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章叔叔
藤原橋正被這次最新接到的空襲訊號拖至不可開交,參謀辦公樓連著兩天都召緊急會議,下屬的方案再次看過,淡說了句:“再回去改,轟炸交叉區(qū)域都沒交代清楚,這就是你一天的戰(zhàn)果?”那人在他眼皮下微不可查地嘆口氣,“是!”而后被他叫住, “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改了,一起開會解決吧。” 藤原橋用熱毛巾揩把臉,毛巾被粗糙的胡渣勾了線,他隨手掛好便拿了一卷地圖去大桌。下午在作戰(zhàn)辦公室與幾個班長和課長一同確認(rèn)應(yīng)急措施,也許剛從同倫醫(yī)局下了班要回家吃飯的李醫(yī)師騎著自行車,還能瞧見橋?qū)γ媲蹇盏牡缆罚慌胚\輸車裝滿日兵,尾后正連著重型坦克裝甲。 今日天氣暖和,清晨陽光便曬得人暖融融。 黃昏時也依舊有病人逗留,常安和護(hù)士找了一圈36床的病人,還是在住院樓外小院里的木椅上發(fā)現(xiàn)那小男孩在逗貓,是長期生活在醫(yī)院,活潑靈巧的那貍貓兒,有人喂食。護(hù)士喊他回床還擱在膝頭依依不舍。 常安說算了,就是常規(guī)檢查,她從口袋里摸出聽診器蹲下:“貓你抱著吧,我來聽下心跳好不好?”小男孩樂呵呵笑,護(hù)士就問他今日胃口、排尿、服藥。 “你的病要早睡覺,聽你mama說最近晚上還總亂跑,是不是又藏著偷偷吃硬糖,你這樣傷口會疼。” 36號閃爍其詞,忽然伸手指向她身后:“醫(yī)生jiejie,門外有個叔叔在看你。” 常安見他用老招不為所動:“你耍我好幾次,自己都不記得了?” 做了母親的護(hù)士見狀,拉著小嗓傳授為母知識:“常醫(yī)生啊,小孩子都要哄的,你跟他認(rèn)真講呀他不會懂。”說罷帶他走遠(yuǎn),那小手仍頑固:“是真的,真的有個叔叔在看你——” 常安這才站起身收聽診器,順便轉(zhuǎn)過身看門外。貓兒從她身后跳遠(yuǎn),毛尾掃過鞋面,刺激得她一哆嗦,沒動。眨了眨眼,還以為自己有幻覺。緩緩邁了幾步腳,又停下。 大門之外,藤原橋就靜靜地等著她,看著她。黃昏下黑色的衣角被風(fēng)卷起,混著街道旁梧桐樹葉沙沙的響聲,在穿梭的人流里站定,他周身都是光圈。 這畫面真像夢,一瞬間就要地老天荒了。 卻又不是夢,夢是凝固易碎,眼前的人卻步履沉穩(wěn)地朝她靠近走來。思緒混亂中忽的記起自己今日手術(shù)時未接到的那叁通電話,對方是他? 藤原橋今日不忙。 警備工作告一段落他便馬不停蹄趕來,可找不見她人。她在手術(shù),天黑之前能看見她,真是慶幸。面對他步步走來時臉上所掛的連綿笑意,常安從心底開始發(fā)酸。待他停下,常安望著他少年般發(fā)亮的眸子,已然眼角發(fā)紅,“你……” 藤原橋在未見她之前,還在心里預(yù)言好幾遍開場白,此刻見她就要哭,心里發(fā)癢,開場詞也丟開不管了,忍著沒吻上去抱上去,指腹輕輕貼住她發(fā)燙的眼角,“安安……”他摩挲她眼瞼下的那顆淚痣,喟嘆:“安安啊……”從武漢到上海,也算是踏過山河,為尋紅袖。他笑了,自嘲,幾乎每一次煽情都是為她最多。 距離越來越近,只差要額頭貼額頭。大本鐘敲響,兩人才如夢初醒。她還穿著醫(yī)生袍,在行過的病人護(hù)士探究的神情下恢復(fù)一點距離,臉微紅:“你再等我會兒,我去收拾下班——再聊。”她為自己的失身有些難堪。 “好,我等你。”他到比她沉靜,自然,因每次都是他搞突襲。