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耿曙握著衛婆的另一只手,不住發抖哽咽,直到項州處理好了尸體,說:“縫好了。” “燒了罷,”昭夫人生硬地答道,“燒完把骨灰帶著,送回家去。” “娘,咱們沒有家了。”姜恒哽咽道,“衛婆死了,怎么辦?” “讓項州送回衛家去。”昭夫人看著耿曙手持火炬,走上前,在神祠后點燃了衛婆身下的柴火。 火光燃起,耿曙與姜恒、項州一排站著,昭夫人又冷冷道:“磕頭!” 姜恒顧著痛哭,被提醒了才與耿曙一起跪下,朝火化的衛婆尸體磕了頭。 潯東縣城防官率領一眾里正來了,各自站著。縣官戰死,鄭國未遣來新的地方官,增援軍隊尚在路上,城中暫以城防官為首。 “昭夫人,”城防官畢恭畢敬道,“潯東全城十萬百姓,莫不感謝您的恩德,得聞姜家被焚,接下來夫人如何打算,還請示下。” 昭夫人從火焰前回身,看見百姓們紛紛簇擁過來,拖家帶口,朝她跪拜以謝救命之恩,從玄武祠外直到半山腰上,密密麻麻,跪了近兩萬人,黑壓壓一片。 姜恒看了看母親,不知該不該開口說什么。昭夫人冷漠注視眾生,許久沒有吭聲,及至城防官又說:“我們臨時打掃出城東一間宅邸,不如請夫人移步……” “我出城去,為你們刺殺羋霞。”昭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城防官的話頭,話里帶著徹骨的寒意,漫天飛雪降在這兩萬人的頭上,猶如一股肅殺之氣掩來。 “你們燒我家宅,劫我孩兒!”昭夫人倏然一把抓住姜恒,將他推到身前,讓百姓們看清楚,怒喝道,“一群忘恩負義之徒!我姜家不過兩個小孩兒,無恥之輩覬覦家財也就罷了,竟是連兩個孩子也不放過!” 城防官馬上道:“昭夫人請息怒,人性好惡參半,城中百姓,亦有……” 昭夫人倏然上前半步,所有人一驚,城防官依舊保持了鎮定,沒有退后。 “我現在只后悔救了你們性命,”昭夫人咬牙切齒道,“早知便該讓郢軍殺進城來,燒掉你們的容身之所,jianyin你們的妻兒!讓你們嘗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滋味!” 剎那間,耿曙一眼瞥見了祠堂樹后,慌不迭藏躲的幾個身影。 姜恒還沉浸在衛婆的死里,不住凄苦淌淚,然而昭夫人作勢要打,姜恒又只得苦苦忍著。 城防官坦然道:“昭夫人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此事在下難辭其咎,若今日身死得以一抵,性命便請取去,又有何妨?” 昭夫人輕蔑地哼了一聲,最后道:“滾罷,都滾,你們遲早一天將有該得的報應,都給我記著,這座城,遲早會等來被血洗的一天。” 姜恒聽慣了母親的怨毒之語,倒不如何驚訝,只是不住搖晃昭夫人的手,又摸摸她的背,想讓她別生氣了。城防官一時也下不了臺,只得讓昭夫人自己慢慢地消氣。 人群漸散后,項州開始整理物事,百姓得知姜家被燒成白地,紛紛送來錢與糧食。 昭夫人卻輕蔑道:“東西全扔了,這就走。” 項州看了眼昭夫人,姜恒從車上拿了塊糖,昭夫人作勢要摑他耳光,姜恒只好趕緊放下。 項州便將百姓送來的糧食、錢與衣物都扔在了路邊。昭夫人又吩咐姜恒:“將你身上的衣服脫了,扔下車去。” 姜恒不敢忤逆母親,一一照辦,昭夫人依舊讓他穿著那破爛單衣,項州脫下外袍,給姜恒裹著,護送母子二人上了馬車。 “耿曙呢?”姜恒見方才耿曙就離開了,不知去了何處。 “先走。”昭夫人吩咐道。 姜恒馬上道:“等他!他不走,我也不走!” 昭夫人怒道:“他被我差去辦事了,你不走就給我留下!” 