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東方,天際漸漸泛起白,軍營中隱隱傳來cao練聲。程荀踩在腳踏上的雙腿不住抖動,眼前的畫面聚了又散,一時只覺得頭重腳輕,幾乎直不起身子。 暈眩而朦朧的視線中,她望見有人穿破重重人群,向她奔來。 她試圖集中目光去看,可在頻頻降臨的黑暗之中,她只望見一雙熟悉得令她心悸的眼睛。 ……那是,誰? 身體仿佛驟然變輕,她雙臂無力地垂落,如同一片不再渴戀梢頭的枯葉,輕飄飄向下墜落。 可預想的疼痛并未到來,她迷迷糊糊伸手,卻摸到一片溫熱厚實的觸感。 “胡、胡刀……紘城……驛站……” 在臉上糊了一夜的血痂黏住她的眼角,她艱難地撐著眼皮,將手里的胡刀抬了抬,氣若游絲地說道。 將她接住那人卻不回話,只沉默地將她抱緊。 程荀不自在地想要掙扎,可困意有如洪水,鋪天蓋地而來,轉眼就將她淹沒。 陷入徹底的黑暗前,她察覺到,有水滴輕輕敲在她眼皮上。 ……為什么,這么熟悉? 記憶深處,好像也曾有過這樣突然降落的雨。 下雨了。 第86章 西窗燭 程荀許久未曾睡得這樣沉。 半夢半醒間, 她好像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床并不算軟,卻有股熟悉的清苦氣息。那氣息包圍她的周身,不知為何,緊繃的神經也隨之松弛下來。 屋中響起淅淅瀝瀝的水聲, 緊接著, 一張溫熱的帕巾貼住她的側臉, 焐了一會兒, 才輕柔擦拭她臉上的沙塵與血污。 明明還身處苦寒的大漠之地,身體卻像陷入粉色的云絮。她懸著的一顆心終于安然落下,思緒清空, 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 程荀眼前是一片朦朧的霞光。 橙紅的煙霞穿透紗簾, 散落在營帳之中。室內一片寂靜,只能隱約聽到外頭些許腳步聲。 程荀眼皮微動,茫然地望著霞光中舞動的煙塵。 身體像被車轍狠狠碾過,全身無一處不酸脹疼痛。手臂幾乎抬不起來, 大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 感官徐徐蘇醒, 思緒也漸漸回神。她平躺著,終于想起昨夜發生的事。 古怪的驛站,埋伏的胡人, 倒在血泊之中的商隊兄弟,獨自留下斷后的李護衛,分道而行的沈爍, 被沼澤淹沒的黑馬。 還有永遠留在那片灘涂的男人。 想到這, 她后知后覺地往腰間一探, 匕首已經被人取下,身上的外袍也被人脫了, 只剩下素色的里衣。 她艱難地從毛毯下舉起手,衣袖上還殘留點點血跡,手卻一干二凈,指甲縫里的沙土都被人清理一清,連手心被韁繩勒出的血痕,也敷上了藥粉。 看來,只是被人脫去了臟污的外衫。 程荀心下一松,側過臉,默不作聲地觀察所處之地。 這是間不大的營帳,正對門簾的是一張矮桌,上頭整齊地碼著書冊,幾張輿圖散落在桌邊,方便人隨時取用。 營帳一側放著一個高大的武器架,一副盔甲掛在其上,旁邊支著刀槍劍戟等利器。 想來,這是個將領的屋子。 視線轉過來,屋子的另一面則是她正躺著的窄床,床腳還壘著幾個半開的木箱,依稀可見里頭盛放的衣衫、書本等物。 ……這,未免有些太過私人了。 她尷尬地收回視線,忽視心中的不自在,暗自琢磨待會兒要如何與那將領說清昨夜發生之事。 還未等她理清頭緒,突然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程荀循聲望去,來人恰好擋住霞光,只留下一個高大修長的剪影。看不清樣貌,倒更顯得那人寬肩窄腰、英姿挺拔。 僅從體格看,這人年紀應當不大,程荀立馬說道:“這位小哥,勞煩您幫我通傳一聲,我——” 還未等她說完,那人突然開口。 “阿荀,是我。” 程荀急急剎住話音,愣在原地。 晏決明邁步上前,程荀終于看清了他如今的樣貌。 四年的時間,他更高、更健壯,面容的線條更加成熟冷硬。 大漠的風霜刀劍刮去了他的青澀,原本溫和儒雅的氣度,如今像是挾了血腥與鐵銹,令人心神震懾。 若說從前的他是塊溫潤精致的玉,叫人心生向往;那么今日的他,就是把出鞘的劍,陵勁淬礪、寒芒畢露,再不必掩蓋自己的鋒利。 他深邃的眼眸凝視著自己,程荀忽而有些緊張。 在這漫長而短暫的對視中,她心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自我審視。 她問自己,程荀,你跟上他的成長了么? 晏決明喉結滾動,在她床榻前蹲下。 “阿荀,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聲音低沉柔和,像是江南最上乘的絲絹,拂過她耳邊。 程荀突然有些鼻酸。 “好像每次見你,都是一副狼狽的模樣。” 她努力壓抑心中的波瀾,撐起一個笑,故作輕松地調侃。 她命令自己,收斂起那些多余的、泛濫的情緒,至少要像個故人舊友,自然而體面地應對眼前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