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
而天底下下作的東西,總是無所不在。 就在百里外的上京原侍郎府里,幾個人踏進通往地窖的長長通道,環境y森昏暗,僅靠墻壁上的兩排油燈照明,四周彌漫的除了濕霉之外,還有一股化不開的血腥味。 石於子用葛巾掩住嘴鼻,說。「打開。」 看守推開門上的小窗,石於子和旁邊的人湊上去,瞧見陋室中被蒙住頭的大漢,赤祼的身體布滿鞭痕,皮rou損爛翻開,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的乾草堆里,若不是被麻繩吊住雙臂,怕是一早就癱軟在地上 石於子一介文人,何曾見過這樣的情景,登時退到墻角按住胃乾嘔起來,和他一起進來的同伴臉色也不好看,咽一下口水,刷地關上小窗。 兩人匆匆走出地窖,貌美如花的丫環已經在外面候著,領他們往屋里走去。 半炷香後,石於子坐在大廳里,含住一口熱茶囫圇喝下,務求壓下喉頭盤旋的不適,眼睛游視周遭,看著上座奉承道。「只是短短幾日便把這臨時的公主府布置得如此雅致,緒皇子當真是位雅人。」 上座坐著的正是這次送嫁北來的楚國皇子熊緒,他是當今楚國皇帝的第一個孩子,今年已過不惑,身穿著綠緞交領右衿,頭戴青松石金冠,唇上留著漆黑水亮的短髭,生得儀表堂堂,渾身貴氣。 「只可惜……」石於子故意嘆口氣,一臉猶言又止。皇子緒側著頭,繡團花的衣袖舉起,指尖執起茶蓋子,撥開茶面的熱氣。 他不應話,石於子唯有自問自答。「只可惜如此幽雅的地方,竟沾上血腥味兒,未免焚琴煮鶴了。」 上座的皇子緒在茶幾上放下茶盅,瓷器撞在木頭上,發出「鏗」的一聲脆響。 「是先生非要親眼去瞧的,若嫌庸俗,大可當作看不見,掉頭離開便是。」皇子緒出身尊貴,一言一語里都是王孫公子獨有的高傲與狂妄,石於子心里著惱,語氣也不客氣起來。 「就算我當作不知道,我國太子能嗎?緒皇子,我國太子借你的人手,是用來監視中尉的。可不是要你拿下尊兄王府的府兵頭子!」 「先生此言差矣!」皇子緒挑起眉毛,橫掃過來的眼里帶著驕矜。「本皇子要做何事,輪不到旁人g涉,更何況拿下那賊子的是我大楚的好手,可不是貴國太子的人。」 這腳戲唱不下去了,石於子無奈下唯有把頭往旁邊轉去。 「世子怎麼說?」 自地窖出來後宗政非凡便一路沉默,聽他驟然問來,也只是抿住嘴角,不發一言。 「那可是你府上的人。」石於子加重了語氣,緩緩道。「尊兄王的府兵呢!」 宗政非凡臉露不豫之色,道。「扎爾不丹是王妃的陪嫁。」 短短一句已勝過千言萬語,石於子的嘴角沉了沉,再無話可說。 討論自是不歡而散,石於子偕著宗政非凡告別皇子緒,走到後門外,說。「此事我得立刻稟報太子,也請世子在尊兄王面前美言幾句。」 宗政非凡邁出去的步子倏然停頓。「你想我說甚麼?」 石於子唯有徐徐道來。「太子倚重尊兄王,若因此事被誤以為不敬,伯侄之間恐生嫌隙。自當在事發之前,好好調和一番。」 「枉你終日自夸聰明。」宗政非凡竟翻一翻白眼,不屑地勾起唇,問。「你今日有看見甚麼嗎?」 石於子遽然愣住。 宗政非凡伸出一根指頭,戳住的他xue口。「我甚麼都沒有見到!」 「世子……」石於子皺起眉頭,還未說下去,便被宗政非凡截住。「剛才那南楚皇子不是說了嗎?