藤原笑著遠(yuǎn)望她中途回過頭看他,又走進(jìn)旁邊的門診樓。 辦公室只她一人,常安感覺周身發(fā)燙,效果如猛喝叁杯熱開水,她換衣服時頗心不在焉瞟著窗外,真是開春開花的時節(jié)。 同倫醫(yī)局在霞飛路,常安看了看天空,旁邊走著他,兩人如老朋友溫柔平和地重逢,并行在這市中心極其繁華熙攘的商業(yè)大道。吵鬧的街市間,誰都沒有先開口,有黃包車夫拉客疾奔而來,藤原橋敏捷地伸手把她摟回,嘆了氣:“為何不說話,我一直在找你。” 好不容易找到的。 常安只是不知該說什么,或者她想說的太多:“沒想到你真的調(diào)任來上海,怎么這樣湊巧。” “不是湊巧,是我要來,想方設(shè)法啊……”他意味深長,語氣竟帶著可憐。 常安心一動,又酸又悶,“你來上海多久?”他咳嗽了聲,嗓子發(fā)癢:“比你晚上半年,春節(jié)前后我來的。” 他又咳,悄悄看她,常安無奈笑了聲:“煙癮犯了?抽吧,我不介意。”他拿瑞士打火機(jī)點燃,常安“喂”了聲:“我?guī)闳タ创!?/br> 他笑,她也笑。兩人坐上末班電車,去到靜安湖邊,路上掠過窗外的風(fēng)景,他們聊起自己的生活,只是沒多年前日本電車上那樣瀟灑的心境:“最近有飛機(jī)襲擾是真的,大概就這兩天,你要小心。” 常安挑眉,淡淡:“是么。” 氣氛好很多,他還是認(rèn)真道:“我的意思是,有警報響你就躲,別傻傻抱住病人不放,轟炸可能范圍也包括這里。”盡管很低就是了。 常安心里不這么想,點點頭:“知道了。” 他的工作她也不好聊,只好問:“你如今住在哪?” 他忽然開玩笑:“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常安:“……” 他笑,把玩煙盒,正經(jīng)回答了:“在軍營宿舍。你呢?” 常安轉(zhuǎn)頭看風(fēng)景:“你能找到我,不是已經(jīng)對這些了如指掌,還問這個作甚?” 他穩(wěn)中帶一絲痞氣:“我想聽你說。” 常安真低估他本領(lǐng),“上海不大不小擠進(jìn)這么多人,你也能把我撈出來,真是越來越厲害。”想想自己行為舉止前后充滿矛盾,也不好意思再說他。“我住在舞蹈室,其實也蠻奇怪——” 他看住她的臉,“怎么說?” “是醫(yī)生卻住在舞蹈室,老板娘人很年輕漂亮,很會跳舞,生意卻不好。” 他笑,“奇怪的事多了,你這個暫且不算。”到站,兩人下車。湖風(fēng)自左而來,她發(fā)式半挽,垂落過肩的發(fā)被吹起,露出一段雪白袖長的脖頸。 “頭發(fā)長了不少。”常安聞聲望去看他,“你們軍人是一直要保持,這種發(fā)型?”在中國,國軍官兵都要長許多。他哼幾聲:“新兵入伍第一便是剃頭,過長便要挨打。”他抬手抹了把頭,類似胡渣刺癢,“長點也無礙,習(xí)慣了。” 常安笑望他:“比起抹發(fā)油,還是這樣合適。”她從學(xué)生時代起,和其他女孩不同的地方,便是不喜歡男性涂抹發(fā)油,只覺得油膩膩地不甚清爽,她看著難受,偏那時起便時興,正如女子多半燙發(fā)。 扶上白色鐵欄桿,藍(lán)天白云間真有一兩艘木船在湖面,另有一艘掛有叁個布帆,有青葉落在他肩上,常安幫他摘去時,飄來他的聲音:“你留在上海,是不是在等我?”他看向遙遠(yuǎn)的湖面和駛向?qū)Π兜姆?/br> 這就是常安自己矛盾的地方,“是也不是。” 她不是沒有期望,既希望他來,也不希望他來,“你也清楚,我還在紅十字,醫(yī)療隊沒走,我便也沒走。” 她實話實說,“你平安無事出現(xiàn),我倒是蠻高興。”