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叫他回憶靈淵休息, 微子啟卻是先開了口, “你先回去。”

    楚微遲疑, 她將唇抿起，看他, “要去見掌門師叔嗎？”

    “嗯。”微子啟攏了攏衣襟，“要去給師兄一個交代。”

    話說完后, 微子啟朝她看去，伸手便想去揉她的頭發，但素白的手伸到半途又倏然停下, 轉而去整自己的外袍，“我走了。”最后只言簡意賅說了這三字，便拾階而上。

    他的手伸過來的瞬間, 楚微心真的緊了一下, 后來又見他那樣別扭地將手收了回去，她都不知自己又是個怎么樣的心情。

    只看著他清雋背影，她突然間感覺胸口沉甸甸的。

    她眉心緊緊蹙起，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步榮華所住的清悠閣屋內擺設陳列極簡，唯有一套外雕云紋的紫砂茶具古樸高雅, 一看便是值大價錢的。

    微子啟過來后，步榮華緊張了好幾天的情緒頓時煙消云散，趕緊給自己灌了一口新出爐的白毫熱茶下去。熱氣暖到了心口，他身心皆舒暢了，此時才出聲問微子啟，“怎么一去便是這么長時間？度索那邊的情況現在如何？”

    微子啟坐在椅子上，先自己拿了暖爐過來煨手，暖和了些后才說：“不太好。”

    步榮華被一口茶燙了嘴，想吐又不知吐到哪兒，最后面容扭曲地給咽了下去。他瞪圓了眼睛朝微子啟看去，含著舌頭問：“怎么說？”

    “我見到那個女人了。”微子啟說。

    步榮華頓時愣了神，能被微子啟稱之為那個女人的人，這普天之下也就那么一個而已。

    “你在度索見到了她？她還在世？也去度索查看鬼門？”步榮華拋出無數問題。

    微子啟搖頭，他的視線悠長而深遠：“她留下了一抹意識在鬼門之中，叫我履行我當初的承諾。助一人修靈力，助她登九天。”

    步榮華內心打起鼓來，手上不停地擦拳磨掌，“怎么，怎么還在鬼門里留了意識。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啊？”

    微子啟聞聲舒顏而笑，“師兄可看過《九天玄經》？”

    “自是看過。”

    “九天，一為中天，二為羨天，三為從天，四為更天，五為睟天，六為廓天，七為咸天，八為沈天，九為成天。九天有神，領百獸，號百妖，謂天之主。”微子啟朝步榮華看去，聲音里含著不明的笑，說，“她說，她便是這天之主。”

    哐當一聲響！步榮華打翻了他手里價值連城的紫砂茶杯，驚惶地看微子啟，久久說不出話來。

    第108章 之一   茫然只一瞬，決心還神骨

    天之主這三字, 實在是太過震撼。

    《九天玄經》之中所寫，他當然字字都銘記于心。可九天太過玄妙，他早將那些內容當一個可望不可即的故事來看, 從未想過有一天, 所謂‘天之主’真的有現世的一天。

    步榮華嘴唇囁嚅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問：“這，這天之主，怎會到咱們這兒來，不應該在九天之上嗎？”

    微子啟搖頭, 他抬手端起一杯茶, 放在唇邊輕抿一口, “不知真假。但她卻在我這兒放了一塊骨頭。”微子啟將手放在自己的仙骨處。

    步榮華詫異：“什么骨頭？”

    “神骨。她履行約定，將神骨還給她原本的主人。助她修靈力, 助她登九天。”微子啟再將那句神骨處的話念了出來，而后說, “只有她重返九天，主神才可歸。我試了試，她所言不假。那困住我無法突破的力量, 應就是神骨作祟。”

    所以當年的那個女人，一點都不擔心他會反悔，或者直接突破化神期, 飛升天外, 在做這筆買賣之前，她就已經給他定下了一個未來，只要楚微不出現，無人能取出神骨，他這輩子都無法突破。

    微子啟輕輕地嘆了口氣, 悠長而沈淵地開口，“如此看來，這筆買賣，做虧了啊。”

    在旁邊的步榮華心中早已是軒然大波，他好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消化他所聽到的內容。

    “所以……小微師侄她……她是……天之主座下的神女？”步榮華一邊捋著自己的思緒，一邊躊躇開口，“可天愛姑娘也是神女，這，這……咱們這兒來了兩位神女？”

