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和服
一個星期以后,郵遞員在常家門口投放了一份日本發(fā)來的電報。東京醫(yī)學(xué)院的入學(xué)通知落在眾人眼里,常父第一個釋然大笑,查媽還有其他人都高興壞了。 宋定成為她的新任男友,知道后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問她:“那你什么時候走?” “九月下旬。” 唔,還有兩個月左右。 他喜歡貼著她,手把手帶她寫毛筆字。 “常安”兩個大字被他寫了又寫,行云流水一般,神態(tài)悠然,坐看云卷云舒。 她有些懊惱:“我最頭疼的,就是數(shù)學(xué)和寫字,怎么都學(xué)不對勁兒。”她坦然地告訴他:“我從小寫字就丑,我記得爸爸還說過要打我手板子。但我從小學(xué)開始成績還算好,他估計沒舍得,我的字就一直沒能糾正回去。” 她皺著眉,他就親她的眉心:“有失有得。” 又握著她的手,在空白處耐心地寫下兩句詩。 “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似乎極愛她的白,微笑著讓她念。常安念出的卻是另外八個字——“郎艷獨絕,世無其二。”她才不要輸給他,也不能放過贊美愛侶的機會,“寫啊?”她搖搖手,催他動筆。 兩人正是如膠似漆的熱戀中。 窗臺上的兩盆蘭花安安靜靜待著,靜瘦嶙峋的彎折,不動如山、自成傲骨。 時過中午,他帶著自己的學(xué)生停了手:“要不要留下來吃飯?” “你會燒飯嗎?” 宋定咳嗽兩聲,把拳頭抵在唇間,看她眼光落在停灰的小灶臺上,“......你想吃什么,我去給你買。” 常安忍不住笑了,仰起頭親了下他的下巴:“不逗你了。今日不成,余笙唐影她們約我聚餐呢。”宋定太高了,不踮起腳只能親到下巴。 常安想著,要是自己能再長長個就好了。 到了飯廳,唐影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安安姐,你要走了,以后誰來陪我玩兒啊?” “丫頭,”她無奈,“注意形象啊。” 叁個姑娘點了些自己愛吃的。 常安小口喝著水,余笙自從進門后和她說了聲恭喜就在發(fā)呆,心不在焉的。唐影嘴里嚼著花生酥,“安安姐,你好像有點變了。” 常安兩指捏捏她臉上的肥rou:“你好像也有點變了,是不是吃胖了?我瞧著臉又圓了些。” 唐影嘟起嘴打掉她的手:“我是想夸你更有女人味了!快快招來,是不是桃花兒開啦?” 常安被她無心的調(diào)侃弄得心虛,連忙糊弄過去另開話題:“小笙?” “嗯?” “杭州師范有消息了嗎?” 余笙搖搖頭,“大概還要過些時候吧,聽說這個月底出入選的考生名榜。” 唐影高中后不再讀書的打算,早前說給她們聽的時候還挺高興的,她就是不愛讀書。“你們能不能別總聊大學(xué)的事兒,就欺負(fù)我沒文化!” 常安問:“那你在家中打算要做些什么?” “我沒想好呢,本來我爸我媽還商量著花點錢送我去南京讀個大學(xué),有個文憑也好些,但我爺爺說——” 唐影學(xué)著他老人家一板一眼的的語氣,豎起蘭花指:“指不定哪天日本人就打到南京了!拿下了南京杭州還能跑?書讀也讀不完的,女孩子家還是嫁人要緊!”而后喪氣道:“我爸我媽就沒張羅了,可我覺得自己還小嘛!” 她又問:“安安姐,你說日本人不會真能打過來吧?咱們國民黨養(yǎng)那么多軍隊,到底是做什么吃的?” 唐影嗓門還不小,這話一出有人看過來,常安連忙張開嘴—— “噓,你小點聲!” 