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做完一切,她無措地站在黑暗的屋中, 臉埋進雙手里, 情緒一點點崩潰。 破碎的哭聲從指縫間斷斷續續漏出來, 掉在地上,像碎落一地的流光。 身體仿佛浸在咸濕的海水中,潮汐將她托起,她終于破開水面, 重新尋到呼吸。 而那封塵封十六年之久的信, 像一只傷痕累累的大手,溫柔而堅定地推倒她無端豎起的高墻,抬起她的臉, 讓她直面眼前的路。 她想,世上怎么會有她這么幸運的人。 在她尚無意識、只是母親胞宮中一粒種子時,就已經被愛與期盼澆灌。而后從北到南, 她輾轉數地, 被一雙又一雙手接過, 珍之重之地懷抱著。 生父、生母,養父、養母, 程六出,甚至是當初的王洪芳,是他們在這艱難的世道里,將她托舉起來,給了她一線生機,讓她脆弱而稚嫩的身體,得見山川湖海、風花雪月。 程荀想,她何德何能呢? 月上中天,凄婉而純白的月光漏進屋中,在空氣中映出道道光束。 她拖著步子,緩慢地爬到床榻上。 裘枕之間盡是她的氣息。她將自己鎖在被子里,蜷縮著身子,雙臂交疊放在胸前,就像許多年前,在母親羊水中的模樣。 她靜靜聽著自己血脈中起伏的搏動,無聲流淚。 咚咚,咚咚—— 脈搏平緩而規律地跳動著,熱烘烘的氣息從鼻尖呼出,眼淚劃過肌膚和細微的絨毛,濕濕的、涼涼的。 生命的存在突然如此突出。 她還活著。 她還鮮活地站在世上。 萬籟寂靜中,她忽而感知到某種遙遠的、有關血脈的連接,那連接告訴她,她的生命并非無關緊要。 母親九死一生將她帶到世上;孟其真用謊言包裹真情、只為給她編織一個幸福的童年;程十道直到離世那天,還揣著她心心念念的蘇子餅。 還有程六出。 從相遇的那天起,他就從未停下走向她的步伐。 她這條命,從不是無足輕重。 她被那么多人堅定地選擇著,就算在生死的交點,也從未被放棄。 那么,她要放棄嗎? 她要放棄,這只屬于她自己、此生唯有一次的生命嗎? 她的眼前突然閃過許多瞬間。 是她奔跑在兗州漫天飛雪之中,救回了妱兒的命的瞬間; 是她縱身躍入澄湖,在黑暗的湖底抓住了玉扇的手的瞬間; 還有她壓在玉扇身上,一巴掌扇在她臉上,哭著罵她為什么不活下去的瞬間。 她以為自己活得好似行尸走rou的五年,用盡了自己的力氣,拉住了本該滑向深淵的人。 她將別人的命如此鄭重地放在心上,又為什么要作踐自己僅此一回的生命呢? 她翻了個身,從床榻深處的抽屜里,拿出那個陳舊的盒子。 里面放著幾本舊書、一支梅花簪、刻著“胡”字的匕首,和裝過十兩銀子的荷包。 這些東西,陪伴她許多年,也困住了她許多年。 她拿著盒子走下床,走到桌案邊。那幾張信紙還安靜躺著。 她告訴自己,程荀,去吧。 把過去的一切放下,用新的回憶填滿這個盒子吧。 你這條命,比那些爛人、那些仇恨要珍貴百倍、千倍、萬倍。 她一身單薄的寢衣,站在結霜的秋夜里,可心中卻好似燃著一把火,燒盡了那層遮在她眼前已久的濃霧。 她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栗著,指尖伸向了盒子中的匕首和荷包。 拿起的瞬間,她好像也拿起了自己潮濕沉重的五年。 她閉上眼睛,將它們擲到地上。 匕首摔在石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瞬息過后,響聲終于結束,一切塵埃落定。 她發了會兒愣,將信紙小心疊好,又找到那個裝了胎發的荷包,將它們好生放進了木盒。 她緊緊抱著木盒,像抱住了一部分的自己。 眼淚洶涌地落,她心中那片海卻一片寧靜。 她想。 程荀,別辜負自己。 別辜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這條命。 - 霜寒露重,遙遠的天際邊透出淡青色,輕煙薄霧里,新的一天開始了。 晏決明照例走到程荀院外,卻見丫鬟端著一個托盤,神色無措。 “怎么了?”他邊走邊問道。 見晏決明問她,小丫鬟臉上有些緊張,卻又松了口氣,輕聲道:“爺,這是落在姑娘房里的東西,姑娘還未醒,我不知該如何處置。” 說話的功夫,晏決明已經走到丫鬟跟前。方才離得遠看不清,現在走近了,他掃了眼托盤,神情卻凝固了。 “……這是,落在哪兒的?” 他停頓許久,聲音喑啞遲疑地問。 小丫鬟摸不著頭腦,卻還是乖乖回答。 “是在屋里地上撿到的。” 面前又是長久的沉默,小丫鬟小心翼翼抬起頭,卻見這位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臉上撐著似喜似悲的神情,眼底甚至還有些濕潤的水痕。 小丫鬟連忙低下頭,疑心自己沒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