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同居
常安睡時躺在被中,隱約還有男人味道,想到不久前種種,舉直手臂拿照片左右看,真像做夢,可她不后悔。 藤原回了軍營宿舍,先是沉悶發(fā)了會兒呆,誰這時來也猜不準他想什么。 他料定自己近期除應(yīng)酬不會喝酒,但他今日想喝幾杯。片刻后翻出那僅有的花雕,拿了簡陋的搪瓷杯。誰給的不記得,他不慣喝,也就放著沒動,這罐子栓了紅繩,貼了彩紙,他想起這酒也稱是“女兒紅”,覺得應(yīng)景,遂心多喝了幾口,停杯時還未醉。 但耐不住這花雕后勁大,他發(fā)昏時還記得定好鬧鐘,暈乎乎睡了。 常安再進醫(yī)院時被護士長塞了罐新茶,如今物價貴,柴米油鹽皆不容易,一問知是前幾日她急診的那位老人家里送的,她有趣地解釋:“以后這種東西就不要收了,你不知上回李醫(yī)師收的雞蛋后來竟孵出小雞了嗎?” 護士長和旁邊的李醫(yī)師都笑了,李醫(yī)師擺手:“是是是,盛情難卻啊,下不為例唄。” 護士長嘆:“常醫(yī)生今日氣色不錯啊,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常安說哪有,簽了核對表,不擅長同女人打交道的她以準備要開診搪塞了過去。卻不知同時的那邊,藤原橋渾身的意氣風(fēng)發(fā)也受到幾個相熟的同級打趣,他應(yīng)對的倒是自如。 日子不一樣了。 兩人自那一晚,倒像是小別勝新婚,陷入了熱戀。即使見不著面,仗著有電話,常安是日日都能接到他的問候,他問清楚了她周幾值班,夜晚打來的電話伴著催眠的舒暢,還有他微啞的嗓子透露的疲倦。這日她聽他說起房子的事,“差不多了,再過一周,咱們便入新房。”他這措辭曖昧,弄得她無故緊張,還帶點羞澀。 畢竟是同居。 常安把左手從白大褂口袋中拿出握住右手腕:“這樣快的嗎?” “不愿意?”他聽出她話里的驚訝,半真半假地問。常安側(cè)了側(cè)身讓過打水的病患,“我就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細節(jié)我明日跟你說,還有些事要問,明日一起吃飯?” 常安想了想,“嗯……什么時候?” “晚上?”他只有晚上能離場,中午時間太短,來回不夠。想到之前在杭州,他那份“工作”午休也不夠他陪人喝一頓酒,果然都是一樣的,只有更忙,不會再閑。 盡管他不愿多提那段無名的潛伏,時間給他的痕跡磨滅不掉,磋磨的閱歷時時影響,記憶也總是時隱時現(xiàn)。剛?cè)雲(yún)⒅\本部,他只希望深埋過去,隨年歲漸長,沉浮軍中各懷鬼胎的官場,漸漸也肯承認這過去融入身體,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好,餐廳你定我定?”常安的話拉他回神。 他便答:“我來,還沒請你吃過飯。”又說了幾句,常安掛了電話。 次日等到她下班,他卻早早在門外等候,照例未穿軍裝免遭注目。在眾人中掩藏身份,是他們能若尋常情侶相處的最好方法。藤原橋牽著她的手帶她進門,只需藤原向保安出示證件,常安瞥見那是“軍隊手牒”——是他的軍人證。 他徑自牽她到小間,服務(wù)員走后摩挲她皺緊的細眉,“別緊張,是一般日本掌柜開的飯館,我想了想,還是這里比較安全。華界的飯館,九成都是日本僑民開的,你不知道?”他撫著她的背去吻她的臉,有淡淡的清香。 