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玉盞嘴角微微上揚,聲音磕磕絆絆:“玉竹姐,你是個、好人。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個頂好、好的人。” 程荀抬起頭,睜著一雙淚眼看她。 玉盞的話有些混亂:“我、被父親兄長賣給牙婆。她給了父親、二兩銀子……他們頭也不回、走了。” “我被趕進黑……黑屋子,有個女人嫌我占了她的床,一直、罵我,還推我、打我。” “你沒有說話,把我、拉去你床上睡了。你自己……坐在地上睡了。” 她潮濕的眼睛望著程荀,像只孤零零的小狗:“玉竹姐,我沒有jiejie,你可以、做我jiejie嗎?” 程荀點頭。那么用力,眼淚都甩到被褥上。 “太好了……我又有,親人了。” 程荀強忍著心口被人揪住一樣的疼痛,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其實,我叫程荀,我不叫玉竹,也不叫蘇永。” “我叫程荀。” 玉盞沒有疑惑,輕松笑著接受了。她點點頭:“程荀。jiejie,程荀。” 玉盞的小指勾住程荀的衣領,兩人親昵地靠在一起,像在說天真的悄悄話:“除了,你,再也沒人、叫我……妱兒。” “我們的秘密,只有……我們、知道。” 屋外響起一串鞭炮聲,爆竹燃盡的硫磺味飄進屋子。偏房外,勞累一年的下人們終于能短暫地歇口氣。 屋屋門前都掛上了紅燈籠,將院子照得通明。幾個婆子窩在墻根邊上,嗑著瓜子扯閑話,時不時爆發出笑聲。 辭舊歲、迎新年。 新的一歲到來了。 玉盞聽著屋外的聲響,聲音小小地說:“jiejie,這是我們第一次過新年。” 淚珠從蓄滿淚水的眼眶滑落。程荀輕撫著她的胸口:“明早廚房肯定有湯圓,你想吃什么餡兒我都給你端來。” 玉盞笑笑:“我想吃,溧水旁有一家豆粉。” “……我就吃過一次,是父親賣掉我的那天、吃的。就那一次……” 程荀抿住唇,努力忍住奔涌的情緒。 玉盞的眼睛慢慢失焦,目光投向程荀身后:“jiejie,是不是娘親來接我了?” 程荀倉皇站起身,拍拍她的臉:“不,不,那不是她!” 可玉盞沒有力氣應和她,喃喃說完那句話,又昏睡過去。 程荀顫抖著將手放在她的鼻尖,確認還有微弱的呼吸,然后像被抽干了力氣,頹喪地坐在地上。 程十道,程六出,妱兒。 她誰都救不了。 正院的方向燃起煙花,各色的花在夜空高高綻開,銅青、朱紅、銀白,絢爛非凡。門外,下人們仰望著煙花,發出贊嘆。 程荀轉過頭去看。煙火倒映在她眼瞳里,繽紛的色彩散開,然后消逝在最燦爛的時刻。 她呆坐在地,聽著屋外眾人歡喜的聲音,心中涌起無限怨恨。 憑什么他們這么開心? 憑什么胡婉娘還在錦衾中安睡? 所有人都能迎來新的年歲,憑什么只有妱兒要被留在這里? 她想起被胡婉娘隨意推上冰場的妱兒,想起被胡品之一把火燒死的程六出,想起被胡瑞十兩銀子打發走的程十道。 還有許多許多面目模糊的人,上位者輕飄飄一句話,就逼得他們以各種荒誕的緣由死去。 她從未如此深切地明白“命如草芥”四個字。 何其荒謬! 他們出身卑微,他們就該死嗎? 人固有一死,可他們的死,是這世上最沒有價值的死。除了上位者以此炫耀他們生殺予奪的權力,還有任何意義么? 他們逼死求告無門的人,還要做作地喟嘆一句,這都是命。 仇恨像塊燃燒的冰,在她五臟六腑游走,燒得她全身冰涼。 身后傳來微弱的呻|吟,程荀如夢初醒。她慌忙爬到床邊,玉盞像是陷入夢魘,四肢在被窩里微微掙扎。 那具象化的仇恨竟點燃了她的斗志,她不禁咬緊牙關,反復叩問自己。 你當真誰都救不了嗎? 妱兒尚且在生死邊緣掙扎,你要先一步放棄嗎? 答案清晰可見。 她迅速起身,打濕帕巾蓋在玉盞臉上,擦拭全身,灌了一茶壺水,然后推開門。 臨走前,她轉身回望一眼玉盞。 這次她沒有哭。 她一頭扎進茫茫夜色之中。 一路疾馳到二門外,看門的婆子徹底醉倒在廊下。她用拳頭使勁砸門,聲音被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蓋住。她環顧四周,看見不遠處架著一座半臂長的玩石擺件。 她曾見過胡婉娘向李茹娘夸耀這個擺件之昂貴。 一個破石頭,夠平民之家吃幾年。 她將石頭搬下來,沒有猶豫,狠狠砸向銅鎖。 一下,兩下,三下。銅鎖落地。 她把石頭放回原位,輕巧地越過木門,又將門掩上。 她駕輕就熟地摸到正院外,躲在陰影中觀察一陣,發現松煙從其中一間廂房出來,懶洋洋地往外走。 她朝他扔了個石子,沒砸到他,他卻察覺到異樣,轉頭一看,驚愕地小跑過來。 她把他拉進陰影中,躲藏處狹窄,兩人身體緊挨著。 松煙有些不自在,可只聽程荀飛快說:“我要出府。你知道怎么出府嗎?” 松煙頓時正色,眼神詢問她。她沒遮掩,低聲回道:“玉盞不太好,我要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