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今年天氣反常得厲害,三伏天沒事就來一場暴雨,伴隨著電閃雷鳴狂風大作,不知是哪個男人在對蒼天發愿起誓。 “這次主辦方不靠譜,說好的休息房要五星級,我看剛剛那地方充其量就是個裝修還算湊合的賓館。”助理趙川喝了口冰可樂,朝對面擠了下眼睛。 “川哥你就別郁悶了,你瞧這小破縣城,我拿手機找了半天,連家星巴克都沒有,滿大街就這一家麥當勞還能吃。”新來的跟班小睿附和了一聲,剛出鍋的薯條還脆口著,他把番茄醬包一撕,不問三九的就給擠了上去。 趙川把果汁遞給旁座,笑瞇瞇問:“姐,真不吃啊?” 卞雪莉正跟著手機里的軟件學英文,她最近癡迷這個,連吃飯都帶著練。卞雪莉掃了一眼面前的炸雞漢堡,沒什么興趣,耳機一戴,道:“你們吃吧,這東西熱量太高。” “嘿,姐就是姐,意志也太堅定了。”小睿笑得賣乖,反手撕開第二包番茄醬,把剛剛沒照顧到的幾根薯條畫了個滿江紅。 這次能來這座西北小城,其實卞雪莉自己也沒想到。 當時剛接到消息的時候她還猶豫了兩天,畢竟是義演,不但自己搭錢,還要全程出力。后來一番考慮,跟當地主辦方談了唯一一個條件——住的酒店給安排個好點的。最近半年她睡眠一直不怎么好,出門在外,對床尤其有要求。不過真到了地方一看,最好條件的人家都給安排上了,的確到頂了,還能怎么辦呢,將就一晚上吧。 “方萱她們到哪兒了?”卞雪莉喝了口果汁,問趙川道。 “剛起飛,預計到酒店得夜里了。”趙川咬著漢堡,像是想到什么,笑道:“當時她們幾個還拉了個群私下偷偷問我,說姐你這次怎么接了這么個不掙錢的活兒,賠本不說,也不賺吆喝。嗐,那幾個小丫頭懂什么,我說老板這是給你們機會出來歷練,讓你們把各種舞臺都登個遍,以后就什么場子都不怕了。” 卞雪莉聽得滿意,勾了下嘴角,打趣道:“要不怎么讓你帶她們呢,知道你鎮得住。” 趙川笑呵呵的領了褒獎,啃雞翅的間隙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坐在隔壁的女人——一頭棕色齊耳短發燙成的小羊毛卷,鼻梁上架著副能遮掉半邊臉的超大墨鏡,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卞雪莉臉上不施絲毫粉黛,皮膚卻保養得宜,看著哪里像三十三歲。 外面的雨沒有要停的架勢,反而越下越大。餐廳里不斷有人進來躲雨,去柜臺點了東西找個位置,也說不好什么時候能走得了。趙川摸了摸肚子,沒吃飽,打算再點點什么,前面不遠處突然圍上來一圈人,像有熱鬧看。 趙川抻了抻脖子往人堆里一瞧,哦,原來是個避雨的大爺,手上還牽了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一老一小都被大雨澆了個透心涼,腳邊暈開好大一灘水漬,身上更是濕得不行,頭發絲都在滴水。 圍觀的人只是獵奇,看過幾眼就又散了。大爺牽著小姑娘貼著一堵不起眼的墻根站著,盡量不占店里地方。巡店的店員看到了,過去報告店長,沒一會兒店長就過來找那一老一少。趙川離得遠,聽不太清兩方在說什么,就看到老大爺臉上突然扯開一個相當樸實自慚的笑,不停地擺手像是在拒絕。 “怎么出門也不帶把傘,不看天的么。”小睿撅了下嘴,有點嫌棄的看了一眼墻角邊那一老一少。 “雨下得急,也不一定都帶傘了,剛剛那些不也是沒傘才進來躲雨的么。”趙川拿起可樂,眼睛一直盯著門口看。 “滿縣城就這一個麥當勞環境還過得去,哥你瞧那老頭兒和小孩兒,腳上全是泥巴,踩得哪兒都是腳印,臟死了。”小睿嘟囔著。 “又不用你去給人店里拖地,吃你的吧。”