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感動, 一邊又朝鬼王手指的范圍之外看去。

    六人當中, 承光圣僧的情況最不好。

    任嫣然見他雖不能說話xiele這一口氣, 但眼中卻似有著千言萬語。

    他的佛心已經不再穩固。

    他看著面前的少女, 再不能抗拒去想“她是我的女兒”這件事。

    任嫣然被這樣的目光觸動, 但她終究跟佛子不熟悉，因此只在心中想道：“事急從權，如果硬要選一個的話, 那我就選承光圣僧。”

    就算會冒犯于他，也要先送他回大雷音寺。

    她想著，又再調轉目光看向謝前輩。

    謝何問還是那樣閉著眼睛，對外界毫無知覺的謫仙模樣。

    任嫣然不由得想在自己來之前，他在無盡淵是準備如何與他們相對。

    或許他的無傷只是表面跡象，內里難保不會有什么問題。

    在任嫣然看過來的時候，被鎖在謝何問身邊的鐵奴也在熱切地看著她。

    上一回，他私自去請了小姐來迎客峰，在明園與主人相見，原本想趁那個機會將小姐的身世告訴她，好讓他們父女相認，可是主人卻制止了他。

    鐵奴知道，主人沒有認回小姐是因為覺得他現在這樣與死沒有什么區別，小姐若是知道有他這么一個父親在，對她來說除了會徒生煩惱跟傷感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倒不如就讓她把他當成是一個長輩，一個與她娘親有交情的故人，這樣就能夠把“驚鴻七變”和他的其他劍術都傳給她，偶爾能夠得她來探望。

    若不是金光大陸這般驚變，謝何問最大的期盼也就是有機會能夠邀她去謝園，到他們的宗祠去上一炷香。

    可是——鐵奴心想，現在他們已經深陷無盡淵，這可能就是主人與小姐相認的最后時機了。

    他在主人身邊那么多年，事事都順從他，從未忤逆過他，這一次他卻不能再順著主人的意思。

    哪怕小姐聽到這個事實之后一時不能接受，無法認主人是她的親生父親，他也要告訴小姐她真正的名字，告訴她她是謝家之后。

    鐵叔的目光如此熱切，任嫣然幾乎要抵不住地敗下陣來。

    她被提醒了，把鐵叔跟沒有還手之力的謝前輩放在這里也很危險。

    “我……”她張了張嘴，艱難的在鬼王掌下發出了聲音，“我就不能……”全都帶走嗎？

    早知她剛才就不加“我爹”這個限定詞，現在說不定就能把所有人都帶走了呢。

    她的話還沒說完，軒轅奪就對她說道：“靈兒帶其他人先走，爹還扛得住！”

    “其他人”頓時向他怒目而視。

    真是卑鄙！這樣搶先一說，豈不是先坐實了他是女兒親爹的身份？這樣一來，就算女兒不選他，他也有理由說是自己讓她不要管他的。

    ——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任嫣然的話被打斷，調轉目光看向她二爹，只想讓他別逞強了。

    在場要論情況糟糕，他不排第二，也能排第三。

    而她身后的鬼王聽見軒轅奪這樣說，眸光似是沉了幾分。

    “既然如此——”他將手移了回來，重新指向排在第一位的任星野，“索性從他開始，我們一個一個地分析——”

    “……”

    任嫣然見他指向自己的爹，對自己說道：“如果說他是你的親生父親，這很合理，畢竟你叫了他十七年的爹。是他一手養大你，你們還有一雙這么像的眼睛——”

    任星野看著女兒，見她也在用那雙跟自己肖似的眼睛看著自己。

    看了她片刻，他才將目光從女兒身上移開，看向站在她身后的獨孤燼，從鬼王的眼神中品出了一絲微妙的不滿。

    果然，下一刻就聽他說道，“不過好像從沒有聽過他有道侶，就連對自己的女兒都要隱瞞身世嗎？”

    任星野：“……”

    雖然事情并不是這樣，但確實在過去那么多年中，他都沒有對女兒提起過她的身世。

    鬼王的話直擊了他的痛處。

    將他的反應收在眼底，鬼王臉上的神色沒有變化，又將手指移向了方才說話的軒轅奪：“是他的話，似乎也合理。”

    任嫣然聽他的意思竟像是要把在場所有的人都分析一遍，莫名就生出了一種被架在臺上公開處刑的感覺。

    ……這明明就不是她的修羅場，她為什么要承受這個？

    可是她也不能出聲反駁，只能任由鬼王在背后說下去，“九陽界中人，軒轅氏之后，筑基與金光大陸的修士不同，是引九枚靈陽入丹田。”

    軒轅奪見他垂下了眼睛，對著自己的女兒說道，“你的丹田之中也有九枚靈陽，對不對？”

    “呵呵。”任嫣然干笑一聲，“逃不過前輩的眼睛。”

    她似乎聽見鬼王輕嗤一聲，然后又再指向了夜遲衣：“他也像。”

    夜遲衣聽他評價自己，“身為云天宗首座，他當你的義父，在你爹不在的時候照顧你，甚至愿意冒著自毀大道的風險，卸下九成修為下幽冥來尋你。如果你不是他的親生骨rou，這都要說不過去了。”

