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霞光
士兵高呼天皇萬歲的歡呼從陣地傳來,藤原橋和田中中隊長都松了口氣,但面色都算不上愉快,兩人對視一眼,沉吟:“部隊馬上就會合。”藤原橋走到電報員面前,望向田中秀浩示意:“讓各隊長立馬清點我軍死傷人數,我要上報聯隊參謀。” ...... 常安再次中斷手術,給傷患緊急縫合后跟著部隊轉移。據說是因為要和波田支隊的總聯隊會合。護士們來來往往抬著擔架把傷員移上車帶走,很多騎兵騎著戰馬從停著的醫護車前迅速擦過。常安背后就是大片裸露的黃土崖臂,她累的很想靠在上面休息。太陽刺目,她罩了頂寬邊帽子,視線中只有一截馬腿和軍褲軍靴,部隊綿延不斷,看樣子要有一會兒才能走完。 幾個騎馬的軍官帶領部隊走過,護士拿來剛整理好的麻醉藥品清單要她過目,常安從上衣口袋拔出鋼筆。藤原橋望住紅十字包裹的卡車,瞇著眼沉默了會兒,隨后“駕”的一揮馬鞭前進。 常安抬手扶住帽檐,她似乎聽到熟悉的聲音。 忘眼剛剛過去的一串馬上的高大背影,伴隨著軍靴底鐵釘踩出的步伐。 國際護士看常安忽然抬頭,“怎么了?”常安搖了搖頭,簽好字遞給護士:“快去準備吧,五分鐘之后上車出發。” 自己一定是聽差了,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許是音色相像的男子。 6月12日。 波田支隊在安徽安慶登陸,和其余分隊會合,至此安慶被占領。 下午。 醫療所急救室。 叁五個人在外,不斷張望過來看里面的情況。醫生西鄉拿住器械,試圖把傷口擴張,手術的過程中,某處血液忽然噴濺。護士急忙給他擦血污的臉,但西鄉顧不得,抹了把臉,察覺情況不對頭,手一揮對護士喊,“去叫安娜!快點!” 隔壁病房的常安還在和一條右腿作斗爭。這位十九歲的士兵,夜晚突然傷口惡化,炎癥轉移需要截肢,得知自己會失去一條腿,士兵開始大幅度瘋狂扭動,常安無法找準位置注射,梅德林拿起木鋸:“把他壓住!” 護士雙手雙腳都用上,常安的針頭才得以機會扎入血管,病患漸漸平靜下來。常安在口罩下呼一口氣,“打嗎啡。”才剛蹲下埋在雙膝休息不到十分鐘,日本護士就匆匆跑進,叫:“Anna!” 常安:“……” 這邊。 西鄉壓力很大,問護士“怎么還沒到!?” 門外,遠遠看見之前跑調的護士帶著一個醫生走進,“來了來了!”護士在前面開路, “Excuse me!” “Excuse me!” 醫生一邊拎著自己的手術箱,快速走進手術房。眾軍官退至兩邊注目這位亞洲面孔,西鄉看她來,松下一口氣。常安迅速帶起口罩,耳邊聽著西鄉快速的解釋,朝護士伸出手:“手套”。 “子彈偏離心臟四公分,卡在肋骨之間,取子彈時血管破裂,能不能縫合血管?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西鄉還記得她初次去安全區介紹,自己是胸外科專業,在心血管實習過,處理精密繁重的血管應當在行。 手套消毒的時間,常安俯身皺眉觀察,隨后對西鄉示意:“我盡力。”她對護士攤開手掌,“最小號止血鉗。” 外面有人焦急地踱著步。里面的兩位醫生還在全力配合地投入手術。將近兩個半小時,手術進行到末尾階段,西鄉在皮下縫合:“觀察血壓、心率。” “出現下降!” “病人休克!” 