曙素來不懂得揣測人心,他判斷一個人是否在撒謊,只能純粹依靠直覺。

    但直覺告訴他,郎煌沒有撒謊,也不準備撒謊。

    “說罷。”耿曙沉聲道,“換個地方?”

    “不必。”郎煌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的養父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信與不信,都在于你。”

    耿曙不為所動:“這是我跟在他身邊的第五年,我比你更清楚。”

    郎煌若有所思,望向大雪,伸出手去。

    “他殺了他的親生兄長,”郎煌說,“你知道么?”

    “不知道,”耿曙說,“我不相信。”

    郎煌說:“十八年前,大薩滿為汁瑯看過病,他是中了一種慢性毒而死。”

    “說話當心點,就算是,與他又有多大關系?”耿曙的聲音輕了些,卻帶著殺氣,他手中沒有劍,卻隨時可以一招扼斷郎煌的咽喉。

    郎煌說:“想給一國國君下毒,除了太后、汁綾,以及汁瑯的妻子姜晴,還有誰有這個能耐?”

    耿曙在這點上向來毫無保留地維護家人,絕不會聽信于一名外人,說:“走,咱們到他榻前去,當面對質。你若說的是實話,我保你不死。”

    郎煌卻忽然笑了起來,說:“還有后面的,你就這么急著想我死?”

    耿曙一怔,郎煌又揚眉,緩緩道:“這件事,世上知道的人,只有兩個活人、一個死人,現在加上你,變成三個活人了……”

    “……十八年前,汁瑯薨后,為姜晴留下了一個遺腹子。”

    耿曙依舊不為所動:“所以?”

    “姜晴生產那天,是大薩滿親自接生,那年我只有七歲。大薩滿帶著我,前往宮中,為姜晴接生當天,在王后的湯藥中,驗出了墮胎的草藥。我還記得她懷胎八月,突如其來便血流如注,大薩滿讓我找到宮外的一個人,一名御前侍衛……囑托他一件事。”

    耿曙隨著郎煌的回憶敘述,眉頭漸漸擰了起來。

    “讓他到落雁城中,去找一個死嬰,涂上血,帶回來,把那孩子換掉。”郎煌低聲說,“他沒有辜負期望,很快就找到了,他將死嬰遞給我,由我交給大薩滿。大薩滿接生出一個嬰兒,那孩子,我不知是死是活,很輕,又是早產,沒有哭叫,被我包在一塊狐皮里……”

    耿曙的呼吸窒住了,如果郎煌所說不假,那么……這件事將掀起朝野的軒然大波!

    雍國尊晉禮,立嫡立長,汁瑯死后,該是他的遺腹子被立為太子,繼承國君之位……汁琮不僅謀殺兄長,更連姜晴也不放過,還要斬草除根,殺掉尚在襁褓中的一個嬰兒!

    “我不知道那孩子死了不曾。”郎煌睜大眼,靠近少許,朝耿曙緩緩道,“但那不是我該問的,我把他又交給那侍衛,侍衛將他帶出了宮,從那以后,孩子便不知下落。”

    “侍衛在何處?”耿曙說。

    “也許就在你眼皮底下,當年他戴著一枚純銀的面具,想來身居高位。”郎煌說,“至于是誰,那年我年紀尚小,記不清了。”

    說畢,郎煌眼里帶著笑意:“現在,哪怕我曝尸荒野,也不怕這個秘密隨著我的死,徹底消亡了。不過,選擇是否告訴別人,你可千萬要慎重,畢竟誰知道這件事,誰就將成為汁琮的眼中釘。”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耿曙瞇起眼,喃喃道。

    郎煌說:“因為我期待有一天,你會親手殺死汁琮。被自己親手養大的狗撕成碎片,那場面一定很有趣,希望我能活著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我不會。”耿曙揚眉,喃喃道,“是汁琮養大了我,不是汁瑯。”

    “你的玉玦由你生父所傳,”郎煌帶著惡作劇得逞的笑,說道,“漢人中持有玉玦者,就要去守護持有另一枚玉玦的人。汁瀧那一塊是偷來的,就像耿淵的主人是汁瑯不是汁琮,而你,也有你真正的主人。”

    “沒有這個人,”耿曙帶著威脅的語氣說,“我也沒有主人。哪怕有,這天底下,只有一個人。他不是汁瀧,不是汁瑯,更不是汁琮。”

    郎煌與耿曙對視良久,忽然一個柔和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我看見他們在為族人收尸,”山澤出現在長廊盡頭,“正想前去哀悼,烏洛侯,你要走了?”