    是啊，任嫣然在心里默默贊同。

    雖然鬼王說的都是她已經知道的事實，但是被他這樣再在她面前分析一遍，她心中還是無比的酸痛。

    不過還好，只是說這三個，她還扛得住。

    可就是鬼王好像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還想繼續往后走。

    當他的手越過夜遲衣，要指向承光圣僧的時候，在他們中間還頓了頓。

    任嫣然敏銳地發現，在自己的三爹和佛子之間還有個位置。

    她心里一咯噔：不會吧，不會連她四爹他都知道，還特意在這里留了個位置吧？

    還好，鬼王那像是冷玉雕成的手指只是在那空位上停頓了一瞬，就再次朝著旁邊指去。

    他的手停在了正在與佛國中的邪佛抗爭的佛子身上，開口道：“佛門圣僧，上一世為終結萬魔戰場，舍身成仁，這一世卻誤入凡塵——”

    哪怕知道這只是基于“承光圣僧是她爹”這個假設上的分析，任嫣然都覺得這是對佛子的極大冒犯。

    她見到佛子的一雙鳳眸已經變成了一金一黑，魔氣與魔念已經由佛國入侵了他的軀體，以他的軀殼為戰場，同他的佛法修持拉開了戰斗。

    被這雙似佛似魔的眼睛一看，她就心下一顫，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從俊雅佛子的眼中看出了先前從未流露過的復雜情感。

    她還未說什么，就聽見父親任星野的聲音響起，對著身后的鬼王制止道：“夠了，說我們便說我們，扯上出家人做什么？”

    任星野看著鎮定，神色之中還隱隱透露出一絲不耐煩，但是熟悉他如夜遲衣卻從好友的神情之中看出了幾分心虛。

    他心虛什么？為何要心虛？

    鬼王便是指著承光圣僧再多說幾句也損害不了他的形象，更不會令他如今的狀況更糟，他何須打斷？

    任星野感覺到了好友在看自己，不過他沒有看回去，只是讓自己的目光落在獨孤燼身上。

    他知道獨孤燼已經看穿了自己的心虛，也知道獨孤燼已經知道自己看穿了他這樣大費周章把他們都引下來，關在這里的目的。

    從一開始到現在，他所展現出來的所有惡意都是醋意。

    任星野看向他按在自己女兒肩上的手，心中想道，自己怎么會現在才看出他對嫣兒的占有欲？

    他的表現跟軒轅奪和夜遲衣二人一個從天魔窟出來，一個從幽冥回來之后，自認是嫣兒的親生父親時有什么區別？

    雖然他已經知道meimei的劍訊不是給一個人發的了，但眼下看獨孤燼對他們的態度，怕不是在場所有人都收了一遍！

    “哈哈哈哈哈——”

    任嫣然正試圖讀懂他們之間的目光交流，就猛然聽見一陣猙獰笑聲。

    佛子背后的佛國猛地四散開來，那原本應是漫天神佛的景象如今變成了群魔亂舞，于這一片黑暗虛空中發出了癲狂之聲。

    而佛子剩下的一只眼睛里，金色佛光也在墨色浸染。

    見到這一幕，鬼王似是十分滿意，任嫣然聽見他輕笑一聲，在這一片魔音徹腦中對自己的爹說道：“那你問他是否問心無愧，敢不敢說他從沒懷疑過你的嫣兒就是他女兒。”

    任嫣然：“？？！”

    這話一出，包括任星野在內，在場所有還清醒的人都看向了俊雅佛子。

    佛門圣僧如今不再圣潔，身上佛光已散，整個人完全被魔焰所籠罩。

    那為他所鎮的漫天邪魔在整個空間里鋪展開來，猙獰狂笑：“無鏡——！承光——！你六根不凈，你動了凡心！”

    “原來你佛心的縫隙就是這個小姑娘！”

    “你再也束縛不住我們了，你再也束縛不住我們了——哈哈哈哈哈！！！”

    第116章 修羅四場（三）

    上一世, 他將金身留在萬魔戰場，成了擋在天魔跟金光大陸的輪回之間的墻。

    這一世，他生在沈家, 拋棄了沈清宵這個名字, 重歸佛門，以身渡魔, 鑄成佛國，應對大劫。

    如今金光大陸的大劫已至, 可他的佛心有缺, 這邪魔度化的佛域就只能潰散在幽冥之中, 無法守衛天下蒼生。

    但即便如此, 這些邪佛也不用想要從他的鎮壓下逃脫。

    佛子雙目終于化作全黑，身上佛光寂滅。

    他雙手合十, 閉上眼睛，眸底生出紅色的光焰來。

    虛空之中，漫天獰笑的邪佛身上忽然騰起紅蓮業火, 令他們猙獰的笑聲戛然而止，變成痛苦哀嚎——

    “你做什么？！”

    “承光——！你在做什么？！”

    “你與我們是一體的, 你殺了我們, 你也別想活！”

    “住手, 快住手！”

    “啊——！！”

    從癲狂囂張到現在痛苦求饒, 這轉變不過是一瞬之間。

    佛子眉目如畫, 說出的話卻無比絕然：“我既無力再鎮壓你們, 也不會讓你們再存在下去。”

    “無鏡！”

    “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