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那小姐嬌滴滴地說:“世子有禮。” 晏決明禮貌地笑笑,坐下了。 胡瑞抬手輕拍兩下,棧道外走來數個侍女,端著各色珍饈,流水一般奉到桌面上。胡品之矜持道:“世子見諒,隨便用些吧。” 三人身旁都留了位侍女布菜,席間安靜無聲,極有禮節。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全程乖順地低著頭。春日暖風從湖面吹來,輕輕吹開四周的紗絹,蹭在她后背上,留下些曖昧癢意。 那位寧遠侯世子進來后還未曾開口說過話,她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物惹得胡瑞如此在意,便悄悄掀起眼皮,向席面上望去。 丫鬟布菜的身影恰好擋住了她的視線,只能從那偶爾錯開的衣衫縫隙中,稍微窺視。 最先入眼的是一雙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那手輕輕托起桌上的酒盞,瑩潤的指尖與天青色的瓷杯相觸,抬起消失片刻后,又落了下來。指尖沾上了一點酒液,一滴酒順著指尖落下。 不知為何,程荀覺得自己的指尖也好似流過一滴酒,有些癢癢的。 再抬眼看,是那人的光潔頎長的脖頸。薄薄一層皮膚下,隱約可見筋絡的線條。最引人人注意的是那微微浮動的喉結,突出皮膚顯出輪廓,卻全然不顯猙獰。 看著那喉結上下滾動的瞬間,她突然覺得奇怪,為何自己會觀察得如此細致? 心中有些躁動不平,她還沒厘清思緒,胡品之突然開口:“撤下吧。” 三人已經用完膳,侍女行云流水般撤下碗碟,又奉上茶水,似是鐵了心要將客人留在這亭臺。 程荀心中忍不住發笑。這胡品之為了胡婉娘的夢中郎君,可下了不小的功夫,連臉面都快搭進去了。 她忍不住又抬眼望去,這回終于看見了那人的臉。 她的身子僵在原地。 好似破開鴻蒙,人間初生的第一聲啼鳴。 眼前的一切不斷旋轉扭曲,這一刻萬物停滯、卻又飛速穿行,一種她無法描述的失重感將她輕輕托起,然后她如同一片枯葉,被丟進那無端絢爛的隧道中去。 她不斷下墜,在滅頂的暈眩中努力抓住身邊飛逝而過的光亮碎片。 第一片是四臺山的渺渺煙霞, 第二片是破廟里隨光飛舞的塵埃, 第三片是射向頭頂白鷺的箭羽, 第四片是蘆花蕩里滿船荷香, 第五片是火海中龜裂的菩薩泥像, 第六片是竹林中小小的無名墳塋。 而她轟然落地。 第25章 塵滿面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嗎? 程荀心中一片空茫。 巨大的轟鳴聲中, 她好似又掉進了那個夢境。 她奔跑在黑色的原野之上。疾風凍雨打在她臉上,渾身都沾上荒原的霧與泥。她說不清為何而跑,可心中有個聲音告誡她,不要回頭, 不要停下。 可現在她停下了。 她愣怔地看著眼前這個人。他的輪廓更加鋒利, 身姿更加挺拔。著錦袍、佩瑤瑜, 席間推杯換盞, 舉手投足灑脫自如、游刃有余。 而那個永遠定格在十三歲的程六出,寡言冷淡性子剛硬,一件葛衣縫縫補補穿兩三年, 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那副勞力。 這真的是他嗎? 她疑心自己終于瘋了, 才會將一個遠在天邊的王孫公子錯認成程六出。可那雙丹鳳眼, 那鼻梁上的一點小痣,甚至眉尾淺淺的一道疤,都在聲嘶力竭地大喊,他是程六出。 好荒唐。程六出還活著。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坍塌的天幕, 將她壓垮在地。 “玉竹, 將那云子拿過來。” 胡婉娘的聲音遙遙傳來,程荀大腦還未曾反應過來,可經年的身體記憶讓她反射性地躬腰, 從身后的矮桌上端起托盤,埋頭走到主子身旁跪下,恭敬地將禮盒雙手奉上。 幾道視線落在她手上, 她不敢抬頭。 “前些日子我得了副云子, 光澤柔潤、手感極佳。只是婉娘棋藝不精, 不若贈與世子,免得放在我這暴殄天物了。”胡婉娘放低姿態, 嬌弱地示好。 “君子不奪人所好,這云子我收下不合適。”這是他進入亭臺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真的是他。 審判終于落下,她好似置身萬丈冰河之下,寒冰從七竅涌入五臟六腑,她在無盡的窒息中不斷下墜。 她的手不可自抑地顫抖,盒中的云子碰撞出脆響。三人看過來,胡婉娘語氣不佳:“怎么拿點東西都拿不好?要是碎了可沒第二副。” 程荀驀地想起多年前跪在胡婉娘面前認主的場景。明明早已習慣做個丫鬟,可這一刻,那早已塵封在記憶中的恥辱和自我矮化,像一記巴掌,再次狠狠扇在她臉上,竟比那天還疼。 她的臉漲得發麻,眼角也逐漸潮熱。她聽見自己聲如蚊蠅地嚅囁道:“奴婢知錯。” 何其可笑。她甚至還未嘗到程六出死而復生的喜悅與歡欣,就被現實一盆冷水潑醒。 曾經相依為命的一對貧兒,如今一個居高臨下端坐上首,一個跪在腳邊諂媚伺候。 這是五年來她離他最近的時刻,卻也是他們最遙遠的瞬間。他溫熱的身體、平緩的呼吸就在身側,可她卻失去了抬頭的勇氣。這近若咫尺卻遙不可及的距離,打碎了她最后一點尊嚴和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