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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山有木兮在線閱讀 - 第88節(jié)

第88節(jié)

    原本他們既熟稔地形與環(huán)境,料想在山內(nèi)生存不難。但林胡分部、村而治,每個村中俱是薩滿教掌教的長老,與一眾老者負(fù)責(zé)給族人看病、調(diào)停爭端、舉行祭祀。

    而當(dāng)戰(zhàn)爭驟然到來時,這些老人與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根本來不及逃跑,就這么被雍國抓走了。余下的年輕人負(fù)傷而逃,深居山林中,既缺藥材,又無族中薩滿長老療傷,只得簡單包扎,任憑創(chuàng)口感染糜爛。

    先經(jīng)戰(zhàn)亂所傷,而后則是一個漫長的冬天,食物短缺,營養(yǎng)不良加快了他們的滅亡——及至第二個夏天到來時,原本逃進山里的兩千多名林胡戰(zhàn)士,已死去了近半。

    這些人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只能在山里帶著仇恨茍延殘喘,卻仍頑強地堅持著。

    姜恒花了足足一夜時間,直到天明雞叫時,才抵達了林胡人的臨時村落,見那模樣,不禁在心里嘆了口氣。

    雍軍在山陰城駐扎重軍,林胡人無法出山購買物資,他們?nèi)鄙俨计ヅc食鹽,茹毛飲血,鉆木取火,以斷木搭成臨時容身之所,鋪上樹葉與干草過活。雨季一來,整個村子里全是水,山洪卷下的泥石從聚集地中央穿過。

    到處是馬糞的氣味,被雨水一澆,路上一片泥濘,撿來的破碗放在屋里接著水,天蒙蒙亮,男人們便赤著全身,爬上屋頂開始修補漏水之處。天氣熱了,到處都是光裸的、肌rou虬結(jié)、傷痕累累的身軀。古銅色的,麥色的,白色的,rou體來來去去,臀部、背部還沾著污泥,活脫脫猶如猿猴,爬上爬下。

    呻吟聲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姜恒耳中,看的病人多了,他已經(jīng)能分辨這些痛苦的來處——大多是傷口得不到救治的感染。

    “你什么名字?”一名年輕人站在歪歪扭扭的樹屋前,朝姜恒問。

    姜恒停下腳步,打量這個年輕人,面前這人與耿曙差不多年紀(jì),一樣的全身赤裸,身材勻稱,戴著一副樹皮面具,推到了額角處,露出整張臉,雙眼非常有神,這種明亮的神采,姜恒只在耿曙眼里看見過。

    他的皮膚很白,身后跟著兩名林胡族的壯漢。

    “能不能把衣服穿上再說話?”姜恒仍然有點不太習(xí)慣,與一絲不掛的野人面對面交談。

    “獸皮會濕,不舒服?!蹦贻p人說,“我叫郎煌,你呢?你叫什么?你是游醫(yī)?你不是雍人?!?/br>
    那名喚郎煌的年輕人吩咐了一句,隨從便拿來一襲獸皮裙,讓他簡單圍上。趁這時候,姜恒便簡單地自我介紹了幾句,只略去自己是雍臣的來歷,告知郎煌,他是中原前來游歷的大夫。

    “他呢?”郎煌又示意界圭。

    “他是我的小舅?!苯悴患偎妓?,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郎煌說:“幫我的人看病,我會報答你?!?/br>
    姜恒笑了笑,說:“不用報答,我來這兒,為的就是給你們看病。”

    郎煌吩咐了一句,姜恒猜到其意,想是要將病人挪過來,忙阻止道:“我一個一個去看,不要挪動病人?!?/br>
    這座村子沒有名字,不過是個避難所,姜恒暫時將它稱作“無名村”。無名村里聚集了一千四百多人,其中有兩百余名重患病人,四百多名輕患,重患以刀、劍傷為主,許多人需要截肢、割腐rou、療毒。輕患者則風(fēng)邪、瘴毒為多。

    姜恒先是取下藥囊,問明情況,挨個從患病最重的人看過去。

    “你只要用風(fēng)羽送一封信回去,”界圭說,“就不必麻煩了?!?/br>
    姜恒說:“何至于此?”

    一旦告知雍都,這些林胡余黨的藏身地點,落雁城就會派人過來,徹底剿滅他們,將他們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可這些人到底犯了什么錯?

    界圭饒有趣味地說:“隨你喜歡,甥兒。不過別太相信他們?!?/br>
    姜恒解開藥囊,讓界圭煮麻沸湯,預(yù)備給他的第一名病人截去雙腿。

    “林胡人一向逆來順受,”姜恒說,“是汁琮的錯,他太著急了。”

    “你又知道了?”界圭一手拿扇,在淅淅瀝瀝的雨聲里扇起紅爐,火星飛揚。

    姜恒在洛陽看過王都的《萬邦風(fēng)物志》,上面以整整三卷記載了風(fēng)戎、林胡與氐人這三支塞北的主要外族。其中林胡人生性熱情好客,喜愛吟唱歌謠,族王代代相傳,原為烏洛侯姓,諸子百家將其翻譯到漢姓中,記錄為姓“郎”,于是雍人又稱其為郎氏。

