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潼關城地勢高峻,城中為瞭望又修建了三層高臺。現下時值酷暑,高臺上四面通風,十分涼爽,因而司馬懿有時會來這里登高望遠,散一散心。 但今天和以往有些不同,陳珪發(fā)現司馬懿立在高臺旁,目不轉睛的望了許久。 這位十分受信任的主簿上前一步,也順著大都督的目光望了過去。 司馬懿在看一名婦人。 潼關雖已被魏軍接管,但城中亦有少量工匠與文吏未曾外遷,因此偶爾也能見到女眷,但這一名婦人又有些不同。 她正靠著城墻,也向下望,頭上未戴帷帽,因此那張面容十分清晰的顯露出來。 這婦人看起來二十出頭,容貌清秀美麗,身上裹著銀灰罩袍,雖衣飾樸素,清風襲來時,罩袍抖得像一朵盛開在水邊的花。 自己這位大都督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甚至家中傳出過因為他頗為偏愛側室柏夫人而受正室怨恨的新鮮事,洛陽城中的權貴還因此事說笑了好一陣,文王甚至特意宣他前來取笑過。但在大軍來到潼關之后,據陳珪所知,司馬懿已經很久未在這些事上用過心了。 在文王崩逝之后,昔日那種輕松氣氛一去不復返了。 盡管諸葛亮作繭自縛,因公學事激怒了天下士族,使得蜀漢此時亦不能全心經營雍涼二州,但失此二州仍震動了中原。 現下孫權攻蜀失利,天下事盡決于潼關,若勝,武王創(chuàng)下的這片江山仍有可為。 陳珪仍記得那一日在遼東,聽聞文王崩逝時,司馬懿的神情。 不僅是失去一位君主,更是失去了一位摯友。 鄴城十日血雨腥風,魏臣銘記于心。 因而交到曹叡手上的江山對司馬懿而言,有了更不同的意義。 只可惜文王的繼承者未必有相同的看法,而曹魏宗室也未必有相同的看法。 不然怎么會將曹肇那般佞幸派到前線來,又令大都督受他挾制? 中原腹地的世家子尚一心抗敵,倒是宗室們先起了爭權奪勢,排除異己之心! 思及此處,陳珪又多看了一眼那女子,若是能令大都督暫忘一刻戰(zhàn)事,也算是她的福分。作為下屬,他覺得應該探問一兩句。那女子身側有婢女,亦有兩名護衛(wèi)的軍士,看樣子亦是世家出身,但無論夫家如何,亦越不過大都督了去。 若他心中確實傾慕,這天下恐怕也沒有哪個女子逃得過。 然而司馬懿聽到他的腳步聲,轉頭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 “你看那女子。” 陳珪對品評美人一道上沒什么心得,被點了名后吃了一驚,沒想到大都督竟這般直接。 “大都督?” 司馬懿依舊專注的盯著她看,“你看。” 那婦人收回了半個身子,轉過頭似是對婢女說了些什么,又走了十數步,又一次向下探看。 ……說實話,自潼關城向西望去,不過一片土坡,外加禁溝暗道,有什么值得看的呢? 婦人久居后宅,是以見到潼關險峻如此,才事事好奇吧,這樣想來,她大概不是久居此處之人,莫非是哪位路過潼關的官吏家眷?大都督喚他前來,必是為了此事。 陳珪在心中又思索一番,確定這一兩日不曾有什么值得看重的文官經過這里。 “大都督若是喜歡,下官……” “喜歡什么?” 陳主簿一滯,“喜歡那婦……” “叔貞看不出么?”司馬懿皺了皺眉,“那女子在偵伺地形,度量女墻能抵御哪種角度的箭矢。她一處看完,再看下一處,我看了她一刻,她這一刻都是如此,恐怕心中亦在推演雙方攻防。” 腦子沒轉過來的主簿愣了一會兒,“她既有軍士護衛(wèi),想來是哪名武將家眷。” “哪名武將家眷?” 陳珪啞口無言,司馬懿治下,軍紀嚴明,潼關城中怎會有武將家眷? “大都督是說,那是蜀軍細作?要下官派人將她擒下審問?” 司馬懿搖了搖頭,轉身便下了瞭望臺,陳珪追了一步,想想還是停下。 他還是先去打聽一下比較好。 潼關城本身并不算固若金湯。 曹肇有些事要辦,具體辦什么事也沒告訴你。你提出想在城中走走步,散散心,他倒是十分爽快的同意了,還派了兩個軍士護在你左右,省得出什么意外。 你在城中走一走,很快判斷出這座城裝不下許多人,六千人左右比較正常,萬人大概是極限。 但它是一座關卡,也就是說,它在沒有陷落之前,不存在被包圍的問題,它持續(xù)地為身后的弘農提供保障,而弘農的大軍能夠源源不斷將兵力、輜重、補給送上來。 