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也許當時他應該聽哥哥的話,一起好好過完夏天。 李赫捂住了臉,城市高樓外的光線令他感到刺痛。 手機震動了一下,新的信息傳送過來,【這個“一點點”的手機表情真的不可以發嗎,你會生氣嗎?】 薄膜 從玄武區到鼓樓區,坐地鐵的話不超過一小時。但書筠在地鐵站門口改變了主意,她從玄武區出發步行回家,花了近三小時,走了快十公里,傍晚將至的時候才回到小區。 如果別人問她的愛好是什么,她會毫無矯飾地說,就是走路。不是為了健康,也不是為了減肥,沒有絲毫能升華的思想,走路即是走路本身。 走路的時候不會看手機,不用注意休息日發來的工作信息,切斷了外界的一切聯系,可以思考也可以不思考,內心沉悶的心情會隨著機械的行動消散掉,如果感到疲憊就更好了,疲憊會更讓人注意自己的身體,身體累垮了,就無暇注意另一些不重要卻狗屁倒灶的事了。 書筠和阿婆在鼓樓的老小區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房子很老,勝在地段好,周圍有舊京非常好的小學和中學。按照如今的市場價格來看,這處二百平米的房子價格非常昂貴。 阿婆在世的時候常說,等書筠有了自己的孩子,小毛頭上學不用愁,輕輕松松就能上頂好的學校,將來考本地的好大學,什么都不用煩神。 繼母以為書筠的阿婆只是“外”婆,這么好的房子怎么可能留給外家的孫女?她是把別人都想成跟她一樣的人了。 書筠有舅舅,現在全家生活在美國。阿婆早早就寫好了遺囑,別的都好說,房子她只留給書筠一個人。 偶爾,書筠會為自己不結婚不生子的想法隱約感到遺憾。這遺憾不是為了她本人,只是想到阿婆的美好愿望有很大概率會落空,因為不會再有一個小毛頭在房子里蹦蹦跳跳地長大。 浪費上好學區房這行為在很多買不到學區房的家長眼里,粗俗點說,純屬占著茅坑不拉屎。這個歇后語用在這里著實粗俗,不可細想,不可細想。 舉著根甜筒坐在秋千上,她在老年人健身區慢悠悠蕩著,兼顧掃視著小區眾生。眼珠從左往右看,再從右滑到右邊,小孩們拖著行李箱一樣的書包,剛從補課中心下課,家長們跟在后面細細數著測驗成績跟期中的波動,互相交流加刺探,你們去參加選拔考試了嗎,要不要試試沖刺一把某某附中。 樓上能傳來搓麻將的聲音,呼啦啦麻將牌倒在桌上,洪水一樣席卷來去,十幾分鐘重復一輪。麻將牌背面是翠翠的綠色,正面摸起來像陶瓷,涼陰陰的。書筠的童年玩具就是麻將牌,她三四歲就能認全花色,等客人走光后,她扒著凳子爬上牌桌,趴在絲絨桌面上,拿麻將堆寶塔。阿婆是麻將高手,但從沒真的想要把技術傳給孫女,她說這東西玩起來浪費時間,好囡囡應該把時間放在正道上,將來做個琴棋書畫樣樣拿手的姑娘。 在阿婆的方針下,書筠學得卓有成效。 琴,在少年宮被老師罵兩句就哭哭啼啼的琵琶琴,棋,和小區大爺學的擅耍賴的象棋,書,毛筆字班學的一□□爬楷書,畫,國畫班學到了畫小雞,但三十年畫功止步于小雞。 什么都學過,什么都學得很三腳貓,外人都說阿婆太寵孩子了,但祖孫倆覺得一切都很完美,每天下了課就回家吃雞腿,兩個人開心得不得了。 順風順水地在“頂頂好”的小學中學畢業,高考考到了外省學新聞,書筠畢業后不回家,在外面繼續闖,直到家里傳來消息,說阿婆在家跌了一跤,腿摔斷后得打鋼板了,她才回來。一開始有那么幾分懷疑是苦rou計,因為阿婆一向身體好得很,唯一不好是天天給書筠打電話抱怨,說見不到孫女,她的心肝脾肺腎哪里都不舒坦。 回來后才知道阿婆的傷是真的,而這位老太太依舊樂觀豁達,稱贊書筠真是自己的靈丹妙藥,見著孫女的人影子,除了腿疼,她哪里都不痛了。書筠陪伴照顧阿婆一年半后,阿婆在家中的床上去世了。 房子還在,家沒有了,從那一天起,她隱約覺得四處都沾上了鐵的薄膜,路人的言語,天上的雨,梧桐的飛絮,不知為何變得生疏而冰涼。不過沒關系,她在鐵皮盒子一樣的日常生活中繼續運轉,沒有延誤過一秒。 天色已經黑透了,小孩們都被趕進家門吃晚飯,窗外飄出來的飯菜香氣能讓人猜到誰家在炸小黃魚。甜筒吃到了底,只剩脆脆的蛋筒皮。書筠站起來打了個哈欠,在決定晚飯吃不吃金拱門的時候,信息又震了一下。 【別人我不知道,但我不反感你發“一點點”符號,因為我不是“一點點”。】 她一愣,接著笑了起來,她都快忘了中午她胡說了些什么。 這家伙特別討厭《寄生蟲》和奉俊昊,這令她印象深刻。對話再往上翻—— 【你說《寄生蟲》是虛構的,那你在首爾有房子嗎?】 【沒有,大部分年輕人都沒有。】 【那該怎么辦?】 【租房,或者貸款買房。中國人都有房子嗎?】 【舊京的房子很貴,普通人要通過貸款買房。但我有房產,是家里的長輩留給我的。】 【看來你是運氣很好的人。你是舊京本地人嗎,你對這里很了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