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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山有木兮在線閱讀 - 第51節(jié)

第51節(jié)

    說話間,太子靈隨手從案下取出一塊黃布包著之物,放到姜恒面前,解開黃布。

    于是姜恒看見了,十年前,耿曙帶到他面前的、父親留給他的那枚玉玦。

    “他才是耿淵的兒子……”太子靈的聲音在姜恒耳畔忽遠(yuǎn)忽近。

    姜恒的視線倏然變得模糊起來。

    “……但我想不通,汁琮早已找到了他,為何那夜,還會愿意與你細(xì)談,莫非他懷疑,汁淼乃是假冒?”

    “總之,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此人,仇家之子,總算落網(wǎng),也是罪有應(yīng)得……冥冥之中,父親仍在天上保護(hù)著我……羅恒,羅恒?羅恒!”

    “殿下,”姜恒按住發(fā)抖的一手,平靜地說道,“還記得出發(fā)前,我朝你提過的那個請求么?”

    “怎么?”太子靈從往事中回過神,親切地笑道。

    姜恒伸出手,拿起那枚玉玦,那上面仿佛傾注了他的整個人生,多少個夜晚,他曾倚在耿曙的懷中,摸著這玉玦入睡。

    在那上面,有他們父親留下的力量,這股力量就像太子靈所言,乃是往生者的強(qiáng)大信念,哪怕他與敵人都早已離開人世,卻仍在冥冥之中,彼此對抗。

    這場戰(zhàn)役從生打到死,從過去打到現(xiàn)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從廟堂打到江湖,從江湖打到沙場,從活著的人打到死去的人身上,從人間打到天上,直到現(xiàn)在,還未曾結(jié)束。

    “你想要它?”太子靈大方地說,“你替我成功地演了這么一出,充作耿淵之子的好戲,也算緣分,送你了。”

    姜恒抬眼,看著太子。

    太子打趣道:“你該不會是想讓我留汁淼的性命吧?”

    姜恒也笑了起來:“如果我朝殿下討他的性命,殿下是給,還是不給呢?”

    太子靈疑惑起來,答道:“為什么?只有這一件事,不行。我已發(fā)出信函,知會天下,讓代武王、郢王、梁王到崤山前來。屆時,我將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車裂他,再曝尸于玉璧關(guān)七天七夜,也算一個交代罷。我想你也許還有良策,想勸我,留下他的性命更值得,對不對?但不必說了,此人必死。哪怕再多的利益,我也不愿拿來交換我的殺父仇人。”

    姜恒點(diǎn)頭,笑道:“開個玩笑,沒有良策,耿淵的孩子,自當(dāng)是這下場。”

    太子靈說:“汁琮死在你的手里,汁淼死在我的手里,這場大仇,總算得報。待諸國觀刑之后,你便隨我回濟(jì)州去,你平生所學(xué),本就不該當(dāng)一名刺客,是我冒犯了,來日,還須倚仗你,羅先生。”

    “不敢。”姜恒起身道,與太子靈互一鞠躬。

    黃昏時,姜恒站在城樓高處,看見幾名士兵正撿起石頭,扔砸被捆吊著的耿曙,耿曙手臂張開,被掛在半空,猶如翅膀折斷的鳥,動彈不得。

    他沒有閃避,就像死了一般,任憑石頭砸在自己的頭上、身上。

    姜恒轉(zhuǎn)身,沿城樓快步下去,在石梯上摔了一跤。

    “羅先生!當(dāng)心!”趙起嚇了一跳,趕緊上來扶著。

    姜恒臉色發(fā)白,嘴唇發(fā)抖,朝趙起吩咐道:“趙起,替我引開這里的衛(wèi)兵,別讓人過來,我有話要問他。”

    趙起點(diǎn)頭道:“我去找他們喝酒罷,先生?”

    “我沒事。”姜恒已快聽不見世間的所有聲音了,眼前一陣黑,一陣亮,唯有遠(yuǎn)方那個孤零零的人。

    第49章 南逃路

    入夜時, 崤山更冷了,狂風(fēng)吹過,姜恒在風(fēng)里顫抖著, 一路穿過天井。

    他來到耿曙的面前, 夜色下, 他低著頭,頭發(fā)擋住了側(cè)臉。

    “是你嗎?”姜恒的聲音發(fā)著抖, 近乎哀求,“是不是你……回答我……”

    “恒兒……”耿曙在那黑暗里,嗓音含混不清, “我的恒兒, 是你……”

