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楊武郎走上前來,問她道:“meimei,你看什么呢?” 楊文詩問他道:“阿兄,你身上有六兩銀子嗎?” 楊武郎瞪大眼,道:“六兩?你讓我去現搶都搶不來這么多錢!” 楊武郎年俸才二十五兩,楊文詩月俸也不過五兩銀子,哪里能付得起六兩酒錢? 三盞酒就六兩,敗家,實在太敗家了! 楊文詩無奈搖搖頭,道:“哎,她自己應該有辦法脫身的吧?” 楊武郎疑惑道:“誰啊?” 楊文詩道:“吳少卿?!?/br> “吳少卿?” 楊武郎一頭霧水,不知自己meimei到底在說什么,跟著她走出了霜花風月館。 吳少卿并沒有脫身的辦法。 并沒有??! 她既沒有帶錢,腰上也沒有墜著什么值錢的東西,就直接進了這處銷金窩,事先也沒與楊文詩明說,現在連個給她送錢的人都沒有。 冷! 她滿臉貼著絡腮胡子,一身寬大又不合身的銀灰襕袍罩在身上,和其他賴賬的客人一起半蹲在霜花風月館后院的墻根下,一個個像是曬干的蘿卜一樣,垂著腦袋蔫蔫的。 夜里冷風吹過,吳枕云吸了吸鼻子,問一旁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大哥道:“大哥,能有辦法出去不?”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盯著她臉上的絡腮胡子看,道:“你這聲大哥折煞我了,我看著你比我大不少啊,該我叫你大哥?!?/br> “沒事,今晚我就委屈點,認你做大哥了?!彼拄數啬艘话褍黾t的鼻子,道:“我想回家取錢,可他們不讓,大哥,你替我想個辦法,讓我出去,你的酒錢我也替你付了?!?/br> 吳枕云說出這話后就后悔了,割rou滴血一般的疼。 那人一聽她這話,果然有些心動了,可還是要客氣幾句,問她道:“小弟你第一次來吧?” 吳枕云甩甩手,皺眉道:“倒霉死了,第一次就碰著這種事?!?/br>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習慣了?!蹦侨俗擦俗菜种?,沖門口那幾個看守的壯漢堂倌抬抬下巴,低聲與她道:“看到那幾個壯漢沒有,個個都是能打的,出去是難出去的了,你要想回家取錢,只能等到五更天了。” “五更天?” 吳枕云望著天色,此時應當是夜里子時。 “五更天的時候,會有幾個傾腳頭的進來運走館內的污水臟水,到時候你承諾給他們一吊錢,他們就能悄悄掩護你回家取錢?!蹦侨嗽秸f聲越低,悄悄環顧四周,小聲道:“不過你最好趕在那些看守發現之前回來,要不然那幾個傾腳頭的就倒霉了,他們倒霉,把你供出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br> 吳枕云聽罷,拱手一揖:“多謝兄臺指教?!?/br> 那人略顯詫異道:“呀,看起來你還是個讀書人?” 吳枕云笑笑:“略讀過幾本書。” 那人皺眉搖頭:“我平生最不喜歡讀書了,一聽到文縐縐的話就腦袋疼?!?/br> 隨后這人又與吳枕云扯天扯地,一直扯到次日五更天時方罷。 果然如此人所言,五更天的時候,正逢看守輪值,后院門大開,幾個傾腳頭夫進來后,聽了吳枕云的承諾,什么話都不說便暗中掩護她出了霜花風月館的后門。 吳枕云順利地坐上了傾腳頭夫的牛車,哐哐當當的,一路顛簸著趕到了孫府。 到孫府時,天色未明,雪已經停了。 吳枕云下了木板牛車,那幾個傾腳頭夫仍在后邊緊緊跟著她,一吊錢沒有拿到手他們絕不會輕易讓她跑掉的。 吳枕云裝作熟門熟路的樣子走到孫府東側府門,抬手欲要敲門時,一個傾腳頭夫看了看孫府門前高懸的梔子燈上貼的“孫”字,又看向吳枕云,問她道:“你是鄭大勇什么人???” 