趙川瞟了一眼小睿,埋頭啃起已經有點涼掉的漢堡。 正說話間,過道里有人影向這邊走來,接著旁邊的座椅就被人拉開。趙川抬頭,見是店長端著一盤裝得滿滿的食物放到隔壁桌上,那對渾身濕透的老少也被領了過來——老爺子很是拘謹地朝他們這桌三人彎了彎腰,像做了什么對不住事,在抱歉似的。 趙川下意識沒多想,立馬朝老人家回了個點頭致意。店長把食物放下,對老人道:“小meimei過生日這么開心的事,您帶她來我們店里就當慶祝了。別客氣,讓孩子多吃點,您也吃。” 老人家口音重,滿含慚愧感激的不住謝道:“謝謝了,唉,謝謝好人了……” 店長走開了,老人家卻沒落座。 他表情仍舊不自然,還拘謹著,有些手足無措的不知道下面該怎么辦。小姑娘估計是餓了,兩只亮黢黢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桌上的食物看,猶豫了好幾秒后,才小心翼翼的勾了下老人家的手,囁囁道:“爺爺,想吃。” 東西是店家送的,孫女又的確餓了。老人家低頭看了看孩子,一雙渾濁的眼睛里有水光閃過。他疼惜的拍了拍姑娘的頭,道:“那就吃吧,吃完咱再去謝謝好人。” 因著大雨的關系,不大的店面里十幾張桌位幾乎都坐滿了,之所以趙川他們隔壁桌還空著,那是早先小睿拿雨傘占了座,后來店長過來放餐盤,小睿只好悻悻的把傘收了。 圈子里待久了都是人精,老人家正好坐在趙川這一邊,隨便問幾句就捋清了大概——今天是小姑娘的生日,丫頭好幾個月前就惦記著生日這天能吃頓麥當勞,只是家里條件有限,老爺子今早帶著孩子走了十幾里路從鄉下進城,本打算到麥當勞買份最便宜的薯條,當全了孩子的生日愿望了。哪知一場大雨澆下來,老人不慎摔了一跤,人倒是萬幸沒有大事,就是收在褲兜里的五十塊錢不翼而飛了,估計是被路上積水一沖,不知沖哪兒去了。 答應了孩子的事不能反悔,可身上又確實一毛錢都沒了。剛好一場雨潑下來,老人家領著小姑娘進來避雨,還沒想好要怎么辦,不想碰到好心的店長,送了這么多吃的,也算是因禍得福。 趙川簡單問了幾句后就沒再多說什么,默默埋頭吃自己的。對面的小睿似乎渾身不自在,他跟小姑娘挨在同一邊坐,可能是夏天雨水漚在身上反味兒,丫頭身上不時有一陣陣發酸的氣味飄過來。小睿嫌棄的皺了皺眉,拿手指抵住鼻孔,不住的把臉往另一邊別,嘴里小聲嘀咕著,總之不滿意這個座位就對了。 突然“哎呀——”一聲。 趙川抬臉一看,原來是小姑娘不會撕番茄包,用力太過,番茄醬被擠得飛了出來,正好有一坨落到了小睿裸露在外的小臂上,驚得小睿差點沒從椅子上直接跳起來,開口就是一句“你不會看著點啊!” 小姑娘被這一聲嚇得頓時一怔,連帶爺爺也愣住了。可幾秒過后老人家就迅速扶著桌子站起身,顫巍巍的走過去要給小睿擦衣服,邊走邊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著急抱歉道:“對不住咧,對不住咧,我給你擦掉啊小伙子……” “哎呀你別碰我!我自己擦!” 小睿躲瘟神似的就往旁邊跳,成功躲開了腿腳遠不如他靈活的老人。老人家一臉的尷尬難堪藏無可藏,兩只伸過去要給小睿擦臟的手高舉在身前,有些發顫著,不知道是該放回去還是該繼續舉著。 趙川臉上也掛不住了,起身扶了一把老人,對小睿道:“沒多大事兒,自己拿紙擦擦得了。” “哎呀哥……”小睿一臉的煩悶不爽:“這我剛買的gucci,那醬包都滋衣服上了,拿出去干洗我還得一百塊呢。” 一旁老人家一聽“干洗”“一百塊”,驚覺孫女是闖下大禍了。他兜里真的一毛錢都沒了,連今天的生日餐都是店長好人請的,哪里有錢賠給對方洗衣服。可畢竟錯在他們,他也絕不能弄臟了人家的衣服就不管。 