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在京中候缺幾年,他終于拿到調令——西北紘城的一個八品縣丞官。 紘城遠離京師,赤地千里、地瘠民貧。又是毗鄰西北蠻族之地,最嚴重的時候離前線戰場不過百里,多年來屢次遭到瓦剌、韃靼人洗劫,說是生民涂炭也不為過。 據說,此地除了漫天黃沙,最多的便是死于蠻族人刀下老弱婦孺的墳包。 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孟忻毫無怨言,當夜便收拾行李,利落地走了。 馬車行至驛站,崔媛來見他,抬著淚眼,凄凄切切。 “若是遇到好的人,不必等我。” 他站在幾步外,說完這句話便轉身走了。 奔波半月,他匆匆上任。到了此地才發現,紘城基本被將門沈家的人接管,文官早被架空。 而他的上峰縣令又是個屢遭貶謫、郁郁不得志之人,早已沒了為國為民的抱負,終日無所事事。 孟忻雖不滿現狀,卻也知道這并非他一人之力就能改變的。他不過一個八品縣丞,終日在衙門里與文書、瑣事打交道,手中無權無錢無人,又能做什么呢? 在西北漫長而荒芒的日夜里,他遇上了孟其真。 孟其真此人不過是紘城一位守城的千戶,每日在城中巡視輪值。 孟忻最開始注意到他,只因為每日他頂著月色下值時,總能遇到巡視宵禁的孟其真遠遠地對他打招呼。 “孟大人,又是最后一個走啊。” 這個眉目清秀、身材卻魁梧的男人,笑得大方爽朗,話里全無兵油子對底層文官的輕浮和不屑。 一來二去,二人很快便熟絡起來。得知二人都姓孟,還打趣說不定祖上曾是一家人。 孟其真與他說,他父母去世得早,十四歲便投軍入了行伍。 過了許多年刀尖淌血的日子,他如今當了個千戶,置了房產、買了仆從,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也算是混出頭了。 孟其真與他說,他曾經也一度覺得老天不公。有的人一出生便是錦衣玉食、呼奴喚婢,有的人卻流落街頭、與犬奪食。 可自打入了軍中,才見識了何為人間疾苦。他過去那點哀怨不忿,在真實的血rou殘|肢面前,不過微塵。 孟其真與他說,軍中兵士總是嘲諷文官懦弱無能、膽小怕事,只知躲在后頭享清福。 他起初也有幾分同感,可后來撞見孟忻私下偷偷接濟殘疾將士,才知這世上既有庸官、也會有好官。 孟其真與他說,這世道,本無什么好人壞人之分。許多事,不過求個心安、求個不悔。 在紘城荒涼的月色下,二人坐在城墻根,以茶代酒,話至天明。 平靜的日子過了不到數月,秋風起,關外草木盡衰、荒原遍野,瓦剌人來了。 縱使早有防備,可瓦剌此番來勢洶洶,三日屠一村,五日破一鎮,不過半月,便打到了紘城二百里外。 局勢危急,此時偏偏不知后方出了什么岔子,糧草、援軍遲遲未到,存活下來的數千兵士只能困守紘城之中。 瓦剌兵馬陳兵百里外,守城的將領死于陣前,軍中群龍無首。紘城縣令自覺大限將至,竟然收拾包袱連夜逃了。 危難之際,孟忻這個別人眼中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拿著長刀登上了城門,誓與紘城共存亡。 許是再無退路,抑或是看著一介文官都有膽氣站在墻頭,紘城最后殘余的數千將士,也徹底破釜沉舟,誓死守城。 瓦剌人整整攻了三日城門,紘城將士殊死抵抗,在最后關頭,沈家帶著援軍趕來了。 紘城保下了。 城中哀鴻遍野,瓦剌人和大齊人的尸體堆疊成山,血水肆意流淌,凍在黑色的土地上,仿若一張血網。 孟忻的后背被瓦剌人砍了一刀,可他來不及包扎、也顧不上疼。他腳步踉蹌,沖進沙場之中,在那遍地死尸中,尋找孟其真的蹤跡。 不知翻撿了多少尸體,他終于在一片尸身的縫隙間,看見一個熟悉的、染血的荷包一角。 他撲上去,移開上首陌生的尸體,從血海之中拼命將孟其真的尸身拖了出來。 他滿臉血污,嘴巴微張著,胸前中了一箭,渾身刀傷無數,眼睛還睜著,直直望向天空。 而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只荷包。 荷包里,藏著他女兒的胎發。 孟其真和那數千將士一起,死在了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夜里。 后來,孟忻親手安葬了孟其真的尸身。棺木上釘那天,他想了許久,還是將荷包拿了出來。 早在戰事剛開始之際,孟其真便告訴他,他讓家中一對王姓老奴帶著妻女出去避難了。至于他們去了哪里,孟忻一無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孟其真曾經偶然提過一句,他的寶貝女兒,生來脖頸上就有一道草葉形狀的胎記。 “有了這胎記,我乖女便是掉進人堆里,我也能將她一眼認出來!” 這么多年來,孟忻一直將那荷包帶在身邊。他始終想著,若是有一日,遇到孟其真的女兒,便將這荷包物歸原主。 他們相識不過數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