    姜恒稍稍抬起頭, 朝向被吊在自己面前的耿曙, 耿曙垂著的頭竭力抬起,與他近乎臉挨著臉。

    他的額頭上全是血,血液順著他的鼻梁淌下, 淌在他的唇上。

    那雙明亮的眼里淌著淚水,滑落,滴在姜恒的唇上。

    “恒兒, ”耿曙竭力朝他笑,說, “太好了……你還……活著。”

    姜恒:“……”

    “你的手指頭……還痛嗎?被插了竹簽……哥哥……對不起你,對不起你……”耿曙嘴唇微動,茫然地說, “老天……可憐我日夜懇求……總算, 讓咱們再……再見一面……我再也不罵,這天意了……”

    姜恒的情緒終于崩了, 這一刻他已哭不出聲,他的嘴張了張,眼淚嘩嘩地直往外涌,他緊緊抱著耿曙的腰,把頭埋在他的身前,全身抽搐。

    “哥哥……對不起你。”耿曙說,“恒兒……恒兒……別哭……快回去,他們會發(fā)現(xiàn)的……從今往后,哥哥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夫人……還會回來,她還會來找你,為了她,你不能,你不能……你要……好好活著……”

    姜恒的眼淚濕透了耿曙赤裸的胸膛,他把瘋狂的哭聲,悶在了耿曙的懷中,那聲音猶如崤關(guān)的風(fēng),嗚嗚地吹著,喑啞而混沌。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雙眼模糊,望向遠(yuǎn)方,不知為何想起了這首歌,以那沙啞的聲線,喃喃唱道。

    孫英坐在城樓高處,皺眉看著遠(yuǎn)方天井中的這一幕,百思不得其解。

    等待良久,直到姜恒離開耿曙身前,孫英預(yù)感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于是躍下城墻,決定先去提醒太子靈一聲。

    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按住了孫英。

    “聰明人可不會做這種事。”一個聲音說道。

    孫英嘴角略一抽,那是個陌生之聲,他正要回頭時,一股酸麻感卻從他的肩背傳到全身,緊接著,半個身體失去了知覺,令他動彈不得。

    “你……你……”孫英眼里現(xiàn)出恐懼,無法再回頭看一眼。

    毒素飛速蔓延,已到他的手背,繼而小指頭變得漆黑,孫英想喊,然而很快,連嘴唇也開始麻木,繼而失去了意識,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姜恒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趙起忠誠地執(zhí)行了他的命令,天井內(nèi)竟空無一人——崤山關(guān)隘一重套著一重,被囚禁在此地,早已插翅難飛。

    鄭國先奪玉璧關(guān),再俘敵方大將,這夜將士們都在慶功,喝得爛醉如泥,想來不可能再有敵人來犯,亦失去了警惕。

    此時只有關(guān)城校場盡頭,角房中亮著燈,守衛(wèi)們正在喝酒賭錢。

    姜恒知道現(xiàn)在絕不是哭的時候,機(jī)會稍縱即逝,若不冷靜下來,設(shè)法救走耿曙,數(shù)日后,等待著他們的,就是真正的天人永隔。

    他掏出匕首,割斷耿曙身上的繩索,把他拖到校場一側(cè)的柴火架后,找到一輛板車。

    姜恒低聲說:“別說話,哥,千萬別吭聲,賭一把,大不了一起死。”

    姜恒摸出羅宣給他的,身上最后一枚藥,喂進(jìn)耿曙嘴里。

    耿曙躺在車上,姜恒將繩索在身上繞了幾圈,就像五年前帶著項州逃離洛陽一般,躬身拖著板車,沿山麓一側(cè),運(yùn)送物資的雪路離開崤關(guān)。

    沿途意外地順利,崗哨處偶有幾名士兵,姜恒做好了殺人的準(zhǔn)備,躲在暗處,但這天他的運(yùn)氣出奇地好,這夜的風(fēng)又大,掩去了車輪碾在雪地里的聲音。

    及至離開崤山最后一處哨崗,姜恒加快腳步,沒有回頭,在雪地中發(fā)足飛奔。

    他跑過雪地,直到將崤山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身后。

    耿曙躺在那顛簸的板車上,烏云退去,群星閃爍,星光灑落了他與姜恒滿身。

    天明時分,抵達(dá)洛陽城北方。

    “駕!”姜恒花光身上最后的一點(diǎn)錢,在松林坡獵戶們的集市上買到了一匹馬,載著耿曙,朝南方疾馳而去。

    “什么人?”士兵終于出現(xiàn)了,那是梁國軍,正在沿途設(shè)置崗哨,查雍軍的漏網(wǎng)之魚,當(dāng)即發(fā)現(xiàn)了姜恒。

    “是他們!”有人馬上道,“崤山的通緝犯!快去通知鄭軍!”