余笙比常安更快一步制止這無法無天的家伙。 常安告訴她:“日本人會如何,杭州會如何,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政治不是我們說說就能改變的,以后這種話不能在公開場合說,不合適。” “被有心的人聽見了告發(fā)你,是要吃牢飯的。”余笙囑咐。 唐影是個天真嬌貴的小女孩,見兩人都面目嚴(yán)肅地做警告,不敢造次,乖乖地認(rèn)錯:“我記住了,以后絕對不會了......” 幾人撿些沒要緊的閑話聊。 常安想起那些照片,便和余笙商量:“我去日本前想再見見師娘,還有空軍們拍的照片也得交給戴進,你要是方便,帶我去一趟成嗎?” 唐影家里有事,先被家人過來接走了,只有她們二人。余笙本來喝著一小碗奶油蘑菇湯,聞言抬起頭來,她吃得食不知味,味同嚼蠟,忽然就哭了。 常安無措,又是起身安慰,又是遞手帕:“我可是說了什么不當(dāng)?shù)脑挘咳悄憧蘖耍俊?/br> 余笙搖著頭擦淚:“不是你,是我自己.....我同戴進分手了,以后都不要再見了......” 常安頗有些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又分手了?是何緣故? 余笙那么傷心,她不好再打聽朋友的私事。坐在一旁靜靜陪著,小聲說話。 一頓飯波折重重,草草收尾,將將散了。 常家的女兒考上大學(xué),還是出國,慶祝宴是自然要辦的,常父大手一揮,在亞細(xì)亞包了一整層大飯廳擺晚飯,洋洋灑灑請的客人比上次辦生日時還多。 那日她又跑出去,常迎崇正要上班:“有機會不睡懶覺,你又干什么去?”似乎嫌女兒太過勤奮。常安系著鞋搭子,“我找找喲沒有空曠的地方適合練車,都快考試了。” 常迎崇笑著一拍大腿走遠(yuǎn),“哎呦好姑娘,你可是比我還忙.....” 她出門從不用誰跟著,家里人也習(xí)慣她的特立獨行,她的自由是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正如此時,坐在宋定的老爺車上當(dāng)駕駛員,讓宋定坐在旁邊監(jiān)督她。 這里是一片荒地,原是給外國人建教堂用的,但因為資金和政策問題停滯了,地上鋪著黃色粗沙和灰藍(lán)小石,輪子摩擦過去會沙沙響。 附近的村莊有條小溪,兩旁沿岸長滿了碧綠的皇竹和串葉松香草,有半人高,常安的視線前就是這么一片綠油油的景象。 “左轉(zhuǎn)彎了。”宋定抽著煙,胳膊靠在車窗上,神色平靜。 這車不是她慣常開的,上手cao縱還不大習(xí)慣,眼下方向盤有些左右不定,“唉?”她又試了試,“等等,不是......”車身搖晃起來,倒像是船了。 宋定直起身子,隨時準(zhǔn)備接應(yīng)。就在她要踩剎車前,一只手伸過來幫她穩(wěn)住了方向感,“不急,你看——”他教她,常安眼睛瞪得圓圓的,小心翼翼注視著前方。 “然后右拐......”他的袖子掄上大臂,小臂細(xì)瘦勻稱,一手夾著煙。他靠過來,兩人腦袋挨得很近,耳朵擦著耳朵。 宋定是個很好的老師,車身短暫搖晃過后,又平穩(wěn)地在荒地上打著圈兒,從高高的綠草中望去,像野地里撒歡兒的大黑狗。 常安頗為贊賞地看著他笑。 天氣熱起來的時候,他就送她回去。兩人下車互換位置。 “我今天晚上在飯店有升學(xué)宴。” “嗯。在哪?” “亞細(xì)亞飯店。” 常安問:“你今晚可有什么事情?” 宋定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他單手開車,笑了笑:“無事。