常安沒慌,“你繼續,我來做靜脈注射。” “好。” 最后,西鄉看眼器械上數字:“一切正常。”他宣布手術結束,醫護五人都重重呼出一口氣。西鄉朝常安伸出手來,“辛苦了。” 外面的軍官立馬湊上前緊張問:“怎么樣?!” 西鄉先摘下了口罩,“手術很成功。” 他們松一口氣,大喜過望。 “不過,患者年事已高,加上這里條件簡陋,很有可能出現并發癥,最要命的是器官衰竭,十二小時內要隨時觀察。” 清麗的女聲隨后響起,“我們的建議是,盡早送他去后方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 西鄉點頭附和:“對,越快越好。” 鼻腔里都是血腥和消毒水的味道,想到之前門口情景,常安看了眼要轉移到病房的那蒼老面孔,她問西鄉:“兩個醫生,叁個護士,所輸掉的血液有八袋左右,就為了救活一個手術成功率很小的人。為什么這么不計代價?” 她知道原則上,國際醫療隊絕對不會這么做。西鄉十分尷尬:“是他們強行要求的。”常安抬頭松了松自己僵硬的脖頸,“不要再答應。這些物資省下來可以救活很多傷兵——” 西鄉嘆了口氣:“聽說他是最高指揮……好像是個將軍?”看出常安的不高興,拍拍她的肩放低了聲音,“哪里都沒有絕對的公平。在他們看來,保住長官的性命是幾十個士兵的犧牲也不足為惜的。” 說罷指指外面,“我們這邊也提出了要求,要想我們同意進行手術,至少需要有人獻血補給。” 常安嘆口氣 “那他們同意了嗎。” 果然不出所料,西鄉在她的注視下搖搖頭。 常安垂幾下后背,“知道了。” 她插著腰和護士一起收拾自己的手術工具,西鄉撓撓頭皮嘆口氣出去了,他實在餓得很,口渴的很,要休息和補充能量, 至于這次失敗的協商,真是煩人,不提也罷。他知道常安不是會打小報告的人,也沒有特別叮囑她先不要讓馬克知道,這事是自己處理的不夠周到,搞砸了。 在西鄉咂咂嘴的時刻,辦公室門口出現了護士鞋小心翼翼的腳步,他聞聲轉頭,臉上浮現笑意。 ...... 依舊是小小的綠色營帳。 十幾個人成排站在一起,他們多少有些灰塵,臉上有刮傷擦痕。身上的軍裝因為野間作戰和日夜行軍的磨損,腰間武裝帶也壓不住橫生的破舊與褶皺。色調該是暗沉的藍灰,這是一群剛歇口氣的前線指揮官和參謀官們。他們的身子和腦子都沉甸甸的,酷暑下的咸的汗液混著黑的硝煙味兒流淌,皮膚泛黃色油光,綁在脖子上的白汗巾,濕膩縮成一團。 背后的尸體堆成山,傷亡數字寫在黑板上,有小隊人在尸體堆里剁手掌放進粗制大麻袋,他們甚至不能把士兵燒成完整的骨灰送回國。 藤原橋拿塊干凈手帕掖了掖額頭。黑板前的那個人沒說話,凝望著他們還有背后,旁邊的田中中隊長有些緊張,手肘碰碰他。 “有煙嗎?” 藤原橋摸了口袋,把紅色煙盒蓋子打開,田中抽了一根叼在嘴里, “多謝。”摸出火柴盒,手有點抖,擦了叁五次還沒燃,被支隊長忽然發聲嚇住,煙一松掉在腳邊。 “我們的確損失慘重!” “但時間不容再拖,目前來說對我們仍是好消息!” 支隊長的胡子快要吹起來,手中的棒子在圖紙上揮得山響,就要戳出一個洞,按大本營的意思,他帶領的支隊與第11軍等其他部隊溯江西進,先后占領安慶、九江等地。 “我們沒有多余的時間。此番安慶登陸成功,命令各大隊原地修整叁天,叁天后整裝西進,攻克碼頭鎮!