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所以此刻,他對方旭搖搖頭,在手機上打字后遞到方旭面前:【沒有,你不要想多?!?/br> 方旭看過后神色并未緩和, 架起二郎腿問:“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也是玩燙花的?” 駱靜語搖頭。 方旭皮笑rou不笑:“那你女朋友很厲害啊,都能幫你接到單子, 從哪兒接的?” 駱靜語想了想, 打字:【櫻花樹,日本人晚會?!?/br> 方旭看過以后就愣住了,心想這女朋友是在那個日本人的生日宴上認識的? 駱靜語的手機又遞過來:【我叫過你了, 你說了不去?!?/br> 方旭:“……” 駱靜語的確叫過他, 那天他要從早上開工到第二天凌晨才收工, 怕忙不過來, 也怕自己沒法子和人溝通, 就想請方旭一起去。 方旭卻嫌累,說自己又不會安裝花瓣,去了也沒用,要和人溝通可以讓雕塑生小李出面,駱靜語也就沒勉強他。 想到這些,方旭有點抹不開面子,悠悠開口:“小魚,前一陣子你忙,我也沒機會和你聊聊,剛好趁現在你休息,我們把話敞開了說。其實,自從去年年底接了這個櫻花樹的訂單,我就發現你不對勁了。瞞著我,自己去見日本人,回頭還給我寫了一篇大作文,那作文我后來還想再看看,找不著了?!?/br> 他說得很慢,就是想讓駱靜語可以讀明白唇語。駱靜語已經讀得很用心,可方旭畢竟不是占喜,他倆當面聊天機會不多,駱靜語對他的發音方式不夠了解,讀唇時只能拼命抓取關鍵詞,自己努力聯系前后內容加以理解。 方旭繼續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上次你來找我,我也和你說得很清楚了,不是我不想幫你打開新市場,市場本身就不大,你要我說幾遍你才能懂?” 他指指自己右耳,“你聽不見的,就知足一點不行嗎?今年,我們好好準備漢服節的生意,賺它個三四十萬,你的收入會比去年更多。我們一直在進步,你沒發現嗎?每年生意都比前一年要好,你的手藝妹子們都是認可的。如果你想要更有名,我可以給你做做推廣,駱老師,或是小魚老師,名頭打出去都沒問題。” 方旭覺得自己簡直是在苦口相勸了,“我只拜托你稍微實際一點,不要異想天開,老想著去和徐卿言比!國內有幾個徐卿言?那些玩燙花的手作娘,很多都還沒你賺得多,人家為什么比你有名你想過沒有?” 駱靜語面色沉沉地注視著他。 方旭自問自答:“人家可以拍短視頻,打扮得美美的露個臉,一邊做花一邊解說;人家也可以開線上收費教學課,教愛好者做入門的花;人家甚至能在私底下開燙花沙龍,來的都是一些富太太千金小姐,四、五個人一邊喝下午茶,一邊每人做一枝花,一個下午賺的錢夠你拼死拼活做兩天。那這些業務你能做嗎?你要能做,我立馬給你安排!” 駱靜語:“……” “有個成語叫‘揚長避短’,你學沒學過?”方旭“呵”了一聲,“意思就是說,你要發揮你的優點,長處,避開你的缺點,短處。那么你的優點是什么?你有毅力,有耐心,手藝好,設計的東西符合漢服娘的審美。你的缺點又是什么?不用我說了吧駱靜語!” 駱靜語:“……” “你上次,把那棵櫻花樹的照片發給我,讓我去幫你宣傳一下,我做了,你知道業內反饋是什么嗎?我都沒好意思和你講!”方旭說到這兒自己就呵呵呵地樂了起來。 駱靜語不知道反饋,那陣子他沒日沒夜地做芍藥,根本沒工夫刷群消息,加的幾個燙花群都是屏蔽的。 他皺起眉,抬手在空中畫了個問號。 “真的想知道?知道了可別沖我發火。”方旭干笑了幾聲。 駱靜語點點頭。 方旭放下二郎腿,上身微微前傾,嘴型動得非常明顯,幾乎是一字一句地開口:“他們說,接這種單子的人,就是個瘋披?!?