吳枕云搓搓凍僵的小手,問他們道:“幾位大哥也知道鄭大勇???” 那傾腳頭夫點頭道:“他可是霜花風月館里賴賬欠錢的??停皟扇铡统跗吣侨?,也是這個時候,我們把他送回來取錢。” 吳枕云低聲琢磨著:“初七那日……” “就是那天。”傾腳頭夫說道:“他先給我們半吊錢,讓我們久等些時候,待他出來又給我們一吊錢讓我們送他回霜花風月館付賬還錢?!?/br> 依這位傾腳頭夫所言,鄭大勇在初七寅正四刻左右回過孫府,他若進過浴室,那他看到的應當是已經遇害的死者。 當時他為何要進浴室,看到死者已遇害他為什么不報官,甚至沒有發出一點點驚訝的喊聲?他進浴室后又做了什么嗎? 這五更半夜的,吳枕云自然不能直接敲孫府的門去問鄭大勇,萬一撞著人家夫妻興味正濃時,豈不遭人嫌? 她查案還是很有分寸的。 吳枕云從自己身上搜刮了些銅錢,袖子里藏的,襪子里塞的全都掏了個干凈,湊夠一吊錢給那幾位傾腳頭的,再跟著他們回到霜花風月館后院。 繼續蹲著。 剛才與她搭話的那個大哥見她回來了,喜不自勝,忙問她取了錢沒有? 她搖頭,喪著一張臉道:“一言難盡……我家娘子她不讓我進門,沒辦法,我只能回來了。” 那大哥聽罷,又同情她又心疼自己,道:“我家那位也一樣,哎……再等等,等到天亮嫂夫人說不定就心軟了,來給你送錢來了。” 吳枕云搖頭:“誰知道呢?” 哪有什么心軟的嫂夫人?只有囊中羞澀的大理寺少卿。 根據《儀制令》:“在京文武官員職事九品以上,朔望曰朝,其文武官員五品以上及監察御史,太常博士,每七日朝參,門下省侍中以上、中書省侍郎以上每日朝會。” 大理寺少卿五品官,每七日朝參,今日正逢入宮進殿朝參皇帝的日子,原該五更天就趕去的,只因被困于此處難以脫身,她怕是得遲些了。 至于得遲多少,吳枕云現在還未能斷定,若能趕在朝會開始之前入宮,本月月俸應當是能保全的。 吳枕云得想個法子從這里出去。 她蹲在墻角欲要撕下自己臉上的絡腮胡子露出真面容來,再告訴那姜mama自己是來查案的,雖說此舉有損大理寺的威名,但吳枕云深覺得大理寺威名赫赫,缺了那么一丁點不妨事,日后她再想辦法找補回來就是了。 而大理寺少卿的月俸不過十二兩,若缺了一二兩,她定會日日夜夜帶著怨念去挖大理寺的墻角。 “嘶……” 絡腮胡子黏得太緊,一時半會兒她撕不下來,扯得她下巴都疼了。 “誒,那個絡腮胡子的,別揪你那破須子了,你兒子來給你送錢了!”霜花風月館的姜mama猛地推開后院的門,一腳撇著輕點地,一腳站得直直的,雙手交叉在胸前,撲滿脂粉的臉抬得老高,指著吳枕云道:“你可以回去了!” “我兒子?!!” 她哪里冒出來一個兒子?!什么時候生的她怎么不知道?! “怎么?還想待在這里吹冷風???”姜mama斜斜覷了她一眼,道:“老子來耍樂,兒子來還賬,真是一家子骨rou,親得很哩!” 姜mama掂量著手中的六兩銀子,扭著粗腰往前去了,回頭發現吳枕云還站在原地愣怔著,尖聲催促道:“還不快跟上來!難不成還讓你兒子進這地方來親自領你出去???” “知道了……” 跟著姜mama走出霜花風月館的吳枕云突然體會到了囚犯出獄時的心境,入獄十三年,自家孩子都八歲了??!頓時茫然無措,腦袋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面對大獄外那個來接自己的孩子。 兒子? 吳枕云隱隱覺得不妙。 第8章 趙知府竟想當我兒子 吳枕云雖不知自己何時多了一個兒子,但忖度著能為老子付六兩風月花酒錢的兒子應當是挺闊綽的,自古認干爹都認家底殷實的,如今她認個富貴干兒子也不算是委屈了她自己。 她如是想著,并跟著霜花風月館的姜mama走了出來。 此時雪光已破曉,天邊垂墜著若灰白素雅瓷器的云層,欲墜未墜,下了一晚的夜雪安安靜靜堆疊在刻石板街上。 