我等你吃晚飯再給禮物可好?” 自然是好的。 晚上常安的日語老師也來了,還大方的隨了不少份子錢。余笙告訴她自己考上了杭州師范。常子英身邊沒帶著林鶯歌,而是一位面熟的小姐。 吃到一半,叁伯的小兒子常子頤轉(zhuǎn)到她這桌,塞給她一張字條,“有個哥哥讓我給你的。” 身邊人有說有笑敘舊話家常,倒沒怎么注意她。她把紙條攤開,上面是她熟悉的字;“我在一樓等你。” 她心怦怦跳,臉上掛著禮貌的笑。 二姑常應(yīng)彩的大女兒王如玥去年年初二月結(jié)的婚,今年生了個兒子,時年十九,現(xiàn)下先發(fā)了話:“安姐兒,現(xiàn)如今你也十八了,出落得這樣好,可有什么上心的人?” 其余人也都笑吟吟看著她。 她收起字條,“堂姐,我還早。” 二堂姐替jiejie搭腔:“也不是叫你別讀書,你這書讀該讀嘛,對象也是要找的,這一畢業(yè)算算就該二十多了,這年紀(jì)女孩子成親都晚了些......” 她不欲多談,借著上洗手間的空兒,踏著樓梯到了一樓,他果真坐在散桌,還點了些小菜吃著。 宋定眼睛膠著她不放,看著她輕輕拉椅子坐在對面。 “不是說好要等我的嗎?”她發(fā)現(xiàn)他今天穿了長袖的白襯衫,整整齊齊卡在西褲里,配著利落的發(fā)和他端正的五官。 常安手托著下巴:“衣服不錯” “你也漂亮。”淡藍(lán)色豎條紋的棉質(zhì)長裙,領(lǐng)口處的花邊襯得她溫柔又甜美。 她臉上神采飛揚,不謙虛地接受了他的欣賞。 宋定好好回答了她最初的問題,“晚上臨時有事,禮物就提前給你,吃過飯也能回去早休息,豈不齊美?” 她的手被他在桌下拉住牽著:“是什么?” 他從旁邊的椅子上拿來袋子,里面深藍(lán)色的硬紙絨盒印了暗花,很是精美。她好奇地探頭探腦。 “一件和服。”他主動說,“上次你生日,禮物太倉促了。” 常安給他一個贊許的眼神,摩挲著盒子,軟絨絨的質(zhì)感很舒服,滿足地雙手捧住沖他笑:“我喜歡......不過,你怎知我衣服尺寸?” 他忽然古怪地悶笑幾聲,那神情一看就憋著壞,肯定沒什么好答案,在宋定神秘的似笑非笑中,有人叫她名字。 她下意識把手抽回來,立馬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住,轉(zhuǎn)回來看著他。 從交往開始,常安默契地選擇了不公開。也無法公開。 他還在黑幫一日,兩人的交往就得隱瞞一日。 宋定看出她眼里的失望,停下筷子,輕聲道:“去吧,他們還在等你。” 叫她的人是坐在外席的常子英,他下樓時瞥到了幾眼,當(dāng)下在樓上問她:“怎么還在和那個人來往?”皺著眉看見她手上的禮盒,冒著被常安討厭的風(fēng)險,拉下臉來警告她,“不許再這樣了,不然我告訴你爸爸。” 常安倒不會討厭他的管束,只是進退維谷:“別了。”她求饒:“事情沒你想的那么嚴(yán)重。” 常子英不以為然地哼氣兒,“好了,進去吃飯,你爸爸到處找你呢。” 常宅 晚上 那是一件中振袖和服,除了裙角暈出一片夕陽紅來,整個都是白的,并從那處延伸出大只飛舞的蝴蝶緩緩過渡到胸前。 她把衣服攤開在床,人躺上去,翻來覆去地沉思。 如果常子英真要把宋定暴露出來,爸爸知道了會如何?蝴蝶蹭著常安綿軟的耳骨,她的睡袍堆在大腿,露出一截雪白,俯視看去正如一只未展翅的白鴿。常安皺著眉聽外面的落雨聲,她決定還是要找宋定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