因而司馬懿將主力放在弘農,潼關西只放了數千人作為斥候和先鋒,一旦接戰(zhàn),立刻退入禁溝中,而后便可用地形來懟死蜀軍。 這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型隘口要怎么攻打?進攻和防守方都擺不開陣型,但防守方不需要擺陣型,因而……五百個魔山行不行? 你這樣一面四處探看,一面腦內模擬推演攻守雙方可能的伎倆時,身后忽然有人說話。 “這一處女墻頗不見用,只憑云梯便可逾之,是不是?” “天下豈有百丈云梯?”你習慣性在心里回答了一句,忽然覺得不對勁,你現在不是瑪麗蘇嗎?! 轉過頭去,你發(fā)現身側十余尺處站著個中年文士,一身半舊不新的直裾,腰間點綴的幾枚玉佩倒是質地極好,神情不喜不怒,一看就知道出身世家。 余光再掃一眼那兩名軍士,低頭,縮脖,微微躬身,都變成了小心翼翼布景板模式。 ……似乎這人的官銜不比曹肇低太多。 你在這里轉悠時,也聽了聽士兵們偶爾閑談,現下駐守蒲坂的是張郃,也就是說,這里有可能撞上郭淮? 至于撞上司馬懿……你覺得面前這人并沒有鷹視狼顧之相,雖然不像陸遜般端肅威嚴,但也不至于獐頭鼠目,他看起來倒更像文臣,帶了一股子儒雅、清貴、內斂范兒。 不管這認識誰,反正你先裝一波傻看看效果。 “妾不明大人所指。” 他看了你一眼,又看了看陡峭城墻下正巡邏的魏兵,借了地勢天然高度,這一處坡度極其反人類,恐怕魏兵巡邏時也得小心翼翼。 “我閑暇時也喜歡來此推演,”他聲音倒是十分和氣,“潼關城雖重修數次,今又反復加固,但仍算不上金城湯池,然則每處破綻必有地勢來彌補,因而飛鳥難逾,終成雄關。” ……你覺得他說得挺對,但你還是準備裝個傻。 見你沉默不語,他又看了你一眼,然后看向那兩名軍士,“此為誰家婦?” 兩名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一開口,你整個人都不好了。 “大都督……” …………司馬懿長得這么和氣嗎?! “大都督對內子是有什么指教嗎?” “你看這像不像抓jian現場。” 曹肇刷新了,身邊還帶了一個路人臉文官,向著你們走了過來。 看到這一幕,青行燈在你耳邊小聲這么說了一句,雖然小聲,但鑒于司馬懿站得離你不遠,你不確定他聽沒聽見。 但他臉色一點沒變,“原來是長思的夫人,怪不得有此家學淵源,見識膽略竟能不讓須眉。” 曹肇沒吱聲,只是看了你一眼。 夕陽西下,瞭望臺下的這一塊空曠地上,匯聚了上一代魏王的知己,和這一代魏王的知己,這太神奇了。 更神奇的是,哪怕你這種不擅長察言觀色的人也看出來,曹肇與司馬懿之間有點什么問題。 當然,他倆一定是要有點問題的,否則鄴城派曹肇來干嘛呢? 但你感覺他倆之間除了“主帥和監(jiān)軍”之外,似乎還有些其他的問題。 看著他倆寒暄兩句后,司馬懿帶了那個文官離開,你也不知道曹肇聽到他夸你有見識膽略那一句之后心里什么反應,反正臉上看不出什么反應,他甚至走了過來,十分溫和的責備了你一句。 “時下雖為七月酷暑,這里到底地勢高,山風冷硬,”小曹將軍說,“夫人若著涼該如何是好?” ……這太夸張了。 潼關軍營有弘農大本營源源不斷的后勤支持,但比起蒲坂,潼關的伙食又陡然下跌了一檔,基本跌到了蜀軍的檔次。 你看了看餐盤里一條鮮魚配一堆醬菜,真難為曹肇怎么在這吃飯,不過他明顯心思也不在吃飯上,只意思意思吃了點,然后就放下筷子,看向了你。 這位將軍盯著你看了一會兒,你以為他要攤牌了,但他問了你一個你沒想過的問題。 “建安二十四年時,劉封作亂之事,夫人可知?” ……你想不出他為什么會突然問起劉封,因而你還是決定先一問三不知。 “妾不知。” 他似乎也不驚訝你的回答,“縱使不知,閑談亦不妨事。” 你沉默的盯著盤子里那條死魚。 “劉封非劉備親子,趁劉備身死,大軍于外時,勾結逆臣作亂,此不忠不孝之輩,妻小為何竟得保全?” 那當然是因為劉備諸葛亮就從來不喜歡夷三族啊,劉封本人都只受徒流之刑,這算什么問題。 你抬起頭有些疑惑的看著他,發(fā)現他也在疑惑的看著你。 如果你能在心里給你認識的人畫人設像,曹肇一定是最支離破碎的一個,你為何完全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