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手足
“父親。”李珣由兩位仆人攙扶,勉強站立,就重新坐回木椅。他身有殘疾,日常行動都需要幾位隨從抬著特制的轎椅。 涼國公略一皺眉,無論目睹多少次,自己兒子的殘疾還是件觸目的事。如果不是少年時墮馬,這個兒子亦當(dāng)為謝家之寶樹。 “父親該常見見大哥。”李珣提起。 “何來此言。”涼國公聞言放下手邊信札。那是李瑽的書信,信中卻是寧王用封地收益給神府軍養(yǎng)兵一事。若不借助世家多年保藏的財富,飄搖更迭的朝廷絕無力供養(yǎng)神府軍這幾十萬眾,而十?dāng)?shù)年來戰(zhàn)事頻仍,即使隴右李氏亦已孤木難支。 “大哥十幾年辛苦,都是為我一家平安。他如果行事恣意些,父親也該寬宥才好。”李珣是來為長兄求情。李璟自開始與魏國公家崔六娘議婚后,竟然終日留宿于煙花所,直將魏國公一家上下的面子置于不顧,長子有如此不肖行徑,涼國公自然惱怒。 “我何嘗不寬宥他。”涼國公嘆口氣,他對長子其實頗有虧欠。當(dāng)年是他不顧慕容夫人阻攔,送嫡長子入宮為人質(zhì),才換得李氏與神府軍退守西涼。而今局勢轉(zhuǎn)圜,兩方隔閡已深,卻過了可以彌補的時節(jié)。“可頗黎終究是被人養(yǎng)生疏了。” “依兒見,”李珣斟酌詞句,“父親不如早上書請封大哥為世子。” 涼國公面色沉寂無波,片刻突然問:“你呢?” 李珣一笑,示意父親自己的雙腿。“有大哥在前,我李氏百年勛貴,竟然要一個殘廢嗎?”自他殘疾后,父親常用古時孫臏的事例勉勵他,他只好就此明示再無心進取。“父親可有擔(dān)心?若大哥知曉叁弟的身世——” 一旦李璘在瀚海關(guān)一役中立下功勛,在眾人眼中,自然成了世子的得力人選。比起禁宮中長大的人質(zhì),神府軍更需要一位神武的大將。 “他不能知道。” 李珣道:“所以讓大哥為世子才是唯一讓他安心的辦法。” “你真如此想?” “父親,若我是健全之人,此事尚有余地。而我殘廢至此,若為世子,你讓大哥如何自處。”李珣冷靜回答。“明年初的朝禮便是極好時機,父親正可奏請圣上立大哥為世子,一則可解大哥的疑心,二則那時叁弟或有戰(zhàn)功,選大哥可表忠心,更免猜忌。” “你認(rèn)為你大哥仍認(rèn)你為兄弟,認(rèn)我為父?恐怕我之后擔(dān)起這職責(zé)的人還是你。”涼國公苦笑。“你比你大哥更適合。我那時選他入質(zhì),只道他與我相肖,心志必不為囚苦所折,只有你母親說他敏感多思,一力勸阻。所謂‘知子莫若父’,到底不比母子。” 李珣見到父親的蕭索神情,只能低聲回答:“到底是血脈相連。”他不知道如果當(dāng)初是自己入京為人質(zhì),是否會比大哥更合格一些。或許他不會在涼州摔成殘廢,如今還是自由身—— 他常與自己的次子在朝會后短敘。李珣思維縝密,對朝堂紛蕪評論精當(dāng),極有見地,又難得品性寬厚,常能為他分憂。今日一言,實中了他的心病。 “小妹近日可好?”李珣見到案頭信箋,是李瑽的筆跡。 涼國公聞言沉默許久,“不壞。” 他沒有說話,母親已經(jīng)不在,父女之間總是難以論及家庭中的紛蕪。他不好再作評論,便告辭父親,開始在藏書閣借健仆的幫助上下搜尋古籍,為他兩淮糧運的議論作參考。 他的書童按著他的指揮,把他選中的書目段落作一摘抄。