    “駕——!”姜恒悍然道,縱馬撞開崗哨,揚(yáng)長而去。霎時數(shù)十名梁軍上馬,朝他們追來。

    姜恒縱馬之時,還要確保耿曙在自己身后的馬背上不至于翻下去,戰(zhàn)馬飛奔之時,姜恒不住回首,反手?jǐn)堊」⑹铮⑹镆驯凰醚鼛Ы壴诹俗约荷砩希习肷韰s不停地朝下歪。

    “哥!”姜恒焦急道,“坐好!”

    渡過溪流時,上游、下游又有鄭軍沖來,有人喊道:“羅公子!你在做什么!你瘋了!快隨我們回去!”

    聽到這話時,姜恒便知事發(fā),太子靈派人來追,回去以后,決計不會放過他,他咬牙一抖馬韁,沖進(jìn)了密林。

    戰(zhàn)馬沖進(jìn)密林,再沖出,箭矢飛來,朝向他們的戰(zhàn)馬。雪化后,滿是泥濘的平原上,姜恒咬牙疾馳,背后已形成合圍之勢,二十余騎圍著姜恒一騎,慢慢包抄下來,不斷縮短距離。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箭矢的風(fēng)聲響起,利刃掠過姜恒耳畔。

    姜恒深吸一口氣,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冰湖,已避無可避,正要轉(zhuǎn)身下馬死斗之時——

    ——耿曙醒了。

    耿曙醒得毫無預(yù)兆,睜開雙眼剎那,第一個動作是摟住了身前姜恒的腰,繼而雙手環(huán)過他,抓住了馬韁。

    “哥!”姜恒瞬間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頭。

    耿曙側(cè)臉貼著姜恒的嘴唇,兩手有力控韁,帶著他在馬背上一側(cè)身,猛扯韁繩。

    “馭!”耿曙來了一式橫拖,戰(zhàn)馬頓時被勒得嘴角出血,平地打橫,載著兩兄弟轉(zhuǎn)向,高速中轉(zhuǎn)向的剎那,被壓得伏地。

    “駕!”耿曙長腿甩鐙,一足踏地,又將戰(zhàn)馬帶得站起,雙腿一夾馬腹,吼道,“恒兒!伏身!”

    緊接著,姜恒被耿曙下壓,按在馬背上,戰(zhàn)馬就這么突然轉(zhuǎn)向,朝著追兵沖了過去!

    箭矢從他們頭頂擦過,追兵來不及勒馬,紛紛沖上了湖面,滑向冰湖中央,剎那冰破,水流噴發(fā),二十余騎全部墜了進(jìn)去!

    姜恒:“……”

    耿曙坐直,一抖馬韁,帶著姜恒繞過冰湖,沖向平原盡頭。

    正午時分,洛陽城外,戰(zhàn)馬疾馳無休,馬不停蹄。兩兄弟換了先后,耿曙在前,姜恒在馬背上大喊大叫,一時語無倫次,臉上滿是淚水。

    “別說話,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睡會兒!”耿曙側(cè)頭,朝姜恒喊道,“到了嵩縣就安全了。”

    姜恒實(shí)在太累了,但他知道,現(xiàn)在仍然不是說話的時候,逃亡路上一刻也不能松懈,一旦被抓回去,自己與耿曙都是等著被車裂的下場。

    “恒兒?”耿曙焦急道。

    “好……好。”姜恒筋疲力盡,低聲道。

    耿曙收緊腰帶,換成姜恒被綁在自己身后,讓他靠在自己背上,又拉過他的雙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來日方長,眼下最重要的,是逃離此處。

    姜恒迷迷糊糊,既餓又困,幾乎睜不開眼,直到陽光漸漸地暖和起來,照在他的臉上、脖頸上,馬匹緩慢停下。

    “到了,”耿曙說,“安全了。”

    三天三夜,耿曙醒來之后,全力催馬,穿過近兩千里路,從玉璧關(guān)一路奔到了嵩縣。

    姜恒睜開眼,面前是偌大的平原,五道河川蜿蜒而過,匯入遠(yuǎn)方的大江,山嶺云霧繚繞,猶如一枚玉衡,峰巒之巔斜斜指向天際。

    姜恒困得已神志模糊,睜開雙眼,勉強(qiáng)看了一眼,又沉沉睡去。

    暖冬之際,嵩縣就像一個世外桃源,正午時分炊煙裊裊,陽光灑向全城,庭院中種著臘梅,芳香沁人,城主府內(nèi)流水淙淙,紙門拉開聲響此起彼伏。

    “殿下回來了!”

    侍衛(wèi)們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