    林胡人與風(fēng)戎人不一樣,風(fēng)戎人來去如風(fēng),乃是大草原上的悍匪,林胡人卻習(xí)慣了長期居住在深山之中,與樹木、野獸為伴。至于氐人,則是最早歸化的一支,以務(wù)農(nóng)耕作為主,如今與雍人已幾乎無異。

    曾經(jīng)林胡人與雍國王室關(guān)系匪淺,汁瑯在位時容許薩滿教的存在,更親自接見林胡的大薩滿,牧秋節(jié)時更帶領(lǐng)王室,親自前往東蘭山,為北地祈福。大薩滿還帶著林胡王子,頻繁出入落雁城王宮。

    但就在汁瑯?biāo)篮螅磺卸甲兞恕?/br>
    汁氏需要木炭煉鐵,需要良馬,以及東蘭山中的鐵礦,雍國不愿遵循汁瑯在世時的規(guī)矩,一夜間將所有貿(mào)易條款統(tǒng)統(tǒng)推翻,自己土地上的礦,為什么還要花錢買?于是汁琮派出軍隊,前來要求林胡人交出他們的資源。

    起初林胡人對這塞外之主抱著一定的敬意,汁瑯尚在世時以懷柔為主,希望慢慢地馴化這一民族。但汁琮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想將南征盡快提上日程,打

    仗就要花錢,別的地方花用,這個地方必須省出來。一開戰(zhàn)相當(dāng)于將銀錢扔進大海里,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兩,只能聽個水響。

    于是一來二去,在王室的壓迫下,林胡人開始反抗,戰(zhàn)火越燒越烈,直到耿曙出征,完成了決勝負(fù)的最后一擊,將這仇恨推到了必須用鮮血來洗滌的地步。

    如今東蘭山南麓已被雍軍牢牢把持,林胡人被押走近九成,烏洛侯煌率領(lǐng)剩下的最后這一點人,躲到了東北方。

    姜恒有條不紊地推進著他的治療,每天看十到二十名病患。每個林胡戰(zhàn)士都很清楚,這名大夫是來救命的,大家非常配合,哪怕疼痛,也死死忍著,導(dǎo)致姜恒常常無法分辨,幾次下刀時令人昏死過去。

    “痛就喊出來,”姜恒擦了把汗,說,“否則傷了心脈,只會更麻煩?!?/br>
    界圭替他翻譯了,那傷員在意識模糊之間,竭力點了點頭。

    這是姜恒在山村中看病的第十天了,食物已快吃完,界圭必須出山去采買,從這里前往山陰城,快馬加鞭,也要三天腳程。

    “回來的時候當(dāng)心點,”姜恒朝界圭說,“別被人跟蹤了?!?/br>
    界圭尚在猶豫不決,姜恒洗過手,手上滿是血,開始給剖腹取出箭頭的傷兵用繃帶包扎,又說:“替我買一車烈酒,洗傷口用,再把風(fēng)羽帶上?!?/br>
    姜恒沒有讓風(fēng)羽入山,以免被他們發(fā)現(xiàn),這只海東青已成為了耿曙的標(biāo)志,而耿曙,則與林胡人有著深仇大恨。

    界圭想了很久,搖頭道:“不行?!?/br>
    “去,”姜恒皺眉道,“否則沒有吃的,這里的人遲早會餓死?!?/br>
    界圭說:“他們會去打獵,一年多不也這么過來了?”

    姜恒又說:“那藥材怎么辦?聽話,去買,小舅?!?/br>
    界圭聽到這話時,忽然笑了起來,“小舅”二字當(dāng)真讓他啼笑皆非。但仔細(xì)算來,姜恒是姜家的孩子,姜家是他的母族,界圭與汁瑯又有手足之情,姜恒混著亂叫,讓界圭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感。

    沖著他的笑容,界圭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只是出山采買,就恐怕姜恒獨自待在此地,會有危險。

    “是小叔才對?!苯绻缋淅涞?,“罷了,就去替你走一遭,但風(fēng)羽不能帶走,預(yù)備隨時傳信?!?/br>
    “去吧,”姜恒說,“你心里清楚得很,治好全部人之前,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br>
    界圭答道:“這我倒是不擔(dān)心,林胡人有恩必報,有仇必償,怕就怕你不留神說錯話,畢竟你哥與他們可是有滅族之恨?!?/br>
    “我會當(dāng)心的?!苯阏f,“快去快回,去吧?!?/br>
    姜恒又不住推界圭,界圭這才起身,吊兒郎當(dāng)?shù)刈吡?,騎馬到得村口時,姜恒又出現(xiàn)在屋頂上,朝他喊道:“順便幫我?guī)c糖塊回來!”

