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 寒雪漸漫山,一場又一場凍雨過后,深冬悄然降臨。 這日,程荀早起用飯時,妱兒忽然拍拍她的肩,告訴她到冬至了。 都說山中無歲月,可程荀躲在金佛寺內,好像也丟了對時節的概念了。 她愣了愣,隨即笑了下,對妱兒說:“若是在江南,此時合該吃花糕、喝分冬酒。” 說起故里,程荀臉上久違地露出些松快的神情。回憶起在溧安的種種,她好像打開了話匣子,忍不住滔滔不絕念起往事。 妱兒與她同鄉,兩人雖從未在溧安見過面,可那些往日都熟稔的鄉音民俗卻親切。她微微笑著,靜靜聽她講古。 而賀川若有所思,悄悄走出門去。 過了一會兒,她頂著滿身飛雪走了進來,懷里小心護著一幅卷軸。 程荀走上前正要問,卻見賀川將卷軸放到桌上,小心翼翼揭開上頭包裹的綢布與細繩。卷軸緩緩打開,藏匿其中的,居然是副九九消寒圖。 程荀站在一旁,目光瞬間凝住了。 只見畫紙之上,濃淡相宜的墨勾出一枝凌寒傲放的梅,花枝遒勁、骨朵靈動。滿枝的花瓣不著一色,好似殷切盼著誰拿起朱紅裝點色彩。 畫紙角落蓋了個小小的印章,上頭纂刻著“四臺逢雪”四個字,是他平日閑來作書畫時用的私印。 “這是將軍臨走時交給我的,讓我務必在冬至時給您。”賀川道。 “啊。” 程荀眨眨眼,嘴上短促地應了一聲,目光卻始終停留在畫上。 賀川覷著她的臉色,悄悄退出了里間。妱兒輕手輕腳地從書房拿來筆墨,推到她面前。她努努嘴,眼里有幾分打趣。 程荀抿著嘴笑了下,拿起筆,沾了沾朱紅的彩墨,小心翼翼涂滿一片花瓣。 待寒去春回,想必枝頭這無色的梅便能絢爛地綻開了吧。 許是在紙上見到了些許春色,今日程荀臉上久違地掛起笑意。 吃過早飯與湯藥后,她照例去到辯空大師處拜訪。 不知何時起,程荀幾乎日日都要抽出空來拜訪辯空大師。 有時對弈三兩局;有時打著“監院病休、寺中事難以做主”的旗號過來詢問庶務。 有時拿著本嶄新的佛經前來請教佛法;也有時只是過來問個安,然后在他旁邊無言做自己的事。 在旁人眼里,似乎只是她嫌寺里苦悶,才三番五次前來打攪辯空清靜。 辯空身邊有個親傳的小弟子,每每看見程荀就忍不住氣悶。 可偏偏辯空什么也不說,反而是程荀屢屢打趣他心有嗔怨、六根不凈,搞得小弟子現在看見她就躲著走。 無論外人如何看,辯空卻好似默許了這不遠不近的距離,也習慣了程荀意味深長的機鋒。 今日也一樣,程荀踏雪而來,辯空已在窗前炕上擺好棋盤,仿佛早已等待在此。 程荀走進室內,微微挑眉,嘴上卻恭敬道:“又來叨擾大師了。” 辯空大師的禪室寬敞清靜,二人坐在窗邊炕上,就著窗外簌簌的雪聲,安靜對弈。 下得正酣,辯空忽然道:“程施主今日棋風很是輕盈。” 程荀聞言一愣,正要落下黑子,心里念頭一轉,改變原本的想法,選擇毫不猶豫地封住白棋的逃生之路。 她抬眼觀察辯空的神色,卻見他不動如山,眉梢眼角仍掛著平靜淡然的模樣,甚至微微笑了下。 “程施主年輕氣盛。”他執起白子,沉著應對。 程荀不置可否,幾乎未加思考,黑子便落了下來。 辯空摩挲著手里的棋子,問道:“莫非今日有什么好事?” “今日是冬至。”她聲音溫和柔軟,與手下凌厲的棋風全然不同。 “冬至,那確是好日子。”辯空輕聲道。 思忖片刻,他將手中的白子放到棋奩中,微笑道:“是老衲棋輸一著。” 程荀一怔,低頭看向棋盤。可無論她怎么看,白棋分明還有生路。她心中奇怪,卻見辯空側過身,望著窗外一片茫茫風雪。 飛雪飄進屋里,也飄到他花白的眉上。寒風吹動他的髯須,程荀竟在他溝壑縱橫的蒼老面容里看見了幾分寂寥。 她不由得心神一動。 “大師,您當初為何非來金佛寺不可呢?”程荀試探著,終于問出那個盤桓于心許久的問題。 無論是坊間傳聞、還是晏決明親口告訴她的原因,都是辯空所謂的“夢醒頓悟”。 可程荀不信。 辯空緩緩轉過頭來,眼中露出幾分了悟與恍然,卻依舊寬容平靜,全無反感之意。 程荀靜靜等待著他的回答。 他道:“詠一,是我的師弟。” 程荀怔怔望著他,嘴唇翕張。 果然,果然。 說完這句話,辯空不再看她,又看向窗外的雪。不知過了多久,風中傳來他喃喃的低語。 “二十年前那天,也是冬至。” 走出禪房,程荀仍沉浸在思緒之中。賀川上前為她披上斗篷,順勢在她耳邊輕聲道:“主子,紘城送來了王大人的信。” “回去說。”程荀干脆道。 一路匆匆走回禪房,晏立勇已在屋中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