眼瞅著老人家嚇得不輕,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硬是憋出了難言的血紅色。趙川看得心里發堵,聲音也變得有些硬邦邦的,對小睿道:“行了夠了,一件衣服而已。回頭你去找jerry,我讓他給你送洗。” 小睿沒聽出來趙川語氣里的異樣,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這衣服他才上身一次,水都沒下過,要不是這回跟卞姐一起出來做活動,想把自己收拾得更體面些,哪舍得把幾千塊一件的衣服拿到這種窮鄉僻壤里穿。 小睿噘著嘴好不容易偃旗息鼓,氣呼呼的坐下,可他也不愿意再跟小姑娘挨近了,冷聲冷氣的對女孩道:“這椅子沒粘地上,你往旁邊拖拖,盤子也拿過去,少碰——” “對,就今天。”一地雞毛的空氣里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說話聲。 趙川撇頭,一直端坐在隔壁座上沒發聲的卞雪莉戴著耳機在打電話。她聲音冷冷清清的,也沒什么起伏波動,可后面說出來的話卻將趙川實打實劈了一驚—— “全名叫什么?……對,鐘嘉睿,見習跟班助理……對,開了,就今天。” 卞雪莉掛斷了電話。 像沒事發生一樣的喝起了果汁。 “全名”鐘嘉睿的小睿直接呆住了:“……” 連趙川都沒反應過來,湊過去小聲確認道:“姐,你剛剛是……是要開除……” “也沒什么,哪家公司沒有人走人來的。”卞雪莉托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斜過臉看著趙川道:“你跟財務也打聲招呼,該結算的一分不少。讓他回去酒店收拾東西吧,現在就可以走了。” 晚風,雨停。 趙川把從酒店餐廳弄來的紅酒醒了醒,倒了一杯遞過去,真心實意道:“姐,你今天下午也太……酷了。” 卞雪莉點了根煙夾在手里,望著遠處并不繁華的縣城市區道:“也不是酷,就是覺得太吵了。” “怎么不酷啊,”趙川嘆道:“小睿那年輕人吧,身上是有些嬌慣出來的壞毛病。平時沒什么事激發出來,今天一看,確實缺少社會的‘毒打’。您今天做的對,這樣他以后去到別的地方也少吃點虧。” “你覺得我是在教他做人?”卞雪莉笑著吸了口煙。 “……不是嗎?”趙川愣了愣。 “沒,”卞雪莉慢慢吐出煙圈,擺了下手,帶笑道:“我又不是圣母瑪利亞。一個被開除的人,非親非故教什么做人。” 自從shirley告別影壇轉到幕后、恢復了自己的真名“卞雪莉”以來,趙川細數數自己跟了她也快三年了。之前shirley的大名在娛樂圈那是排天字一號的,大花旦什么咖位、脾氣他們都在圈里混,大差不差都了解一些。可自從她開了這家經紀公司,全身心轉投幕后,趙川覺得自己好像重新認識了一個shirley似的,在她身上已經越來越找不到那會兒當大明星的影子了。 “川兒,人其實挺復雜的一種動物,你也別因為跟著我干就把我想得有多好。這世上沒那么多好人,也沒那么多閑得無聊免費給人說教的圣人,這兩樣我都不沾。今天就是純粹聽煩了,那小孩話太多,下回你跟招人的說說,標準定得比啞巴高一點就行,我這兒用不上說相聲的。”卞雪莉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趙川那杯,臉上浮動著一層淡淡的笑。 趙川喝高走了。 夏日雨后的天氣仍舊悶熱得不行,但空氣里也有了一絲濕濕的透潤感。卞雪莉仰頭喝干最后一杯,拿手指點了點嘴角上沾到的酒汁,眺望著遠處半明半暗的星光燈火,心里一時都放空了。 教做人…… 嗯。 其實她也才開始重新學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