他慣在公共場所親昵,常安也不是羞澀的人,時間一久就習(xí)慣了,但此時不好,她推開他席地而坐,“我平時不怎么出來吃飯,所以不了解。” 他坐在她對面為她倒了杯茶,等菜的間隙。他默了半晌忽然說:“你爸爸去世,我是知道的,”見常安望向他,認真地說,“我有請人查你的消息,只是不能陪你……” 常安見他坦誠布公,問出自己一直想知道的:“我爸爸去世那會兒,你在哪兒?做甚?” 氣氛有些不愉快,倒不如在電話中互訴相思來的輕松愜意。 藤原姑且認這是兩人關(guān)系的進步,她肯問,想知道,那就有后續(xù):“我在軍中服役,隨軍打仗。因為想來杭州找你,申請參了杭州路線的聯(lián)隊。” 她點點頭,“你也別緊張,我也只是問問。”說罷微笑,“你之前和我講過自己的身世,我想想也覺得蠻神奇,以前你在我爸爸手下做文員,我就覺得缺點什么,”對面的藤原橋靜靜聽她說,嘴角緊抿,“果然直覺還是能起效用的。” “你還怪我嗎?若是生氣打我罵我都成。”不等常安回答,服務(wù)員端盤子來上菜,間隙常安對他搖了搖頭。 門關(guān)上她緩聲說:“我們不是重新開始嗎?我以為在戰(zhàn)場說了那些話,我們就和解了。” 藤原橋眉眼唇角這才松開,整個人松了口氣。能一句話輕易牽動他情緒起伏,也只有她常安能做到。拿起筷子夾菜,聽她問:“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說?” 藤原橋揚眉,“想問問你家具的事,那房子原本是個外地來的絲綢商戶的,戰(zhàn)前生意虧空,戰(zhàn)事一開就舉家跑去了內(nèi)陸,地契還押在銀行不要了,銀行給日本財閥接管后,這房契又轉(zhuǎn)到掮客手里出售,我買下了。” 常安:“……” 此前知道他要買,常安是吃驚的,說可以租房。但他執(zhí)意要有一個真正的家。常安當(dāng)時問:“軍人都要隨軍打仗,不是不能實現(xiàn)長期定居?就這樣輕易買下一棟房,是不是草率了?” 他先是沉默了會兒,隨即篤定地說:“至少我們在上海能有個家。” 碗里多了食物,常安回神。他繼續(xù)說:“算幸運的,沒被炮火轟中,房頂有破損的地方我讓人補好。”連帶屋內(nèi)外被士兵叁番洗劫的痕跡也都一并抹去。這是他頭疼的地方,軍隊主張“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參本是“現(xiàn)地調(diào)達”,從來是走到哪搶到哪兒的傳統(tǒng)。他不是關(guān)心搶劫,而是反對軍隊沒有后勤補給。 陸軍省沒有專門管理這方面的職處,自他們眼中后勤兵不是兵,兵站參謀也算不上參謀。 可他也改變不了。 這是根本意識問題,他會打仗,卻不能給人洗腦。 常安一口吞下他夾來的壽司,藤原橋就給她端茶倒水,防止她噎。“這話要是別人我就不問,”她湊近,“你到底花了多少錢?”也沒有外人在場,她就是放低了聲,這就是她可愛的地方。藤原望著她悶笑了會兒,才說:“軍官有津貼——我出7萬日元。劃算的買賣。” “那也是很大的一筆錢!”常安抱住膝蓋,開始沉默。 藤原橋吃著東西,猜中她是在心里計算:“你可算清楚了,這些錢是多是少,能換什么?”又加一句:“你什么時候也懂這些?” 他說的不無道理。 常安父親祖上便是江浙有名的大富商,幾個兒子分家時各得了一筆款。加上后來有常安出生,祖母疼愛常迎嵩這個老幺,愛屋及烏心疼小孫女,見她年少失母,便留了一筆豐厚的遺產(chǎn)專給她傍身,常安的父親又是機關(guān)單位的高官。