/br> 駱靜語的臉色驟然變了。 “所有人都在笑你,說怎么會有人瘋到去接這種單子?用燙花做一棵樹!是不是有病?。繘]做到吐嗎?不掉價嗎?重復著做這么多一樣的花,意義在哪里?是有多缺錢?我都沒臉回消息你知道嗎?我都不敢說你的名字,你還讓我去宣傳?真的是被群嘲?。 ?/br> 方旭搖頭苦笑,“駱小魚,這社會很現實,你又太天真,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出一棵樹來很牛逼?。靠扇思覅s都說你是個傻逼!這就是為什么我一開始就不愿接這個單子的原因!你多做點兒情人節限量款,這錢賺著不香嗎?要不是我報了二十二萬,真聽你的報十五萬,咱倆虧到姥姥家去!” 駱靜語的臉上漫上一層血色,又迅速褪去發了白,這樣的反饋是他沒想到的,他本想用這棵櫻花樹打開一點知名度,結果竟是這樣? 他接了這個單子真的是發瘋嗎?除了他,沒有人愿意接嗎? 是因為他太傻? 這是掉身份的事?除了賺到錢,沒有別的意義了嗎? 他想不明白,受到了很重的打擊,羞恥得都想別開頭去,再也不看方旭說話,但他不能。 方旭在心平氣和地和他溝通,而他的確需要知道業內的反饋,不能因為意見不好聽就不聽,他沒這么脆弱,他想要進步,他想知道自己到底哪兒做得不對。 “看吧,這就是你說的大單子,咱們接了,你也做了,做得還挺好,結果呢?口碑一塌糊涂!幸好這種事也就燙花圈子里傳傳,不影響我們的業務,漢服娘沒人懂這些,也沒人知道這傻逼樹是你做的。” 方旭說到這里,端起杯子吹開茶葉喝了一口,又深深嘆氣,抬起頭道,“你不要以為我不愿意和你溝通,其實我很愿意,就是和你溝通很費勁你知道嗎?你聽又聽不見,打字又打不利索,每次都像現在這樣,就是我一個人叨逼叨地說,你傻愣愣地看著我。我真好奇了,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溝通的?她聽得見,會手語嗎?她是怎么受得了你的?兩個人處對象總是一個人說一個人不吭聲,這不科學??!你覺得你倆能處久嗎?……哎哎!我剛才說這么多,你到底聽沒聽明白啊?” 駱靜語:“……” “聽”明白了,卻不想搭理他,不想有反應,不想動彈,只想隱身。 方旭都要氣死了:“駱靜語啊駱靜語,請你接受自己的定位吧,哎cao!要我怎么說你才能認命?你是個聾子啊,又聾又啞啊大哥!咱倆合作這么多年,我還不夠照顧你嗎?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么地方?如果沒有我,會有今天的你?咱倆的賬目清清爽爽,我從來不拖你的錢,你還想要怎樣啊?” 他喘口氣,“你想要單干,我不會攔著你,你去找找看,還能不能再找到一個比我更靠譜的合伙人?我當初想做燙花業務,有的是人和我合作,我為什么要找你?就是因為看你可憐,學得挺好卻沒生意做。我這么幫你,也不是說要你對我感恩戴德,知恩圖報,至少你不能利用完了就過河拆橋吧?” 駱靜語:“……” “我是不是說了太多成語,你又聽不懂了?那白眼狼聽得懂嗎?駱靜語,不能做白眼狼!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一直都很懂事,是誰教你的?那篇大作文是誰幫你寫的?你女朋友?什么玩意兒??!她這么牛逼怎么不自己來幫你?光嘴上嗶嗶誰不會???這特么是挑撥離間吧?我好心勸你駱靜語,賺來的錢自己捂著,別傻兮兮地都給女人花了,人家指不定就是看你一個聾子,人傻錢多又好騙呢!” 駱靜語不想“聽”了,真的,一句都不想聽了,他想說方旭你快走吧,快走吧快走吧,他真的一秒鐘都不想面對他了。 