藤原橋忽然上前捧住她的臉,喃喃道:“不重要了,我找到你了。”為何留在這里,也許她說不出一個準(zhǔn)確答案,就像他所做的一切,就不能用水平秤去衡量該不該。 他在她額頭落在一吻,常安眨了眼還未反應(yīng),他的臉就在眼前放大,他閉眼吮住她的唇。 冷冽混著尼古丁,全是他的氣息。她沒有拒絕,是因為拒絕不了。在這樣的街頭湖邊,借著夜幕,久別重逢的深吻,足以讓她熱淚盈眶。她閉上了眼。 藤原橋的世界在這兩手之間,便安靜了。 剛開始力度不大,但感覺不夠,就使勁纏著她,作弄到呼吸困難,被她氣喘吁吁地推開,“我喘不過氣了……”他食髓知味口干舌燥,卻也沒再勉強,最后親了下她的唇和臉頰作為結(jié)束。 常安緩了緩氣,平靜后天色也黑了,她說:“宋定?” 藤原橋下意識:“嗯?” 沒曾想她抿抿唇說:“以后我都叫你藤原橋。” 藤原橋靜靜望著她,眼中有星夜燈火:“為何?” “畢竟這才是真正的你,我善于接受真相。”她微笑,風(fēng)吹散她的發(fā),真美。 藤原橋感覺神奇,他沒見過像常安這樣的女人,說這樣的話,“你還想知道什么,我都會告訴你。”他眼睛很亮,“我們有很長時間,不是嗎?” 而常安規(guī)避了他口中的未來,“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上海。”藤原橋兀自搖了頭:“我不會放你走,抓也要抓來,就鎖在我眼前,哪兒也不許去。” 方才的溫存與甜蜜轉(zhuǎn)為現(xiàn)實中的較勁,常安不服他的蠻橫與霸道: “可是你關(guān)不住我。”他沒再爭論,恢復(fù)了溫柔神色牽她的手,“天黑了,送你回家。”他打了電話叫車,不知他所在軍營駐扎在何處,他主動說在虹口區(qū)。 常安:“有點遠(yuǎn)?你先回,我自己可以,”話未說完被他拉住上了車:“這些不用你擔(dān)心。”路上話不多,他對宵禁又囑咐了幾句,“我?guī)湍闩朔菸募院蟪鋈霑奖阍S多,有麻煩也可應(yīng)急。” 她道:“我用不上。”杭州時他便硬塞給她一份,簽署蓋章便是一些日特機(jī)關(guān)。 “名頭不好聽了點而已,保管用得上,還很好用。”他揉了把她的發(fā)頂,意有所指:“上海華界關(guān)卡太多了。”說罷在她低聲耳邊附了句:“你不知自己容易惹人犯罪?”熱氣呼來,她視線轉(zhuǎn)向窗外,耳廓便紅了,車外風(fēng)景轉(zhuǎn)成一道弧。后他送她至舞蹈室門口,遞給她一張紙條,“辦公室電話。”常安瞧了瞧,想起那串編碼:“48205,是什么意思?” 這一直牽扯承載著她思緒的編碼,若他回答,也算對這一年半載的懸而未決有個交代,是為有始有終。 “那是我在陸軍大學(xué)上學(xué)時的學(xué)號。”這真是特別的,“它跟者我在陸大叁年,那時你也在日本,其實我們就在一處。” 他看著常安吃驚變換的神色,他碰了碰她微涼的臉,微笑:“想知道?慢慢來,我都告訴你。”指間輕柔輾轉(zhuǎn),他的呼吸暖熱,“我說過,日后我們有的是時間。” 她眼前的一切都是鮮活的。常安控制住自己的心跳,拉住他的手腕,沒多久她說:“再見。”隨后放開了手里的溫度,過馬路。 藤原等她消失,才獨獨走過街角,穿過幽深的巷口,有輛軍吉普蟄伏他上了車發(fā)動,回到軍營換好軍服,便去軍事部署地做前線視察,而后看送來的敵報,忙碌中抽煙放松脖子,看步兵換崗,有時而遠(yuǎn)時而近的軍歌飄來,煙霧中,他眉眼生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