海軍會配合我們。” “田中中隊長!” “到!” “飯田中隊長!” “到!” 支隊長邁著挺括的八字步走到他們身邊,“做得好。” 低下頭的兩人受寵若驚,沒等他們出言感謝,支隊長繼續道:“帶著你們的參謀,合成一個大隊,做進攻頭陣部隊。”隨后向后看,“永井聯隊長。” “到!”一個圓臉戴眼鏡的矮個子出列。 “他們歸入你的靡下。你的大隊加山炮聯隊一個小隊,組成左翼集群。協助接下來的部隊發起進攻。” “是!閣下。” 代表著中國華中華南的地理景觀的高低沙堆穿越河流,放置在簡陋的桌板上,標識著各種飛機、大炮,部隊代號和旗幟。支隊長用那根木頭桿子在里面推來推去,伴隨著發收電報的節律敲擊,一群沉甸甸的人圍堵住空氣,聚精會神俯視著。 人越來越少。只留下參謀們聚集在一起出謀劃策,激憤地討論著接下來最合理的軍事防御和戰略部署。 末尾他提到:“好了,山本聯隊長還在醫院,我想你們可以去探望探望,順便看看我們光榮作戰的士兵。” 接近夏季的黃昏時刻,藤原橋才得以從窒悶的空氣中解脫出來,他拿起一根煙遞給田中,用打火機幫他點燃。 “打火機很不錯。”田中笑著看他。 打磨到光亮的銀色外殼,開合時有清脆的咔噠聲,金黃的火焰穩定而垂直。藤原橋笑了笑,兩人的氣氛比之前好。至此,田中秀浩倒沒有從他身上看出陸大畢業生一貫的囂張跋扈,藤原參謀很沉穩,謀略很好,還很會配合。他感受到這個年輕人對自己這個老兵的尊重。 藤原橋看了眼西落的太陽和不甚清晰的霞光,放松后感受到肩膀的不適,還是要去醫院換藥,田中剛好提出要去看望那位山本。 “一起吧,吃過晚飯他們都會去。” 夕陽正式落下時,常安得以吃飯。下午的手術讓她饑腸轆轆。晚飯照樣簡單,好在還有rou類罐頭和咸菜,一碗燒的很爛的米飯常安想起在上海收容所的那段日子,收容所的廚子就喜歡燒這樣的米飯。 醫生加瀨湊巧坐在她手邊吃,問她:“來這里之前,你都做什么工作?” 常安再四天待滿一月就走了,她和加瀨一直配合的不錯。加瀨是心直口快的人,頭發很少顴骨很高,說話時左右臉不對稱,因為彈傷的后遺癥走路時會跛。 大概是即將分離和炮火的暫歇,讓一向不多說廢話的他關心起她的過去。 常安:“在上海救治傷兵和難民。” 加瀨“哦”了一聲,扒了幾口飯放下碗筷,“我聽說也有日本僑民受傷。” “有這種情況。” “那你們怎么安排,優先誰?” 常安想起護士說過,他因為優先輕傷員得罪上級的事,這種問題又要拿過來再次扔給她嗎?看來他內心過不去這個坎,常安微笑:“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婦女和小孩子,沒什么先后。” 他又“哦”了聲,撓了撓頭皮,站起身要走。尋思了會兒又返回:“要不一會兒你跟我一起查房。那些小兵很喜歡你啊,說都想聽你吹笛子。” 常安點點頭,他高興地笑了笑。 加瀨醫生的肩膀很寬,走時背影寬厚,不平穩的腳步很滄桑。她知道加瀨是很優秀的醫生。但軍隊的殘暴和不公磨滅了他的理想和信仰。 ------------------- 作者有話說:男女主下一章重逢啦。 他們之間就好像一場圓舞曲,哪怕兜兜轉轉換來換去,最后還會回到最初帶彼此入場的那個人身邊,這就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