方旭差不多也說完了,又喝了幾口茶后站起身來,走到駱靜語面前拍拍他的肩,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小魚,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個殘疾人,聾啞人,離了我,你一個人能把業務做起來嗎?就那種破牡丹擺件,能和漢服節比?漢服節啊,幾十萬的生意,不想做你早點和我說,我另外找人合作。我倆要散伙不難,就是你一句話的事兒。” 駱靜語仰著腦袋看他,方旭說完后,又拍了下他的手臂,離開了。 很久以后,駱靜語才從椅子上站起身,回頭看到禮物一直待在貓爬架上。他走過去,向禮物伸出雙手,小貓乖乖地到了他的懷里。 他抱著禮物坐到沙發上,手掌輕輕地撫摸著禮物的白色毛發,溫軟的小東西似乎能治愈他心里的傷,卻不能阻止他的眼睛又一次發紅酸脹。 他當然記得自己和方旭的第一次見面。 方旭當時的女朋友是個小千金,熱愛漢服文化,去上海學習初級燙花時見到了駱靜語,駱靜語卻不認識她。 她回到錢塘后把駱靜語的情況告訴給方旭,方旭因為小千金而接觸到燙花,開始琢磨做這塊生意,苦于找不到合伙人,聽說以后,就讓小千金從徐卿言那里要到了駱靜語的微信。 第一次見面,是方旭和小千金一起去夜市找他,駱靜語當時陪著陳亮在守攤,是炎熱的夏天,兩人熱得滿頭大汗,身上還被蚊子咬出好多包。 方旭看過駱靜語做的熱縮片首飾,又看過他特地準備好的燙花作品,就跟面試似的,兩人達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其實最開始,方旭就很煩和駱靜語溝通,駱靜語能感受到,不過不敢說什么。有一個健聽人愿意主動幫他把生意做起來,他真的很感激,對方旭幾乎是有求必應,不管他怎么爆單,駱靜語就算不睡覺都會把訂單做完。 后來,方旭和小千金分手了,駱靜語卻和他綁在一起好多年。 他想他真的不是白眼狼,這么久了,他欠方旭的情還沒還清嗎?每次起矛盾,方旭就會一遍遍地提醒他是個聾子,聾子聾子聾子……仿佛耳聾是他最大的錯誤,是他的缺點,他的短處,是他必須深深藏起來的一種罪過。 駱靜語的眼淚一滴滴地滑出眼眶,覺得自己真失敗啊,似乎又要被方旭說服了。 好不容易做出來的一棵櫻花樹,在業內居然被人嘲笑諷刺,說他發瘋,說他傻逼。還好方旭沒有說出他的名字,要是大家知道這棵樹是駱靜語做的,他以后都要沒臉在這個行業混下去。 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 就只能這樣一天天地過下去嗎? 一年365天,先做春節情人節生意,又做花朝節生意,再做一個月定制,去上海進修一個多月,回來后開始籌備漢服節,完了就是圣誕款,一年又一年,就要這么過下去嗎? 想想也沒什么不好的,今年賺得能比去年多,也許能賺四十多萬,比jiejie和姐夫都厲害多了,更不要提陳亮和岳奇那些老同學。 但為什么還是會這么傷心?方旭也沒說錯啊,他就是個聾子,不能拍視頻,不能給人開線上課,更不可能做沙龍給人面對面教學,他不能干的業務這么多,又憑什么想要得到好的機會? 好的機會是留給健聽人的,他不配!他就不應該去學燙花,花這么多時間精力和錢,辛辛苦苦鉆研技術,到頭來天花板就這么點低,他摸著了,頂天了,過不去了! 啊……為什么又哭了啊? 小時候不懂事,老愛哭,怎么長大了還會哭呢? 最近幾個月真是見了鬼了,掉了這么多次眼淚,還是男人么? 他就是這么一個人,聾子,啞巴,還癡心妄想在國內燙花界出人頭地,做著和歡歡結婚的春秋大頭夢,真是天真又傻逼。 