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朵花確實很漂亮,絲絲縷縷的花瓣像秋天的云絲一樣舒展,托在手心,是掌心里一朵白色的燈盞。 書筠轉了一下白菊的花柄,向上拋起,又輕巧地接住,心里一絲畏懼也無。如果真有生氣的亡靈,要抓就先抓他吧,他們外國人的事,跟她一個舊京人有什么關系。 此時,書筠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交友軟件顯示周六早上九點,配對成功一個人,對方地點一公里內。 她在心里祈禱,拜托這個照片上沒有露臉的家伙是藝術館的前臺小哥。 流水 水龍頭一旦被擰開,水就會流淌下來。 對話隨意展開,不費一點心思。霍書筠三個月前下載使用交友軟件,此刻列表下已成功配對一百多位男士。 誠實地說,書筠一開始并非抱著工作念頭使用這個交友軟件。但若說是想從中尋找心靈相通的愛情,或是驚心動魄的艷遇,那都和她的本意差了十萬八千里。 無聊的時候就會拿出來刷,刷也刷得不認真,有幾次刷得太狠,軟件顯示此區域已沒有適齡男性。就跟小時候閑得無聊,拿著遙控器瘋狂換臺一樣,換來換去只會損壞遙控器。 張姨給她發的介紹相親信息越多,她在交友軟件上滑的男性人數就越多。張姨是她的繼母,一位自稱“處處為她著想”的中年女士。由于書筠今年即滿三十歲,婚配對象范圍已擴大到離異人士(“婚史不長的!”),有一回甚至介紹了發作過精神分裂的富家子(“已經治好了。”)。 爸爸自去年腦溢血一次過后,性情大變,由嚴父變為慈父,要書筠每周都到家里吃飯,時不時發信息問她近況,甚至某次私下里跟書筠說,今后會留房子給她,不用擔心買房的事了。 真要留給她一套,不得被張姨恨出個洞,家里所有東西都應當是小弟的。生過病的爸得指著張姨照顧后半生,二婚妻子萬萬得罪不起。爸的好意只能到此為止了,再多他也給不起,拿話哄她也是一種好意。書筠有些同情這個老頭,從此不再和繼母作對了。 使用交友軟件是一種火氣與寧靜的置換法則,迄今為止還是有效的。 今天在藝術館大滑特滑,純屬閑著沒事,胡鬧地將個人愛好帶入個人職業追求,兩者都是她在瞎琢磨的私事。 在一開始的滿心期望過后,她發現今早在鳴山藝術館配對成功的男性只是一名平平無奇的外國人。舊京這樣的大城市里總是往來很多外國人,外國人沒有一絲可能是鳴山藝術館內部的工作人員。 首頁照片她倒是多看了兩眼。那是一個戴著口罩的青年側影,他在蔚藍的天幕之下閉上了眼睛。再往后翻,都是些非常時髦的生活照,青年在夏日海島或是雪中酒館外,直面鏡頭面帶暢快的笑容。 只有第一張給她留下了印象,后面的照片太完美了,過于像雜志畫報,她連這人的臉都記不住。不過是精修過的玩意兒,真人不知道長成什么歪扭樣子,她如此下定論。 而她自己,只用了背光的側影照和背影照,長發擋住半邊臉,露出秀挺的鼻梁。遮到這程度,社交網站上依舊有很多男的滑她,不過是因為她生得薄肩細腰,高挑纖細。長得好當然屬于摸到了好彩票,但她早過了為外貌沾沾自喜的年紀。 將手機一鎖,“是默寫,不是抄寫。”書筠的目光從屏幕移開,轉向坐在自己身旁的男孩。十二歲的嘉豪猛地把英語書合上,等他jiejie低頭去看手機,他胡寫幾個字后又把書翻開一角。縮著脖子,偷偷摸摸跟個賊似的。 書筠看不下去,“把書給我。” 這招來了他強烈的反抗:“憑什么給你!這是我的書,為什么要給你?”大有再逼他就站起來搶書的架勢。 其實她根本沒有和他較真的心思。 嘉豪嚷嚷起來的樣子真像猴子,書筠有時候會驚奇這丑弟弟是像誰,嘴巴突出來,鼓鼓的,這個家里沒人長這樣。興許是鼻炎造成的口呼吸,要戴牙套治療,但她從來沒對這孩子的家長說過一個字。 不理,不建議,不講大道理。她這jiejie做得本本分分,一點逾矩的事都不做。 “乖乖,還在學呢?出來吃飯了,書筠來來,餓了吧?”張姨開門進來,打斷了姐弟之間單方面的劍拔弩張。 這間書房本來是書筠的房間,小時候寒暑假回爸爸家,她就住在這里。其實這里本來可能是雜物間,她記得原先床底下,還有墻根一排,總是堆滿了別人送的禮品,除去煙酒茶葉,也有送給孩子的零食禮包,一箱箱的牛奶果汁堆成小山。她進這房間總要當心腳下,可別踩到東西,同時也要努力保持目不斜視,不能對這些吃的表現出一絲嘴饞的意思。 東西沒說是給她吃的,她就不能碰,否則會丟臉。八歲的她不懂事,吃了一包沒開封的糖果,被張姨大笑著說給阿婆聽,小筠喜歡吃這個啊,我都不知道,喜歡就好!阿婆以后可以多買點在家存著,我給你看包裝袋,超市有賣,好買的....... 得,又是一件半夜想起來就再也睡不著的精彩往事。 時代早就變了,她爸在體制內干了一輩子,送禮這個事已不復存在,不過除了時代的變化,多少也和爸爸的病情和退休有點關系。 往常絡繹不絕的人情往來和年節的噓寒問暖,像被一刀剪掉的往日膠片,這個家仿佛是一直這樣安安靜靜過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