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男主子曾感嘆的“人命如草芥”,不外乎如是。 雪飄飄、路遙遙。如今,他們全部的希望就是夫人的娘家里,尚有一鍋熱粥等著他們。 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夫人病了。 多么荒謬,他們奔逃幾月,逃過了戰亂、逃過了瘟疫、逃過了激憤的流民,卻逃不過一個小小的風寒。 那個給她了好聽名字、給了她一處安居之所的夫人,死在了南下的路上。 夫人閉眼那夜,強撐著虛軟的身子,手輕輕碰了碰小主子脖頸上的胎記。 她那張布滿病態紅暈的臉,浮起了幾分笑意。 一如從前在紘城里那般,溫柔、美麗。 她在自己的哽咽聲中,聽見夫人輕如碎雪落地的聲音。 “娘親舍不得你。” “我思來想去,不如下輩子,娘親做你的女兒。我早一日投生到你肚子里,咱們便能早一日相見。” “乖女,別怪娘自私,好不好?” “到時候,我看見這個胎記,便知道是你了。” 她的話逐漸被北風吹散,再無聲息。 夫人死了,他們還要往下走。可他們也不過十幾歲,還要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何等艱難。 她的兒子已經兩歲,小主子一歲都未滿。 她是奴,小主子再小也是主,她總是先將小主子喂飽了,再去抱自家兒子。 可她的奶水本來就少,如今走在逃荒路上,食不果腹、饑腸轆轆,又怎么能喂飽自己的兒子呢? 兒子在臂彎里,哭得像小貓兒似的,連哭聲都聽不清了。 她的丈夫抱著小主子坐在一旁,深深垂喪著腦袋,一言不發。 她害怕他的沉默,便總是小心翼翼地開口,告訴他:“老爺夫人待我們不薄。” “老爺夫人待我們不薄。” 這句話像是一條鐵索,將他們死死拴在起火的枯木上,不能逃脫。 兒子哭著求奶水時,她說:“老爺夫人待我們不薄。” 唯一的毯子被小主子裹著,兒子只能被他抱在胸膛里取暖時,她說:“老爺夫人待我們不薄。” 路邊有人家好心放了水缸,可千辛萬苦搶到的一碗底干凈的水,只能喂給小主子時,她說:“老爺夫人待我們不薄。” 終于在一天夜里,一切沉默地爆發了。 丈夫從她懷里搶過了小主子,不顧她的阻攔,拔腿就跑進夜幕里。 她沒有力氣追趕,只能抱著哭啼的小兒子,心急如焚地在原地等待。 許久后,丈夫回來了。 他滿頭大汗,手里空無一物。 她的心沉了下去。 丈夫怔怔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只是喘著粗氣。 半晌,在她的眼淚里,他沉默地抱過兒子,低聲說了一句。 “二丫,我們的命,就不是命嗎?” “都是命,我們孩子的命,就更賤嗎?” 她無法反駁,也無法指責。 心中那不斷滋生的慶幸和解脫,像是一面鏡子,明晃晃地照出了她的卑劣和自私。 她只能不停捶打他的后背,哭著問:“你把她扔哪兒了!你把她扔哪兒了!” 可她心里卻在說。 “都是命,我們的命、我們孩子的命,就更賤嗎?” ——這句埋藏于心十六年的吶喊,終于在今朝重見天日。 她不敢回頭看程荀,她只能盯著眼前那個高高在上,指責她背主、欺主、賣主的男人,不甘而痛苦地尖聲高呼。 “都是命,我們的命、我們孩子的命,就更賤嗎!” 第65章 十六年 王氏喊出那句話, 室內驀然一靜。 她雙目充血凸出,額上青筋暴起,干癟的臉憋得通紅,本就狼狽的模樣更顯出幾分可怖。 許是情緒太激動, 她說起那段陳年舊事時, 顛來倒去、邏輯混亂, 還帶著不知哪里的鄉音。 可那些經年累月仍舊淋漓的鮮血和始終未曾愈合的血痂, 連同往事,一同在他們眼前鋪開。 程荀有些恍惚。 她一時覺得那些故事遙遠得不真實,一時又覺得, 自己仿若真的在那個天寒地凍、流民倉惶的冬夜, 被某個人珍之又重地抱著。 孟忻打破了沉默。 他雙目明亮銳利, 好似絲毫未曾動容。他看著眼前這個好似被逼到絕境的女人,毫不留情地開口。 “你敢看著她的眼睛,再說一遍這句話么?” 他下巴微揚,向程荀的方向示意。 王氏雙手支地, 勉強支撐著自己仰頭盯著孟忻。聽見他的話后, 她那滑稽古怪的姿勢晃了晃。 “孟家于你,就算不提主仆之誼,也有救你一命的恩情。孟家夫婦身故, 他二人只留了孟家女兒這一點血脈……她尚且未滿一歲,你們將她丟棄風雪之中,與殺人何異!” 他的手緊緊抓住桌沿, 用力到指節蒼白。 “王洪芳, 你可曾想過, 若是當初無人愿意撫養她,你日后如何對黃泉下的孟家夫婦交代!” 孟忻死死盯著面前這個他眼中不可饒恕的罪人, 心中大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