項州說:“他馬上回來,聽你娘的,恒兒。” 姜恒上了馬車,項州坐在前頭趕車,馬車到得半山腰處忽然停下,外頭傳來耿曙的聲音,姜恒正想拉開車簾,卻被昭夫人止住。 “找著了?”昭夫人問。 “嗯。”耿曙說。 昭夫人在車里吩咐:“多劃幾道,劃滿了,灑上蜂糖,扔在山下就是。” “什么?”姜恒問道。 外頭靜悄悄的,不聞聲音。 “沒什么。”耿曙在車外答道,“你們先走罷,我一會兒就跟上來。” 姜恒聽到耿曙說了話,便放下心來,項州又抖了下車韁,駕車下得山去。 耿曙站在半人高的草叢里,面朝三名被斬斷手腳、口中堵著布巾、奄奄一息呻吟的地痞,沉默良久,嘆了口氣,最后沒有照昭夫人吩咐的辦,只將這三根人彘吊在了樹上。 馬車又走得片刻,外頭腳步聲漸近,耿曙一個飛身上了車前。 “是你嗎?”姜恒說。 “嗯,”耿曙的語氣里帶著少許輕松,答道,“我回來了。” 項州便將衛婆的骨灰交給他,讓他抱著。 姜恒正想讓他進來,閉目養神的昭夫人卻皺眉道:“你就不能安分點?” “平日里,天天念著想出門,”昭夫人說,“現在可算遂你的愿,房子燒了,管你的老婆子也死了,還不趕緊歡呼雀躍去?” 姜恒想起衛婆,又要大哭,昭夫人又淡然道:“等哪天我也死了,你正好與逃生子出門過節,就不要再回來了。” 姜恒被這么一說,頓時難受得要死。 馬車外頭,只聽耿曙朝項州問道:“咱們現在去哪兒?” “不知道,”項州答道,“聽夫人的吩咐。” 一問一答,適時地沖淡了氣氛,姜恒看著母親,表情十分難過。 昭夫人靜了很久,一口氣喘不上來,竭力將喉頭腥甜的血咽下去,良久,從牙關里擠出生硬的兩個字。 “洛陽。” 第13章 黑劍訣 馬車離開潯水,上了大橋,人間大爭之世,處處烽煙。南方郢、鄭交界,已是千里焦土,北面鄭、梁二國以綿延山嶺相隔,崤山之中,又有山匪惡賊肆虐——連年饑荒旱澇,百姓易子為食,朝不保夕,流失田地,最終唯有落草為寇的下場。 耿曙自安陽一路走來,人間苦難早已見怪不怪,姜恒卻尚屬頭一次,以自己雙眼看見這苦痛不堪的人間,看得冷顫不已、頭皮發麻。 從梁國逃出的災民本想往鄭國去,奈何天下到處俱一般模樣,常有走不動的死在路邊,便曝尸荒野,化作鬣狗口中之食,偶有半人高的雜草中,未扯爛的腐尸伴著森森白骨,漆黑變色的頭顱荒棄于水溝中,那渾濁兩眼被姜恒瞥見,夜半便做起噩夢來。 耿曙本想擋了姜恒雙目,但一路上四處都是這景象,就連到溪邊取水,都能看見凍在冰里的死尸,如何擋得住?到得最后,也只得隨它去了。 “到洛陽就好了。”耿曙朝姜恒說,“這世道,人命如草,死了也是種解脫。” 姜恒只能麻木地點頭,說:“因為戰亂嗎?” “饑荒,”耿曙說,“一年多前我順道南下,已是這光景。” 兄弟二人正在廢田埂后撿柴火,姜恒想了想,說:“天下一日未歸一統,世上戰亂便不能止息,是這樣罷。” 耿曙捧著樹枝,姜恒拾起一根,放在他抱著的那捧樹枝最頂上。 “走吧,你什么都做不了。”臨走時,耿曙瞅了眼冰河里被凍著的尸體,那是一名青年男子,兀自睜著雙目,身上衣裳都被扒光了,似乎是遇見山匪攔路打劫而死。 只不知死者生前,是否仍隨身帶著辛苦掙來的血汗錢,而在遙遠的他鄉,仍有等待著他歸家的妻兒? 沿途路上平安無事,仿佛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過他們。姜恒卻隱隱約約,感覺到這風平浪靜底下的某種緊張感。 只有耿曙知道,旅途看似平靜,實則危機重重。因為每天傍晚時,項州都會離開馬車大約一個時辰,天黑前準時回來。 其后他們路過不少荒地與廢村,耿曙總能從屋后或井中發現作山匪路匪打扮之人,新死的尸身,致命傷統統是在咽喉上干凈利落的一劍——不用問也知道,自然是項州提前上路,料理了惡徒。 