    界圭停下腳步,像是想說什么,最后朝他遠(yuǎn)遠(yuǎn)地?fù)]了揮手。

    第84章 林胡謠

    姜恒繼續(xù)給林胡人看病, 已陸陸續(xù)續(xù),看去大半。這日午后,他正收拾一名病患時, 郎煌走了進來, 跪坐在他的身邊。

    姜恒輕輕地說:“這位兄弟我救不了, 藥材不夠, 看他的造化罷。”

    那名病患就在一個月前出山探查情報, 遭了巡邏的雍軍一箭,不敢逃回?zé)o名村,恐怕拖累族人,在外頭藏身近二十天, 才踉踉蹌蹌奔回,奈何這段時間里傷勢已愈發(fā)嚴(yán)重,又傷在腹部, 再沒幾日可活。

    “沒關(guān)系,”郎煌淡淡道, “辛苦你了,先休息罷?!?/br>
    姜恒說:“但我可以讓他在……這段日子里,減輕一點痛苦?!?/br>
    郎煌說:“你見過的死人比我多,一定知道怎么做?!?/br>
    姜恒配好藥,為他敷上,最后這段日子里,以鎮(zhèn)痛為主。接著他轉(zhuǎn)頭看了郎煌一眼, 揚眉示意, 有事?

    “沒有。”郎煌說, “他們回報, 你的舅舅出去了?!?/br>
    姜恒說:“我讓他去采買藥材與食物, 藥材快用完了。”

    郎煌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不會害我們,沒人幫你打下手,我就來了??赐晁菹⒁幌?,你來了就沒有休息過,十天了?!?/br>
    姜恒伸了個懶腰,想了想,郎煌又說:“不急在這一時。”

    姜恒每日與界圭住在一個山洞里,林胡人讓出了最好的洞xue,給他們用干草鋪了床,保護他免受潮濕水汽侵?jǐn)_。郎煌又帶著他到自己的居所去,生起火,煮起姜湯給他喝。

    總在下雨,一陣一陣的,下得姜恒有點心煩,心情就像烏云一般壓著。

    郎煌倒出姜湯,做了個手勢,說:“喝吧?!?/br>
    姜恒心事重重,看了眼郎煌所住,背靠山堡的簡陋屋子,里頭供奉著一尊木柱,木柱上是背生雙翅的飛鹿,想來是林胡人的圖騰。

    圖騰下,以三把匕首,各釘一尊人形木塑。

    “那是什么?”姜恒說,“你們薩滿教的法術(shù)么?”

    “中間的是汁琮,”郎煌循著姜恒的雙眼看了眼,說,“左邊的是汁瀧,右邊的是汁淼?!?/br>
    姜恒看見兄長被巫術(shù)釘著,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但他也不如何在意,畢竟耿曙活得好好的,并未因這巫術(shù)而發(fā)生什么事。

    只是……要如何化解這幾乎永遠(yuǎn)也解不開的仇恨,實在是太難了。姜恒在他的旅途中寫了許多信回落雁城,唯獨林胡人這件事,他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

    “以后你打算怎么辦?”姜恒朝郎煌問,“就在這里生活一輩子嗎?”

    郎煌說:“不,當(dāng)然不。我父親死了,族人被殺了許多,剩下的都被抓走了,我要去解救他們。”

    姜恒說:“可是,雍人還是會來的。”

    “嗯,”郎煌說,“你說得對,逃到哪里,都躲不過。”

    姜恒說:“如果能成功,你們可以越過長城,到南方去?!?/br>
    “我不會去。”郎煌答道,“我們留在故土,留在家里,這是我們的地方,就像魚只能活在湖泊里,離開東蘭山,無論去哪里,都不算真正地活著。”

    姜恒想了想,說:“魚也可以活在海里?!?/br>
    “不一樣,”郎煌喝了一點姜湯,朝姜恒說,“我們不是海里的魚,那是另一種?!?/br>
    郎煌說漢話帶著不明顯的笨拙,就像兩個小孩子說話一般,姜恒便與他對視,彼此都笑了起來。

    “這是你寫的書?!崩苫湍脕斫愕男宰?,饒有趣味地翻了翻,看姜恒的旅途記載。

    姜恒說:“算不上,只是沿途記了些風(fēng)土人情,你認(rèn)識字?”

    郎煌說:“阿姆生前教過我,能看懂。你會怎么寫我們?”

    “我不知道?!苯忝悦5卣f,他要如何記敘林胡人?要如何寫這一封信?要如何回到落雁城的朝堂去,為他們討回一個公道?

    每一個傷員,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家,有生活,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他們有這樣或那樣的名字,有人叫刀,有人叫楓,有人叫飛葉,有人叫青石,有人叫黑鷹……他們的妻子叫碧水,叫初雪,兒女又有他們的名字。他們從祖先那里繼承到各自的姓氏,如同繼承這塊土地,而雍人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寒光鐵甲,手持百煉鋼刀從山外追到山腳,一刀下來,就是一個。

    一箭飛來,隨著慘叫與濺血,又是一個。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汁琮一統(tǒng)天下的道路上,那些名字便輕飄飄地消逝,化作雪花,沒入大地。

    就像靈山峽谷中,被埋在泥土下的十萬人。

    “你就寫,烏洛侯煌,”郎煌想了想,說,“某年,某月,某日,為了救族人,帶著最后的戰(zhàn)士,偷襲山陰城,被雍人俘虜,車裂處死,完。”

    姜恒沉默良久,索性道:“這不是好辦法,煌?!?/br>
    郎煌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