她從小吃穿用度不愁,身邊東西都是家里能給的最好。念書到大學(xué)畢業(yè)都是月月生活費家里匯來。 他很早就知道她這個人對物價、貨幣全然沒概念,也不關(guān)心。工作后也還是這樣,對掙錢無所謂,有結(jié)余的薪餉就死死閑置,不會想到勞什子投資。 但常安有改變。 這場全面戰(zhàn)爭的席卷,加上父親的意外過世,和后來上戰(zhàn)場至今,她孤獨的面對許多事,真正一個人生活,才知柴米油鹽有多不易,意識到攢錢的重要性,自誡要過樸素的日子。 “沒了爸爸的那一晚,查媽說我好像一下就長大,從前忽視的東西都堆到了我眼前……再不懂的事我也得懂。”她低頭澀笑,換他的心疼。 “以后有我。”他夾日料給她:“行了,繼續(xù)聊這家具,屋子里我去過,拆的拆賣的賣不剩什么,都要重新添置,別的都可以我來,這家具——”他挑眉,“還得你這個女主人親自挑。” 他竟把存款簿給她,常安覺得:“我有錢,用我的錢買家具吧,你不是已經(jīng)買了房子?” 這就必須回歸瑣碎的金錢問題,他仔細地問,原來除常安在醫(yī)院的薪餉,每月賬戶會有常子英匯來的款,她沒買什么也就積存著,折合法幣一萬有余,只是她也算不清這夠買多少家具。 這引起他的注意:“每月都給,他是在養(yǎng)女兒嗎?” 常安:“你別誤會,他自己要養(yǎng)家,是我在香港的戶存交給他管理,錢是從那匯來,他怕我在上海日用緊張。” “那就是你爸爸留給你的了。你存著吧,日后家里的開支都交給我。”幾輪出費爭奪,常安辨他不過,無話可說。存款簿上數(shù)字可觀,絕非軍餉那樣簡單,他說在中國時便學(xué)到一點賺錢的辦法。臨了她嗔:“你不要瞞我。” 他疑惑:“我瞞你什么了?我沒有瞞你。” 就這樣定了日子去市場挑家具。 常安再回舞蹈室時,王玥還是埋在報紙中。從防空警報那日后,她就拍著胸脯信誓旦旦要關(guān)注時報,訂閱了幾本雜志不說,租界流出的《申報》、《新聞報》等主流大報都成為她的掌中寶,日日不離手。“上海特別市政府”明管不了中立租界,暗地恐嚇威脅得施加壓力,依舊堵不住這片上海媒體人的愛國拳拳之心。 王玥見她回來便義憤填膺:“他們轟炸重慶了!就在3日,景象慘烈,炸死了好幾千人呢!我的天,這幫殺千刀的!” 她聲情并茂地演繹,似乎那激昂的畫面就在眼前。常安見王玥如此,認真聽著她說,也拿了報紙來看,上面加粗大字寫著:“日機百余架,昨狂炸重慶市區(qū),平民死傷叁千余人。” 殘酷的犧牲讓她心中糾結(jié)。她的愛情成全不了民族大義,是為眾人所說不愛國之舉。 “你今日化了妝噯,”王玥說完國事便說小家,打量她的租客,見她穿的漂亮,“去了何處,聚餐么?” 常安:“……和老朋友吃了頓飯。”她決定先把要搬出的事按下不提,因還沒給藤原橋想好身份。 王玥定會盤問這突如其來的男友,自己又該怎樣答……報紙上還說,5月4日定為中國青年節(jié),紀念五四運動20周年。 ------------------------- 作者有話說:省部是陸軍省和參謀本部,參本就是參謀本部簡稱,都是從俞天任書里找來看。那個,我數(shù)學(xué)差,請包涵!二戰(zhàn)貨幣匯率我參考網(wǎng)上“美金:法幣:日元約為1:3:3”的說法。7萬日元約為2.3萬美金,放到現(xiàn)在那就是將近138萬人民幣,我老藤很土豪了。同比,常安本是千金,身邊帶個20萬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