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無名之人
鳴州戰事終告慘勝,涼國公攜著幼子的骨灰回京,將鳴州城重新交與衛氏子弟。而鳴州開城之時,有一支不起眼的隊伍也就此離城。 “小李將軍”已經死在孤城中,如今的他是一個全然自由的無名之人。 他知道,是養父為他謀得了西海汗舊部的效忠。烏仁和樵蘇同他一道于亂軍之中除掉了鐸勒,并幫助他偽造了“隴右李璘”的死亡。那是一具同他極相似的年輕兵士的尸身,由于北人的毒箭腫脹得不辨面目,以李璘的身份被匆忙焚化。 得以自由身北上,這難道不是他多年來一直期待的一刻?然而他自離京后一直生活在無盡夢魘中。他沒有過一夜安眠,他每夜夢到她在同面目不辨的陌生男子交合。他愛逾珍寶的小麑被他人占有,在他人懷抱中哭吟顫抖,而他在夢中永遠是僵死的,如同她床前的燈樹,只能擎著燈火照亮她似痛苦似沉醉的面容,卻不能作一舉動。 他做不到就此北上。他深恨自己,他當時不能同她逃亡,此時亦無力徹底拋下她北上。他對她的思念并未因分別和戰事而有所衰減,反而日益熾烈至幾乎將他心神焚盡。睡眠成了他的刑罰,每次醒來,他掌心里滿滿都是緊握留下的血痕。長久的無眠與戰事已將他逼迫至幾近瘋狂。 他低聲對一旁樵蘇道,“我還有一事未了。”他的馬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彷徨,在驛道上原地踢蹬著。 樵蘇御馬在側,默然許久,道:“隴右李璘已死,他可還有事與殿下相干?” 那不是屬于隴右李璘的心事,是歸屬于他這無名之人的情債。他突然發覺,他從未以隴右李璘或北境遺孤的身份去愛她,他仍然只是愛她,是一無所有的赤子的愛法。隴右李璘可以因養父的恩德拋下她,北境遺孤可以為未得的權勢舍棄她,而他是最無能的無名之輩,他的世界別無他物,他只能以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去愛她,去求她的原諒和眷顧。 他要回西京去找到她,他不想在她的世界里死去。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違抗他養父的命令。他放樵蘇獨自北歸,自己一路在驛站買換新的馬匹,日夜不停向西京奔馳,只求比涼國公的車駕先回京。他冀望可以在李珣的幫助下再見到她。 他見到西京的城垣時已經是十數日之后,他闖進公府大門后,即失去了知覺。他醒來時,昏昏然室內只有一個聾啞老仆和李珣。 “小麑在哪?” “叁弟,你見不到她了。”涼國公和李璟尚未回京,公府中現在主事的是李珣。“六殿下出了事,至今仍在圈禁之中。合家上下,無人知曉他們二人是否還活著。” 他如墮冰窖,寒意切入骨髓。是他將她留在京城,才使她落入這般生死未卜的境地。 “這都是近一月內的事情,加之——”李珣作個手勢,意指李璘的“死訊”,“所以無法告與你知曉。”李珣又道:“幸而你早瘦脫了形,加之風塵仆仆,連老仆也未認出當時闖門而入的是你,不然連我也不知道如何收場。” 他陷入長久的沉默。“她還活著,”他突然開口,又固執地重復了一遍,“她還活著。若她死,我自當知曉。”他仍覺他同她冥冥之中的牽系尚未了結。 李珣向來是這家庭孽緣的旁觀者,對李璘和自己幼妹間的糾葛保持著沉默。他知道父親存著用小妹籠絡李璘的意圖,更知道李璘對自己小妹的情感早已超過父親能容忍的極限。 “待到父親歸來,你當如何?” 李珣突然開口。 “如果父親歸京能令她同六殿下平安,我即聽命北歸。”李璘低聲回答。“我只想再見她一面。” “你見到她,又能如何?”李珣并未將自己對現狀的揣測全數告知。 李璘只茫然注視著帳頂,他無法自權勢傾軋中救出她,他什么也做不到。他甚至無法確知她如今的心意。他只是一個愛她又拋下了她的無名之人。“她若平安,我只想見她平安。若她遭人折辱,我只將她的仇作我的仇,也就是了。” “如果她的仇是對著天下至高之人,你也報得?” “我也報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