    他是萬萬不敢去猜測這神骨的主人就是天之主的，微子啟也說她重返九天，主神才可歸，想必她便是天之主座下的神女，不然豈不是那楚微就是天之主，這看著可一點都不像。這天之主如何能混成那般模樣，都擔不起這樣的稱號。

    所以他便猜測這楚微應是天之主座下神女，大抵是犯了什么錯，才被貶黜凡間，眼下就到了她該回去的時候。

    微子啟不應聲，只別開話題，另說：“小微她，好像并不想回九天。”

    步榮華更是萬分驚詫：“不想回九天，她定然是年紀太小，還不明白九天代表什么，現在的小姑娘啊，真是……”

    他話到嘴邊，見微子啟明顯變了臉色頓時就不敢往下繼續說了，轉而想到個最最關鍵的問題，“若取出神骨，對你的身體可會造成什么損傷？”

    “或許會死，或許仙骨被毀。”微子啟輕描淡寫地開口。

    步榮華被噎住，他再無話可說。這兩條路，對微子啟來說，無論哪條都是死路。

    沉默半晌，步榮華商量著說，“這事，師侄還不知道吧？要不……就先別告訴她了。”

    微子啟看向他，步榮華以為他是覺得這個方法也太過自私，急忙道，“師兄不是說一輩子不告訴師侄，咱們可以先想想辦法，看看有沒有其他兩全其美的辦法，能將神骨取出，又不傷害到你的。”

    “我明白師兄的意思。”微子啟垂眼，他眼中頭一回露出點迷茫之色，對前方之路感到失措，他其實并不在意自己會不會死，反正他如今活著也挺無聊，更何況，這神骨原本就是楚微的東西，他只是……無意窺探到那個吻，以至于失了方寸，開始反思自己是否應在最后的時刻，好好去感受一下何謂人間欣喜事。

    “再等等吧。”微子啟道，“若她有一天想要神骨了，我自當給她。”

    步榮華失了聲，神態焦灼著看他。不知他為何要行這樣極端且破罐子破摔的路，怎么能她要就給了呢。這原本就不是一樁公平的買賣！

    可微子啟明顯是意已決，說完這話便起身與步榮華告辭，邁出了清悠閣的門。只余步榮華又開始急的嘴里起燎泡。作為師兄，他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微子啟去死，或者放棄自己的修為，他師弟是舉世難得的天才，他不甘愿看著這樣一個天才成為他人前行之路上的踏腳石。

    想點辦法，應該想點辦法。步榮華起身在房間里踱起步來。

    -

    楚微回了憶靈淵就先生起了暖爐，再煮好熱茶，便坐到了門口等著微子啟回來。

    她為未來制定了許多計劃，怎么看怎么可行的就是跟顧蜀舟他們一樣，躲起來。這天下之大，只要有心去藏，要找個人談何容易。

    微子啟走進憶靈淵后，門口陣法開始啟動。楚微立即起身去迎，她快步穿過長廊，走進桃花林內，見到那抹紫色身影，她便小跑而上：“師傅。”

    微子啟身形微頓，他抬了眼眸，望見明眸皓齒的少女歡天喜地地朝他跑來，身上不帶半點從前初見之時的陰郁與偏執，內心只覺異常舒坦。即使那個女人讓他做了一筆不劃算的買賣，但他并不為此覺得怨懟，或是悔恨，反而很慶幸。他能成為她師傅。

    所以，此前他那些因一個吻而迷茫的心思，徹底煙消云散。便是他想體會一次人間欣喜事，也斷然不該與她一同體驗。她來人間一趟，這十多年已經夠苦了，在他送她回去之前，他不希望她會有任何遺憾與意難平，做師徒很好，若沾了些凡塵情愛，她回到天上便就不能再心無雜念地去做那天之主了。那在那九天之上面對浩瀚無止境的漫長時間時，她該有多難熬。

    當時在鬼門之中，那抹意識也同他說了，神骨出，主神歸。之前在清悠閣中，他故意誤導了步榮華，其實并非她重返就九天，主神才可歸。而是她便是傳說里的天之主。

    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為何會落到凡塵界來他尚不可知，但他想，若她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生來便是神，是這天之主，她應當是想回去的。凡塵界太小，哪里容得下她。

    “師傅，怎么了？”楚微跑至他身邊了，發現他竟然在出神，心中又詫異又驚慌，詫異微子啟難得露出這樣的神色，驚慌于不知他剛剛跟步榮華究竟說了什么，才會變成這樣。

    微子啟恍然回神，他朝楚微看去，“無事。”