做這事的是他手下的人,與旁人無關,既然如此你干嘛要和我太子堂弟嘴碎呢?」 他削薄的唇角勾起,臉泛三分得色,意思也簡單得很,事情是南楚皇子緒做的,那就索性裝作不知情,讓他承擔所有責任。 他的意思石於子如何不知,就是自言自語。「不對!不對!」 「不對你個頭!」宗政非凡懶得睬他了,揚長而去,邊走邊道。「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才不管!要去找太子,你自己去!」 目送他揚長而去,石於子依舊搖頭。 童子湊上前來,低聲道。「先生,我怎麼覺得他說得不錯?首先,此事確實與太子無關,其次,若中尉當真派兵夜闖南楚公主暫居的府第,有證據在手,不就可以斷翼王一臂嗎?」 「愚眜!宗政非凡懂個p!」石於子焦躁地踏一踏鞋底,急急招來馬車,往宮里趕去。 ****** 一日後傳令兵快馬入京,鄭皇上書稱臣的好消息不到半天已傳遍上京街頭巷尾。 得知軍隊即將凱旋入城,大清早,百姓都自發地站在城門一帶,希望能親眼目睹翼王的風采。 非但大街兩旁人頭涌涌,連酒肆的二樓也站滿探頭張望的客人,萬人空巷,唯有昔日尊兄王打下陳隋十州後班師的盛況可以媲美。 「本以為翼王打下肅州,已經是極大的功勞,哪想到轉頭鄭皇竟然降了?」 「聽說是嚇的!誰叫我們翼王神勇,在戰場上一刀就將被鄭國奉為戰神的老將溫突都斬下馬了,鄭唐吉霜小兒瞧見他手下將軍的慘狀,嚇得幾個晚上都睡不著,瘦了足足十斤。」 「當年被老皇帝送到南楚的質子,今日一個是我們的皇上,另一個就馳騁沙場,立下不世之功?」 「當年他們從南楚逃回來,圣母皇太后是力主要嚴懲的,肯定沒預料到多年後,那對兄弟竟變得如此厲害。」 「還好先帝沒聽她的。」 「對!對!還好呢!」 城中議論紛紛之余,地面隱約震動,由弱而漸強,聲如雷動間,翼王的軍隊終於自大開的城門後方出現。 號角嗚鳴,兩排騎著白馬的開路先鋒先奔馳而過,左右開出一條大路來,馬背上的大旗迎風翻卷,其中黑底鎖金,繡純白「戎」字的,便是戎國國旗,旁邊一面紅底黑字,繪著一頭有翼飛虎,神態兇猛強悍,就是翼王帥旗。 律剎羅頭束金冠,束成細辮的長發如黑瀑流泄,身穿鮮紅絲絹圓領袍服,黑底鎏金虎首披膊,雙指闊的革帶從雙肩跨過xue口,勾勒出絹衣下賁起的胸肌,背梁筆挺,氣宇軒昂地騎在毛皮猶如黑緞子般油光水亮,而鬢毛白得勝雪的愛馬身上,渾身光鮮亮麗,仿似天神下凡。 離他半個馬身之後,便是鳳別等將領。參軍杜仲與他的兄弟細語。「若打仗穿這樣,我還不如直接投降。」 杜杰說。「翼王從不如此花哨。」 鳳別隱約聽見了,忍不住好笑。 律剎羅的野心,這兩個木頭哪里懂?他今日也從頭到腳都換上新衣,白銀獸首的軟甲,左肩膀上貼著孔雀翎,齊眉束紅寶石抹額,整個人在陽光下閃閃生光。 緊隨在眾將之後的便是戎國三大軍團之一的虎衛軍,雖說是大軍班師,但真正可以跟隨律剎羅入京的只約三千之數,穿著整齊劃一虎首銅甲,腰跨彎刀,個個抬頭挺x,軍容糾糾。 戎國以游牧起家,民風向來開放,女子不似南方那樣等閑不出家門,圍觀的人群里有不少妙齡少女,瞧見這麼多虎背熊腰,衣錦還鄉的好兒郎,紛紛交頭接耳,有大膽的更朝隊伍拋弄眼色,發出動聽如銀鈴的嬌笑。 不知是誰從酒家二樓的窗戶扔下一個荷包,恰恰落在律剎羅打開的雙腿間。 