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她踉踉蹌蹌跑到人群中, 拼命推搡拍打那群稗蟲一般趴伏在她嫁妝上吸血的下人們。 “大膽刁奴!你們反了!” 她喉嚨干啞,聲嘶力竭地叱罵。 “住手!你們怎么敢!” 可這一刻, 金銀的誘惑、求生的欲望徹底掀翻了主仆之別。膀大腰圓的婆子一撞、精瘦結實的小廝一推,胡婉娘就被擠出人群,險些摔倒在地。 胡婉娘穩住身子,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群一個時辰前還畢恭畢敬、連一根指頭都不敢碰她的下人。 兩個小廝搶到了一條金步搖,長長的流蘇被二人拽著,誰也不肯放手,最后竟然扭打作一團。婆子上前將二人用力推開,眼疾手快地撈了一把翡翠鐲子。 嫁妝里的田契地契灑了一地,銀票匣子被人摔開,白花花的銀票被風吹得漫天紛飛。 程荀緩緩走出屋子,所見的便是這一片白茫茫的飛雪。胡婉娘穿著那身紅嫁衣,僵直站著。 透過紛飛的銀票的縫隙,胡婉娘對上了程荀的視線。 那目光冷得她膽寒。 她眼看著程荀一步步朝她走來。她穿過蹲在地上四處拾撿財物、慌亂奔逃的人群。 她穿著和她相似的嫁衣,那雙紅繡鞋穩穩地踩在雪白的契紙和銀票上。 風吹動她的青絲和衣袂,血紅的披帛和翻飛的紙片勾連纏繞。 在混亂喧鬧的人群中,她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樣,好似一只尋仇的艷鬼。 胡婉娘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懼。 程荀那雙凌冽的眼睛好似一支冰箭,直直穿透她倉惶的大腦,留下散落一地的血rou。 她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力氣,突然掙扎著轉身向外跑。 ——她不信!胡家富貴了二十年,怎會輕易倒塌! 她要親自去看個清楚、問個明白! 她提起裙子,飛快奔向前院。她從未跑得這樣快,喉頭都嗅到血沫味兒。 可越往外跑,她的心越往下沉。 游廊上的紅綢緞被扯得七零八落,下人們抱著用紅布包裹的財物,紛紛從她身旁潰逃而過。 他們頭也不回地跑遠,竟無一人停下問她的安危! 而透過庭院兩側白墻上的窗格,她看見人群持著火把跑動,游龍一般倏忽而過。 躍動的火光在她眼中不斷閃爍,伴隨著嘈雜的官兵呼喊聲、刀劍相撞聲,這場噩夢真實得駭人。 她心焦如焚,腳步凌亂。可剛跑出游廊,面前突然沖來一群著甲佩刀的兵士,他們舉著火把,將她團團圍住。 火光映照下,愈發顯得這些兵士兇神惡煞、面目可憎。 胡婉娘腿一軟,跌坐在地。 一個黑衣男子走上前,借著火光居高臨下地審視胡婉娘的面貌。 “你就是胡家大小姐?” 胡婉娘花容失色,拼命往后縮,不敢與之對視。 “來人——” 話音未落,胡婉娘從人群縫隙中看見了另一個紅衣身影。剎那間,她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下意識指著那個方向尖聲喊道:“她才是胡婉娘!” 人群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散開,另一個穿著紅嫁衣的女子站在幾步外,神色沉穩、目光沉靜。 幾個兵士一時摸不著頭腦,當即就要上前圍住。那黑衣男子眼睛尖,先一步看見了女子手中握著的令牌,連忙抬腿踹了兵士一腳。 那男子匆匆走上前,小聲問道:“可是程姑娘?您如何來了?” 程荀心知這應是晏決明的人,點點頭,只說了一句:“我不是胡婉娘,她才是。” 這聲音不大,卻剛好讓在場的人都聽見了。 胡婉娘坐在地上,還想要爭辯抵賴,卻見程荀越過人群,一步步走了過來。 “姑娘,這不是您最引以為傲的名字嗎?怎么隨隨便便就給我了呢?” 她語氣平淡,卻被胡婉娘聽出幾分嘲弄。 那明晃晃的譏諷像是個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極度的屈辱和恐懼下,她的眼淚不斷滾落眼眶,本就凌亂的妝容此刻更是糊成一團,像張打翻了墨的紙。 “這位大人,敢問胡婉娘要被帶到哪兒去?”程荀不再看她,轉頭問那男子。 “依孟大人之令,我等要將胡家人一并被帶到前院。下官如今正在搜尋胡品之的蹤跡。”黑衣男子說話很是客氣。 “勞煩您了。”程荀點點頭,轉身就要走。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喊。 “玉竹!” 程荀望過去。 暗淡的火光下,胡婉娘坐在大紅衣擺上,頭發散亂、雙目噙淚。 她目光凄怨,深深凝視著程荀。 “這么多年,你心中就沒有我待你的一分好嗎?” 程荀望著那張熟悉得她閉眼都能畫出來的臉,一時竟有些恍惚。 從梳雙環髻的女童到如今嫁做人婦,六年,一千多個日夜,她們之間難道沒有一點溫情和睦的時刻嗎? 程荀想,或許是有的。 可是那份溫情,并非來自平等對視的兩個人,而是一份心血來潮的施舍,一份飽含利益的招攬。 她從始至終都知道,她來胡府并非是為了做誰的丫鬟、討好奉承誰的。 可是,主仆主仆,便是一個始終仰望,一個始終俯視。主子的身體、主子的情緒,一切一切都關乎仆從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