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君臣父子
羅幕低垂,冰冷的尸體躺在其后。她藏匿在惡獸尸體一旁,鬢發、面頰到衣襟都是濃腥的血跡。廊下安靜得仿佛了無一人。可爪牙并不會離開主人——幽靜庭院中,投著甲胄刀兵的影子。 情勢如此異常,如同一場噩夢,竟然使她忘記了恐懼。噩夢是萬能的容器。噩夢之中的麻木,曾經幫助她容納無數疼痛和恥辱。她仿佛聽得到遠處刀兵相擊的聲音,她的頭腦一片混沌,聽覺卻益加敏銳。她掙扎著站起身來。她滿面污血,連她耳邊的金珠子上都有血珠滾落,隨著血液的冷卻,血珠滴落漸緩,片刻前還溫熱到令人作嘔的血冷卻下來。她就這般披著污穢的外殼,全身卻似浸在溫泉水里一般溫暖到酥軟。這竟是她這一二年間最清凈快意的一刻。可那快意短暫得很,仇敵的血只能溫暖她片刻,冷寒還是自她腳邊爬了上來。 她將刀拋在腳邊,那刀打在地上一聲銳鳴。殺人的不是隴右李氏的女兒,殺人的只是她自己。然而縱使她只是要洗刷自己的恥辱,她卻仍成了父親的爪牙。 刀沒入血rou的一剎那,她以為自己自由了,到頭她卻仍不過是系著手腳的傀儡。這念頭纏得她窒息,她茫然踉蹌著推開門扉,早春的冷風撕扯進來,那樣的冷讓她清醒過來。即使是一心求死,她跨出一步,亦是當即走入地獄。她這樣的罪人,大約是要將心肝都剖出來的。她有些后悔丟了手邊留給自己的刀。人生諸事,親力親為總是比他人代勞更為稱心。 十步之外,即有執刀肅立的禁衛。她在他們眼中,大約如同羅剎惡鬼一般,以至于他們一時未將她看作同類,并未意識到這樣一個滿身污血的女人意味著什么。她跪坐在地,頭垂著,心口敞著,等一個果決悲憫的人取她的性命。 庭院中靜得像繃緊的弦,只有庭樹的枝梢在涼風中顫抖。片刻之后,一聲破空的尖嘯傳來,此前守候在廊下的一名禁衛身形一晃,那人似有些困惑一般舉首四顧,重新面向她時忽然停了下來。她抬起頭來,那人張口似要說些什么,卻抽搐著倒在她眼前。 那個方才曾攙扶她的年輕人倒在她眼前,他可曾后悔同情過她?這血也一個無辜的陌生人為了她流的,就與她親手殺了他一般。西涼的小麑不會殺人,可隴右李氏的李瑽是旁人的血rou喂養出來的。小麑是爹娘的女兒,李瑽是隴右李氏的臣子。 刀兵聲中,她昏昏然坐在王府的回廊下,正月的寒氣初時如針砭入肌理,冷得久了又變得酥麻溫暖。她不知這般枯坐了幾時,直到周遭刀兵和廝殺聲安靜下來。 “娘子無礙?”問話者是提刀的甲士,如她在室未嫁一般稱她“娘子”——是她父親豢養的甲兵。 她搖頭,問來者:“我的孩子呢?” “同娘子親隨人等一道,已交公侯安置。” 有她父親安置,自是萬事無虞。她垂首無言,卻不由哂笑,笑她竟然到此時才懂得自己的處境——公侯的掌上明珠,也可以是甲兵鷹馬。她是籠絡北地質子的餌食,是換取駐兵供養的財貨,她還給了父親一個可踐至尊之位的外孫,而這個外孫的父親,無論是皇帝還是寧王,對父親又有何關系?她忽然想,她這樣有用處的女兒,才配得上父親慷慨施救,而她的長兄長姐,就應當屈死在暗無天日的秦宮之中,他們的屈辱又可曾落在父親眼中?那樣含恨屈死難道也是生為門閥子胤的本分?她又想起遠赴北地的叁哥,他那樣大愿得償的人,如今可自由了?李氏因兵權在朝中遭難,他即在邊境起兵,使得朝廷無暇徹查李氏私售軍籍一事,那是純粹的巧合,還是對她父親的報償? 生在門閥之中,如同是高樹下的蔓草,沒有風雨逼迫,卻從來只得一點光亮。 有仆婦上前給她披上衣服,又攙扶她起身。她忽然想開口問寧王的處境,卻遲遲無法開言——她不愿被父親看輕。父親不會要一個只懂得惦念男子的女兒。 早春時節,庭院中的草木仍在沉睡,她被人攙扶著向前,終忍不住回首,可惜回首處并無人相顧。這是她的囚籠,她在此處受過許多屈辱和苦楚,可她也曾認真將此處當作“家”的。 “娘子安心,六殿下無礙。”在前引路的甲士忽然開口。大約是出于男子對女子的同情,他揣測著一個女人當于此刻為丈夫的安危掛心,便順水推舟地安慰她。 “無礙。”她在心頭默默品嘗這二字,何為無礙?身旁仆婦取過冪離來,為她遮住此時骯臟狼狽的面容,加緊腳步挾著她向外走。她身后火要升起來了。她曾擁有的這一小片孤島,琴棋詩酒,雪月風霜,高臺管弦,沙中鴛鴦,一切將燒作白地不復存在。 她忽然想起她和寧王在秦宮中的那個夜晚,他同她站在高處眺望遠處的宮苑,用手指給她自己幼時的殿閣——夕陽落在琉璃頂的殘雪上,暮色中如同燃燒一般。那是她對秦宮最后的尋常記憶。 【追-更:rougou2.(ωoо1⒏ υi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