他垂眼看去,眸色倏深。 「大王!」鳳別見狀,急忙策馬上來伸手接過荷包。 律剎羅用兩根手指頭拈起馬鞍上的荷包,放於他合攏如碗的雙掌上,一股甜香飄逸於兩人鼻尖,彼此的神色莫名地都有些尷尬 鳳別搧動睫扇,斂目細察,瞧見粉紅的錦緞荷包上繡著大樹和小鳥,拉開繩結,里面是一把豆子,帶有重量,難怪能那麼準確地落在律剎羅身上。 打量後,他將後面的小兵招了過來。 「帶幾個人去找找,把東西還給那位姑娘吧。」 律剎羅看在眼里,不冷不熱地道。「你倒細心!就聽說我家副將在上京很受歡迎,有過經驗吧?」 鳳別可不敢在此時惹他,忙不迭解釋起來。 「只是見荷包手工精細,是大戶人家所出,隨便收下,怕是不妥。」鳥是大雁,樹是相思樹,里面沉累累是紅豆,無一不是情意。 律剎羅眼來回揉搓指腹,彷佛還在厭惡著肌膚上殘留的味道,眉頭微微蹙起。 鳳別探手在懷中摸了摸,稍微不情愿地拿出一條紫光檀木的手串遞給他。 「我母親從西域來的懷恩大師手里求給我的,說是有空拿在手上轉轉能靜心呢。」 律剎羅伸手接過,光可監人的手串上猶帶著鳳別的體溫,放在鼻尖下一嗅,更聞到令心曠神怡的清香。 他凝頓半晌,突然便笑了起來。 「謝了!」勾起唇角,頰邊兩個迷人的酒窩深深陷了下去,鳳別那句在嘴邊的「借你用一下」,便再也說不出口,凝滯半晌,悻悻然地退到後方。 今日軍隊入京,一早吩咐下去百姓只能圍觀,不容叫喊鬧事,街上亦有檄巡房的差役來回巡視,但隊伍走到一半,群眾中突然有人放聲大叫。 「虎衛軍威武!翼王威武!」 左方緊接著傳來呼喊。 「翼王功冠大戎!勇冠三軍!」 「翼王神勇!揚我軍威,名震七國!翼王澤披萬民!」 百姓自發的贊美始起彼落,然鳳別左右顧盼,心里竟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沉y之際,呼喊聲里突然爆出一句。 「翼王萬歲!翼王萬歲萬……」 第三個「萬」字還未說完,空中傳來一聲長嘯,幾條戴著斗笠的人影從旁躍出,目標對準那將那個高呼萬歲的人,轉眼便把他扭住手腳,壓在地上制服。 「殺人了!殺人了!」不知誰在尖叫,人群立時大亂,剛剛呼喊得最用力的那些人乘亂逃跑,大多被迅速制服。 有人拔刀反抗,被砍翻地上,剎那鮮血飛濺,變故陡生,令不知就里的百姓倉皇奔走。 眼見街上亂成一團,鳳別正打算向律剎羅請示調動士兵平定,前方的律剎羅卻突然勒住馬繮。他跨下的神駿的雄駒長嘶一聲,瞬刻直立上身,揚起馬蹄。 萬眾矚目中,律剎羅拔出彎刀,刀尖斜指天際。 「長生天庇佑吾主,福蔭萬民,大軍得勝歸來,功歸帝皇,愿我國國祚延綿,皇上千秋無期!」 號角聲起,眾將相互覷視後,迅速反應過來,異口同聲地大叫。「功歸帝皇,愿我國國祚延綿,皇上千秋無期!」 「皇上千秋無期……」鳳別跟隨呼喊,神色麻木,內心五味雜陳,難以形容。 「我國國祚延綿,皇上千秋無期!」五千兒郎迅速跟隨,聲威震天,慷慨激昂,百姓跪倒地上,紛紛高喊。「我國國祚延綿,皇上千秋無期!皇上千秋無期!」 萬人高呼,大地也為之震動。 百姓口呼皇帝,然皇帝并不在場,唯有律剎羅高倨馬背,燁然若神。Ρο②0②壹.cοм(Po2021.c哦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