    楚微抿唇，“師傅冷嗎？我已經生好暖爐了，我們趕緊進房間里去吧。”

    微子啟聞聲走了兩步便頓住腳步，他側目朝楚微看去，“以后你不必做這些。”

    楚微怔然。

    微子啟看了看她因慌亂而緊抓著裙邊的手，低聲解釋:“你的手應去拿劍、施法，生火這樣的事，不應該你做。”

    楚微遲疑半晌：“可我之前也是做這些。”

    “以后都不必了。”微子啟說。

    楚微咽了咽口水，這一瞬間她突然感覺自己好像一個溺水之人，好不容易尋到一艘可供她落腳的大船，她廢了好大勁才終于扒拉住船舷，就快要爬到船上，此后終于不必再憂心自己是否會在哪一天就溺水而亡，但船主人突然又將船開遠了，她離生的機會又隔了老遠老遠。

    微子啟說完便打算離開，他走了兩步，然后敏銳地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但到底不打算做那些事就不要給人留有什么念想。他沒回頭，徑直往前走去。

    “師傅。”楚微快步跟上去，“掌門師叔說什么了嗎？”

    “沒有。”

    微子啟異常冷淡。

    楚微心中著急非常，她不知道微子啟為何突然這般，若要真的細想原因，她只想到那個吻……她跟著微子啟快步走著，想問又不敢問。

    她只能去找些其他話題，“那咱們什么時候離開啊？”

    微子啟側目朝楚微看去，“我們不走。”

    楚微一怔。

    “不需要走。”微子啟道。

    神骨是她的，這天下除了她，誰都拿不到。就算有人真的想搶，到頭來也只會自食其果。

    “可是——”

    “小微。”微子啟見到她臉上的緊張，定定地叫了她一聲。

    楚微手足無措對上他的眼。

    微子啟思慮一番，便道：“過段時間，我們再去一趟度索。”他要將神骨給她。

    楚微一口氣梗在喉嚨口，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她被他這話驚到了，內心翻山倒海地叫囂，為什么要去度索？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等我解決一些事之后，我們就去。”微子啟又補充。他雖再不管前朝舊國之事，但既然自己的人生已然沒多少時日了，那應該處理的事情還是要先去處理好，要走，就要安安心心地走。

    聰明如楚微，她自然聽明白了微子啟話里的意思，他要她一起去度索，總不會是帶她去游山玩水。

    楚微顫了眼睫，眼眶里蓄起水珠，“師傅，你是知道什么了嗎？”

    微子啟乍一聽她這話，卻是也幡然領悟過來：“原來你清楚。”

    “若我說，我真的不愿意要神骨呢？”楚微跑到他身前，攔住他要回房的路。

    微子啟嘆了口氣，“這原本就是你的東西。”

    “那我也可以決定要與不要！”鏗鏘有力的聲音砸了下來。

    微子啟終于從楚微身上見到了初見她之時，她倒在地上，明明只剩下一口氣，卻也不愿放棄，還要念叨著要活著的堅韌身影。這些時日她在他身邊裝乖扮巧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愿去戳破，人都有兩面，一面給自己看，另一面是自認為最有安全感的樣子。

    他沒必要去戳破她，非得讓她做自己，反倒給她添了煩惱。可他其實更喜歡看她這樣肆意堅韌的模樣。可惜現如今的堅韌卻是少女一時為情愛所迷而造就的，如朝生暮死的蜉蝣般沒有意義。

    “擁有神骨的你，此后再也不必擔心自己被利用，被傷害，你可以活得很好。這不是小微你一直想要的嗎？”微子啟冷聲問她。

    楚微翛然嘲弄地笑起來，“我想要的？我想要的那么多，這不過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之一罷了，為何師傅你就只能看到這之一。”

    第109章 法子   重重顧慮下，求愛而不得？……

    她將話挑得這樣明白, 倒教他無措起來。

    她那雙望向他的眼，是同那個不知何故而生的吻相似的繾綣，灼得他竟下意識逃離她的視線。

    說不心動, 說能不受蠱惑當然是假的, 這樣一雙眼，誰能逃得過？便是毒，都有人甘愿飲鴆止渴。可惜一段注定沒有未來的感情，實在沒必要開始，免得到頭來傷身又傷心, 雖然到那時他或許也無身可傷, 她卻是還有那么長的時光。

    微子啟思索出聲：“并非微不足道的之一, 而是其中最最主要的第一。相反，其他事才是微不足道。”

    他將話說完, 便做出了決絕姿態，繞過她便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