往來的行人漸多,稀稀落落的人聲漸起。 “喏,你兒子在那兒呢!”姜mama站在霜花風月館門前,染著艷紅色丹寇的手指遙遙指著對面冒著騰騰熱氣的梅花包子鋪,道:“大冬日的還得站在外頭等你這個老子,多可憐一孩子!” 吳枕云往姜mama所指方向抬目望去,隔著清晨薄霧和包子鋪的騰騰熱氣,依稀能瞥見一人站在梅花包子鋪外沖她揮手。 望著那人的身形模樣,她不禁笑了,點頭道:“是,確實是我兒子。” 認此人為兒子,吳枕云不虧。 且看她的干兒子,天生長得白俊,一笑起來兩頰還掛著酒窩,端的是一副人畜無害的臉,不過他可能腦子有點問題,大冬日的手里還捏著一把十六股的鴉青紙紫竹聚骨折扇,不知是用來附庸風雅的還是用來掩面作嬌羞裝勾引人的。 吳枕云暗暗覺得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他正站在梅花包子鋪面前,微微低著頭,手中的十六股鴉青紙紫竹聚骨折扇合起,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掌心,似在等什么人。 哦,對了,是在等他老子吳枕云本人。 “兒子!”吳枕云提起銀灰襕袍寬大的下裳快跑至那人面前,仰起臉來,對那人彎眸笑道,“你怎么來了?” 她口中的“兒子”名喚任逸,家中世代行醫,他打小便學得一手好醫術,憑著一技之長,十五歲被選入太醫局學醫,現如今在翰林醫官院任副使,算是年少有為。 任逸是吳枕云從西疆回來后見到的第一個故人。 吳枕云從西疆回盛都的路上突遇咳疾,還上吐下瀉,整個人面色青虛,雙眸泛著血絲,當時距盛都還有三天的車馬程,她本想著強撐著身體趕路,任逸便來了。 這位故人一見著她二話不說就給她診脈施針,如兩人初遇時一樣。 每次吳枕云從淳于府逃到趙墨府上,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些傷,療傷治病是一件頂頂麻煩的事,若趙墨的阿姊看到了定會給她問醫拿藥,吳枕云不愿多事,總是用衣擺袖口將累累傷痕掩蓋起來。 有一次她來不及遮掩身上傷痕便暈倒在趙墨府門前,醒來后就看到年僅十六歲的任大夫任逸為她診脈施針。那時候的吳枕云并不相信他是大夫,還以為他是趙墨派來挖掉自己心肝的劊子手,嚇得躲在床角不敢出來,最后還是趙墨把她給拽出來的。 她為此還膽戰心驚了好久好久,即使最后知道任逸是大夫她也遲遲不敢接近他,直到吳枕云發現任逸此人和善可親又愛笑,還比趙墨脾氣好,她才終于肯與任逸說話。 “別占我便宜!”任逸手中聚骨折扇抬起,輕巧地劃個半弧再輕輕一轉,指向另一邊:“你兒子在那邊呢!” “我兒子?” 吳枕云往任逸手中聚骨折扇所指的方向一看,兩眼一發黑,雙腿都要發軟了。 她認誰做干兒子都好,就是不能認此人為干兒子,即使他身居高位、家財萬貫、風姿卓然也不行! “下官見過趙知府。”吳枕云站在原地沖遠處走來的人俯首作揖,畢恭畢敬地說道。 “你喚他作什么?趙知府?” 一旁的任逸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吳枕云那時候整日甜甜地叫著趙墨“遇白哥哥”“遇白哥哥”,叫得他耳朵都起膩了,現在她居然恭恭敬敬喚趙墨“趙知府”?語氣還這么清湯寡水的沒一丁點感情,這是怎么回事? 他詫異道:“吳枕云,你腦子是不是有病???” “安閑兄此言何意?”吳枕云直起身子茫然地看向任逸,道:“我與趙知府僅有過一面之緣,不尊稱他為趙知府那該尊稱為什么?”偏過臉故作俏皮的對任逸低聲道:“難不成真的叫他兒子?他敢應我也不敢叫?。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