    郎煌的林胡人死傷最多,帶來三千人,戰死將近兩千,而這兩千人,都是姜恒昔日在無名村中所救,真正做到了有恩必報,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生如野草,”郎煌淡淡道,“死歸星河。有什么可哀悼的?要哀悼也輪不到你來哀悼。”

    山澤笑了起來,又道:“淼殿下。”

    耿曙卻沒有與任何人交談,他的精神已到了極限,任何一點風吹草動的刺激,都極易讓他失控。

    他沉默地走過山澤身邊,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山澤帶著詫異,郎煌卻嘴角略牽,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氐人與林胡人向來友好,只與風戎人曾有過小不快,當然,面對雍人時,三族又是另一種態度了。

    “喝一杯去?”郎煌說。

    “不能離宮,”山澤說,“我被下了禁足令。”

    “你看看如今雍人,哪兒還有鐵軍的模樣?現在若號召城中三族軍隊暴亂,”郎煌說,“只要一炷香的工夫,就大可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了。”

    山澤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殺了雍人,又來了鄭人,你覺得什么時候才能結束?更何況,答應好的事,豈能食言?姜恒還躺著,要是他救不回來了,你再掀起暴亂,凌遲王族不晚。”

    “他已經醒了。”郎煌說。

    “那么,當真算汁琮命大。”山澤笑得陽光燦爛。

    第112章 碎玉訣

    耿曙回到姜恒寢殿時, 看見界圭躺在屏風后,隨時注意著榻上姜恒的細微動向,見他回來了, 朝他“噓”了一聲。

    “剛服下藥, 又睡著了。”

    耿曙沉默上前,查看姜恒換過藥的傷口, 喝完剩下的半碗米湯, 在榻下倒頭就睡。

    太子瀧耳畔全是血, 在臉上纏了白布,血好容易止住了。

    鄭軍沖擊宗廟之時,亂軍之中, 那浪人刺客殺掉他身前的兩名護衛, 又一劍把他的耳朵削了下來,幸而耿曙及時趕到, 否則孫英手中的刀只要輕輕一帶, 便可將太子瀧的腦袋平整地割下來。

    “我哥呢?”太子瀧忍著劇痛,問道。

    周游調了藥,說道:“他……想必正在忙碌。三族軍還駐扎在城中, 咱們現在只有不到一萬人了, 殿下。”

    王宮內,落雁城中,極目所見一片狼藉, 宮中文臣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復處理政務, 需要統計這場大戰的傷亡人數、撫恤將士、埋尸、安撫外族聯軍、修復垮塌的城墻。

    “父王呢?”太子瀧又道。

    “在重整軍隊。”周游頗有點擔心, 現在汁琮強撐著, 在朝堂上露面, 設若三族軍隊知道他受傷, 落雁又守備空虛,集合起來一把火燒了王宮,誰也拿他們沒辦法。

    換言之,這三天當真是所有人心驚膽戰的三天,局面較之太子靈攻入城更兇險。汁瀧則表現出了遠超他平時模樣的冷靜。

    周游甚至有點震驚,耿曙悍然以一敵萬,沒什么可奇怪的,畢竟他本來就是武學上的天才。但太子瀧居然也拿著劍,不顧性命地沖殺得滿頭是血,以他平日里從耿曙處學到的寥寥武藝,頭一次參戰,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非凡人能及的勇氣。

    所有人都在等武英公主歸來,在這之前,一點風吹草動,都令人驚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