駱靜語抽出幾張紙巾抹掉眼淚,又抱了禮物一會兒后,把小貓放到地上,自己坐回工作臺邊,繼續埋頭組裝起那枝紅牡丹。 占喜下班回來后,很快就發現駱靜語不對勁。 他很沮喪,周身都失了活氣,連親她都特別敷衍,眼睛里一點神采都沒有。 吃完飯,占喜問他想不想出去散步,駱靜語搖搖頭,給她比了個簡單的手語:【我累了,你回家。】 占喜哪兒會走啊,注意到玄關柜上的一盒糕點和一兜水果,她坐到駱靜語身邊耐心地問他:“小魚,你怎么啦?為什么不開心?今天有誰來過了嗎?” 駱靜語不想說,緊閉著嘴唇對她搖搖手。 上次被方旭噴了一通后,他就不敢和歡歡見面,怕自己會崩潰,緩了幾天才緩過來。這一次,他也沒法阻止歡歡來家里吃飯,就想她吃完趕緊走,好讓他一個人面壁思過。 占喜沒那么好糊弄,小魚雖然是個很敏感的人,很多想法會藏在心里不愿意說,但他倆認識幾個月了,她更知道的是小魚性情溫和單純,待人真誠友善,是個沒有壞心眼兒的人。 這樣的小魚能經得起大風大浪,因為他骨子里有一種韌性在,同時他又可能在某個瞬間受不住一丁點的打擊,就像他和池江先生第一次見面后那樣,整個人陷入低谷,需要琢磨好久才能重新振作起來。 今天,他肯定又是受到刺激才會變得這樣消沉,占喜眼睛又望向那些糕點和水果,腦內靈光一閃,問:“是不是方旭來過了?” 他沒看她,占喜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手語比了個【方】。 駱靜語身子一抖,倏地一下抬眼看她。 多簡單的人啊!占喜想,根本就經不起試探,一問就問出來了。 她又問:“方旭對你說什么了?你倆吵架了?” 駱靜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太難過了,縱有一肚皮話想對歡歡說,一想到她看不懂手語,自己打字又麻煩,頓時就沒了說的欲望。 讓他自行消化吧,他能想通的,駱靜語左手抓過占喜的手,低著腦袋緩緩搖頭,右手比了個手語:【不要問。】 占喜的脾氣也上來了,不能這樣的!不能讓他把什么都悶在心里! 她輕撫駱靜語的臉頰,看著他垂落的雙睫,打手語道:【可是我想知道。】 駱靜語眼神凄凄地看著她。 【我想知道,小魚?!空枷猜卮蛑终Z,不熟練,每個手勢卻清晰標準,像教科書上的示范,【你告訴我,慢慢說,我們聊聊,我想知道你的心里話。】 駱靜語還是搖頭,甚至閉上了眼睛。 占喜不想放棄,她知道如果這次放棄,聽他的話離開,下次再碰到同樣的情況,小魚更加不會對她開口了。 人難過的時候需要發泄需要排解,就好比她在家待到窒息時,就瘋狂地想找羅欣然傾訴。她不信小魚不想對她開口,他就是因為開口難,兩種溝通方式都很難。占喜真想快快地學好手語,如果她有紀鴻哲的水平就好了,小魚就不會這么難過。 不管怎樣,這一天占喜是不打算放過駱靜語的,她和他耗上了,不回八樓了,就待在這兒,看他能沉默到什么時候。 他們在沙發上面對著面,占喜的右手依舊和駱靜語的左手緊緊相牽,她的左手安撫般地摩挲著他的臉頰,一下又一下,沒有停下過。 他不睜眼,她也無所謂,讓他知道她在這兒就行了,她想聽他說話,想知道他經歷了什么,想知道他內心的想法。 小魚的心思是如此柔軟纖細,又是那么堅韌強大,她知道他會開口的,只要過了心里的那一關,他會明白過來。 她還是他的雞蛋老師,就像當初每一個夜晚9點半,他倆準時上線開聊,那會兒她都沒有不耐煩,何況是現在? 兩個人就這么安安靜靜地坐了很久,半個小時?一個小時? 占喜不知道,只知道禮物從在客廳里晃來晃去,最后乖乖爬進貓爬架的小格子里,窩著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