耿曙沒有多問,大家也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默契:盡量不讓姜恒看見任何尸體。 “你與我家是什么關系?” 某天,耿曙與項州閑下來練劍時,忽然停下動作,略帶遲疑地問他。 這一路上,項州既當車夫,又事雜役,劈柴燒火,覓食趕車,凡事必躬身親為,伺候姜昭與姜恒,猶如姜家忠心耿耿的一名家仆。 “沒有任何關系。”項州隨口道,“你的劍還行,可惜人不行,根基打得不扎實。你爹當年縱橫天下,無人能敵,一身武藝竟是絲毫沒有傳給你。” 耿曙對項州的評價充耳不聞,只追問道:“你有什么圖謀?” 項州蒙著面,眼睛卻稍稍瞇了起來,看得出他在笑。那日匆匆一瞥,他有一張不過年僅二十的臉,但耿曙看得出,這名刺客已逾而立之年,因為有些功夫,哪怕從娘胎里就開始練,沒個二三十年也練不成。 一如項州這飛花摘葉的功夫。 耿曙接過他一枚暗器,那是一枚不能再普通的鄭錢,打在劍上時,耿曙頓時被震得兩臂酸麻,第二天連胳膊也抬不起來。 “我教你用暗器罷,”項州說,“碎捋花打人,想不想學?” 說著,項州摘下一朵桃花,教給耿曙飛花擊xue的口訣,花朵輕飄飄的,稍一用力花瓣便會四下飛散,但花骨朵卻是有形之物,貫注內勁,足可傷人。 此時,姜昭與姜恒離開破屋,項州便收起了手中劍。 “用你來多管閑事?”姜昭充滿威嚴,朝項州冷淡地說。 項州沒說話,只稍稍點頭,姜昭卻道:“教出另一個瞎子,又想讓他去禍害誰?” 項州只得假裝沒聽見,姜恒倒是很開心,方才在屋里為母親熬藥,母親難得地多看了他兩眼,也沒有嫌他問長問短,令人心煩。 “你進來。”姜昭朝耿曙如是說。 耿曙也收起劍,跟隨姜昭進了破屋里。 破屋瓦不遮頭,這日是個晴天,春日熾烈,屋內長滿了紫藤花,覆蓋四壁,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 姜昭在破榻前坐下,背后是滿面紫藤花墻,耿曙在陽光下站定,不解地看著她。 “跪下。”姜昭朱唇輕啟,低聲說了這兩個字,卻沒有絲毫往昔的厭煩之意,看著耿曙的眼神,更令他十分費解。 耿曙沉默片刻,姜昭又問:“你跪不跪?” 耿曙跪下了,姜昭又道:“朝我磕九個頭,你娘欠我的。” 耿曙沒有多問,咚咚咚地連磕九下。 時光仿佛凝固了,耿曙跪在地上,低頭看著那滿地的青苔。不知過了多久,姜昭終于再次開口。 “現下傳你黑劍心訣與天月劍訣,聽清楚了。” 耿曙一震,驀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姜昭。 姜恒在屋后,找來一張木案,為母親切藥。逃難的日子里耿曙每天習武,唯獨姜恒沒有書讀,一時反而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母親也難得沒有怎么管他,更令他渾身不自在。 照著在家時每天慣例,請過安后姜恒問她自己該做什么,結果是招來一頓罵: “這么大個人了?連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天生騾馬的性子!廢物!” 于是姜恒自己開始找事做,奈何荒郊野嶺的,也找不到活,只得給母親采藥、熬藥,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藥材,便以甘草等藥物為她設法止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