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兩不疑
叩門聲響起時,李瑽是先驚醒的。素日里若元澈在她處,奴仆絕不會清早攪擾。 “別去。”聽得外間殊兒正要去應門,李瑽低聲制止了她,她披衣起身,并不先應門,卻是轉過身去喚醒寧王。 元澈也已醒來,兩人相視片刻,李瑽方許殊兒去應門。 是崔六娘來訪。她獨自馭馬,自涼國公府疾馳到王府。甫一進大門,就幾乎昏暈過去。仆役顧不得主人未醒,便急來通傳。 她的大嫂嫂那樣溫柔持重的人,若不是十分急迫,怎會如此慌張?李瑽只覺頭腦轟然。 崔氏本是閨閣弱質,更兼已有身孕,一路疾馳氣血翻騰,一見李瑽,人已是搖搖欲墜,卻立即要下拜,李瑽忙前趨攙扶住她,崔氏滿面淚水,喉中哽咽難語,惟將懷中書信示于李瑽。 李璟殺身,公府中最先得知消息的卻是李璟的夫人崔氏。崔六娘向來早起誦經,那一日被鐘聲驚醒,卻在妝臺上發現了丈夫的絕筆。 李瑽閱畢,五內如焚,冷汗如瀑。元澈在旁見她面色蒼白,自她手中將信接過。信中李璟正告父母妻子,此番決意殺身而洗辱,信中備言齊王生身前后諸事,所言諸事一一相合,了無遺漏。 “我父親呢?”李瑽啞聲問。 “阿翁接此書已昏絕,二郎嚴鎖門戶禁絕出入,而宮中又絕無消息,妾無法可想——”崔氏珠淚滾滾,深深拜下,“郎君此去,決意殺身,勢必禍及滿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妾拼盡此身,只求殿下與王妃救郎君于水火……” 李瑽眼前一片昏黑,雙腳如立綿上,元澈卻握住她的手臂,開口問崔氏:“六娘子可知嘉祐何時離家?” 崔氏搖頭。“郎君昨夜殿中當值。” “如此,怕是已太遲了。”元澈思索片刻,突然說。 崔氏止住淚水,枯坐原地,許久才說:“是啊,太遲了。” 叁人皆陷在長久的沉默中。情勢如此,幾人皆如困于孤島之上。崔氏待起身時,元澈攔住了她。“如今歸去且危急,不如暫留兩日。若有宮中消息,我們知曉的也不會比公府遲。” 崔氏仍是搖頭。李瑽在旁沉默許久,終于開口:“嫂嫂還是留下吧。你如今不是一個人了。若是圣上抄檢家中,你在此或可免一難。”崔氏聞言終是平靜下來。那是為人母親的默契。李瑽吩咐仆傭安置崔氏,一個人默默轉回寢所。 “瑽兒,”元澈喚她。她獨坐妝臺前,并不轉身。他還是自鏡中瞥見了她的淚容。 “我想讓他死。”她忽然說。他聽見了,既不制止她,也并不回答。 他常常忘記,她固然是他的妻子,卻也是權臣的女兒。她回過頭來時,只見他有些落寞感傷的神色。 公府終于傳來消息。元澈閱畢,道:“爾父無恙。”若隴右人心浮動,西北部族必將異動,此時北疆未穩,倘若再起戰事,朝廷亦將動蕩。 而她仍陷在迷惘之中。那樣的屈辱和冤孽,終于到了終點。她的大哥以那樣慘烈的方式,逃脫了現世所有責任,卻留下更多人在其身后彷徨。她的大姊姊想必也去了。她想起舊日里昭儀對她的警惕和嫉妒。大姊姊有一切理由去仇恨她。她永遠無法為不育的君王帶來皇嗣,而隴右李氏選擇了寧王。她的生涯即是死路。 人所有一切溫情,在權勢傾軋下紛紛碎作齏粉。 而之后又當如何?她想起了自己的阿恕,若是李氏和寧王反目,父親是否會逼迫她在丈夫和稚兒之間抉擇?她又想起了叁哥,她記憶里那個多思憂郁的北地少年,那時他離開她,難道單單是為了報父母的血仇?一個女人,如何比得了天啟王廷。而她父親,是否是因為對母親的愧疚,才放叁哥北歸? 她覺得冷極了,仿佛是自己手上也沾滿了黏濕冰冷的血。元澈在旁,似亦在苦思。此時的她與他,像兩面互相映照的鏡子,哪怕再靠近,只映得當中重重無盡,卻沒有他和她的光影。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她攥著他擱在她肩上的手。他望著鏡中的她。 她忽然開口問他:“六哥可信我?” 他一時并未開口,許久才答:“自然。” 【妃有殊色,而性靜退,不以寵侍自侈。帝嘗賜彤云縷金,妃固不受,言松柏不作桃李顏。帝笑言玉靨勝嬌花。彤云縷金,花中絕名貴者,自熙元起為河陽諸郡所貢,今不存。登封十八年,妃歿于病,帝為之罷朝。——《秦書二十六 后妃列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