他看著書童摘抄,回想著自己曾經(jīng)有一個過目不忘的書童,他愛惜其才華,將他推薦去幫助國子監(jiān)修書。如今這個不夠聰穎,書法差強人意,唯獨勤懇認(rèn)真,正合適做他的助手。 “還有一編,論沔州江河水路。應(yīng)在上層?xùn)|面。”他搜索記憶,吩咐道。 健仆正待去取,他制止,“那不易尋,我與你同去。” 他在仆人背上登上藏書閣頂層的狹小樓梯,正當(dāng)要開始尋找時,他突然低聲命令,“快回去。” 而他的命令已經(jīng)晚了,樓上人已警覺,停下來笑道:“二弟!” 珍本古籍遍地,李璟的腰帶解落,可知方才所行何事。李珣瞥見那衣衫凌亂女子,只覺面善,細想才知是他父親某位側(cè)夫人身邊的侍女。 “我只是來尋書。”他轉(zhuǎn)過頭去,等那女子慌亂地收拾衣裙。 李璟一笑,只把那女子拖過來供他欣賞。他知道自己二弟并不親近女人。“此中至樂,你也該體會一二。如果你身體不便,她自會服侍你。” 他咽下這羞辱,重復(fù)道:“大哥不必過慮,我只是來尋一冊書。” “恐怕難。”李璟對著一地亂象輕笑了聲。 “我有人幫助,只是多用時間罷了。” “你還像幼時一樣好脾性。”李璟突然道。 “大哥比以往更踴躍。”他回應(yīng)。 他還記得兩人一起拿木刀在院落里對打笑鬧的時光。那時他尚未殘廢,朝堂上坐著的是個詩人式的皇帝,政事用美酒和美人解決。他們的父親尚未承襲祖父的爵位,北境與大秦尚交好。他們快樂且安全。 他示意仆人支撐著他席地而坐。“大哥,不妨一談。” 李璟見狀,也低身坐在兄弟身旁,將外衣遞給身旁女子,那女子躊躇片刻,并不敢接,自束了衣裙,向李珣一行禮,悄自離開了。 “我若代你受此苦,豈不是合公侯心意。”李璟審視李珣的雙腿,語帶戲謔。 “大哥玩笑了。這不但不合父親的心意,連我的也不合。”李珣一笑,“我不覺苦,只覺腿壞得恰當(dāng)。” “為何?” “原本有千萬件事要做,如今只剩下叁兩件。你看世家之內(nèi),有無人比我更自由?”李珣向大哥示意一旁上下尋書的書童和健奴,“萬幸生于貴家之中,有人為我手腳,行動比尋常百姓還自由輕松些。” “至于父親,”李珣補充,“可能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人。” “我知道。”李璟一笑,打斷他二弟的勸解。“普天下沒有父親愿讓自己的兒子為人質(zhì)。”他站起來,似是玩笑,突然說:“有時我希望,你們——永遠不自涼州回來。” “大哥——” “若如那般,我只想著你們平安就夠了。”那半縷笑還停在他唇邊,像是洗褪不去一抹痕。 命運弄人,“若我能替大哥——” 那笑重又展開:“你這樣人也會說蠢話。闔家上下,早沒有我的位置了。” 那時凡是涼州起戰(zhàn)事,身為人質(zhì)的他便跪在大殿之上,對著那只燒得紅熱的古老的鼎。后來他的刑罰變得更微妙恥辱,他反而希望眼前的是大鼎燒熱時騰起的煙。他從未提及那時的屈辱,他并不想向著顯貴的父親展露傷疤來換取同情,而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 “絕非如此!” 兩人都沉默下來。 李璟突然提起:“叁弟與瑽妹親密得讓人羨慕。” “的確。”李珣回答,苦笑不知作何言語。 “少年將軍!”李璟又笑了笑。 李珣看著李璟攀下梯級,消失在書閣的昏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