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有娘疼就夠了
婦人含羞地說這話也是尋常,不過是客氣罷了,可她在方氏臉上卻沒瞧見“害羞”二字,倒像說得,本就是事實。 她一時不知該怎么回,愣神的工夫,韓烺已拉著韓瑞進了小院。 韓家住的逼仄,進了院子便到了門前了,她打眼瞧見韓烺歡天喜地地拖著韓瑞往屋里來,手里攥著什么,朝方氏舉了手,喊道“娘!爹爹帶了桂花糖來!給娘的!給娘的!” 方氏自江南來,理應愛吃這些,可她從未見方氏吃過,反倒是韓烺隨了江南的口味,平日里沒斷過這些甜食。韓瑞今日帶來的這桂花糖,果真是買給方氏么? 韓烺喊了話,她著意看了看那兩夫妻,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提醒了那兩人,韓瑞道了句“大嫂在呢”,方氏也喊了韓烺,“給你大伯娘行禮。” 話頭就這么岔開了,她瞧見韓烺小臉都皺巴了,看看爹又看看娘,急得滿頭汗,而那兩夫妻明明在一室之中,卻沒有半句直接說與對方的話,連目光都沒落到過對方身上。 這不對,不說年紀輕輕的夫妻沒有這樣的,只說有這么一個兒子在中間盡心盡力撮合父母,這當父母的,怎么會不生出一點感情呢? 她卻只想起一句話井水不犯河水。 這到底是為什么,汪氏不知道,直到韓烺七歲生辰那日,她無意間聽見了一樁事。 本來一個小輩的散生沒什么可過的,無非二房就這么一根獨苗,為著他請了兩房人一起吃個便飯,熱鬧熱鬧。她替方氏給韓烺挑了一身大紅色的綢面長袍,這孩子穿紅總比旁人耀眼,方氏瞧著個頭竄得快的兒子,難得露了笑臉。 韓烺抱了方氏的胳膊,像個三四歲的小兒一般蹭著,笑嘻嘻地問“娘都替我同爹爹說好了吧?爹爹肯定回來的是不是?” 方氏替他理了理腰帶上的玉佩,點了點頭。韓烺高興得不得了,嘴巴咧到了耳朵邊,嘴里嚷著“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蹬著腿跑去玩了。 她當時瞧著這孩子,心里還有些羨慕。比起自己老實巴交的長子和不愛言語的次子,韓烺就像是開在墻壁上的凌霄花一樣耀眼。 她同方氏蔣氏一道往灶上幫忙,團團轉了半日,算著前邊該開宴了,誰知宴席沒開,卻吵嚷了起來,方氏趕緊叫人來問了,才曉得韓瑞沒來,韓烺死活不讓開宴。 韓烺再得寵也就是個小輩,這么多長輩在,哪里有他說話的份? 可他偏生的擰,說什么都不愿意,長輩訓斥了他,竟同長輩瞪起眼來。妯娌三人嚇了一大跳,她陪著方氏急匆匆跑到前面,還沒瞧見人,便聽得韓烺帶著哭腔的倔強聲音,“我娘同爹爹說好了的,爹爹一定會來的!” 她當時看了方氏一眼,瞧見方氏兩行熱淚好似洪水,撞開多年忍耐的堤壩,涌了出來。 家宴沒開成,韓烺挨了一頓打,被罰去了祠堂跪到明日。韓瑞回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方氏在二房的嬸娘叔父面前為韓烺求情,她得了方氏的囑托,往祠堂瞧一瞧韓烺。韓烺跪在祠堂里,挨了打又沒吃飯的緣故,跪得直打晃。 她讓丫鬟去尋些點心來,丫鬟還沒回來,先等來了匆匆趕來的方氏。她剛要上前叫住方氏,不想門口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是韓瑞。 韓瑞也是大步急奔,自后面先她一聲叫住了方氏,“烺兒怎么樣了?” 方氏聞言腳步一頓,沒轉頭也沒回應,一言不發地繼續往祠堂門前來。汪氏在樹叢邊的石凳上坐著等丫鬟,夜幕四合,兩人皆瞧不見她,她見這二人情形不一般,心里那多年的疑問讓她沒有開口說話。 五月的夜晚已經被暑氣籠罩,她靜默地坐在樹叢之中,不知怎么總能察覺這小院的絲絲涼氣。 韓瑞又從后面喊了方氏,“秋溪,這事怪不得烺兒,是我一時忘了!你莫要再責罰他!” 這話一出,方氏忽的一轉身,她第一次聽見方氏的冷笑,那么重的一聲,充滿了嘲諷,“我責罰他?我的兒子已經沒有爹了,我這個做娘的還要再責罰他?!韓瑞,你當我這么惡毒么?” 汪氏大吃一驚,她想方氏這是氣壞了吧,先是咒自己的夫君死,又指名道姓地當面喊韓瑞! 可韓瑞一分火氣都沒有,反而低了頭,“是我失言了。今次是我一忙忘了事,這才” 話沒說完就被方氏截斷了去,她又聽見方氏一聲冷笑,似比第一聲更冷更沉,嘲意更重,“忙?韓瑞,你是忙著為忠勤伯家端茶倒水吧!” 她瞧見韓瑞身形一僵。 忠勤伯府同韓家淵源不淺,忠勤伯世子夫人正是他們家的大姑奶奶,若沒得這層關系,韓瑞在軍中有沒有人提攜,真不好說。 且他又同忠勤伯家的老二徐立遠,自小一起長大,今日忠勤伯府似要招待二夫人姚氏云南來的娘家人,韓瑞從前也是在云南打過仗的,若去相見熟人,也說得過去。 可她覺得此事絕不如此簡單,單看韓瑞僵硬地說不出話來,就知道了。 方氏突然笑了起來,黑黢黢的夜色中,讓人不寒而栗。似是不想讓祠堂里的孩子聽見,她探出耳朵,才聽到方氏壓著聲音,從笑聲中擠出幾句話來。 “韓瑞,你說姚薰是不是故意吊著你呀?你這般殷勤,就差拋妻棄子了,她能看不見?還是說,等到哪一日徐立遠不在了,她要找你當入幕之賓?!” 地上的涼氣瞬間泛了上來,汪氏聽得手腳冰涼又心跳加快。 姚薰是徐立遠打仗時,從自云南娶回來的,兩人伉儷情深,他們這些親鄰都知道。 而云南那一仗,韓瑞比徐立遠去的只早不晚! 她坐定在石凳上不敢動,聽見方氏還在笑,笑得越發瘆人,方氏轉頭要走,石人一般立了半晌的韓瑞,突然一伸手,一把攥住了方氏的手腕。 汪氏聽見他的聲音冷的嚇人,像從冰山中蹦出來一樣,他一字一頓道“我不許你這么說!” “我還要你許啊?!”方氏忽的大笑,“你一個男人,只有本事欺負自己的妻兒,你有膽在姚薰面前說一句心里話嗎?!你也怕她惡心你吧!” 方氏說完,也不曉得從哪得來一股力,一把甩開了他,在韓瑞指骨的噼啪聲中,她聽見方氏咬著牙壓著聲音道“你滾吧,離我們母子越遠越好,韓烺沒有你這個爹,你讓人作嘔!” 話音一落,方氏頭也不回地快步進了祠堂。 院中的樹叢嘩嘩作響,韓瑞僵硬地立在院中,到底沒有進去。 房里卻傳來了韓烺的問話,“娘,外間是爹爹嗎?” 方氏頓了一下,連忙說不是,“你爹爹忙,沒時間在家,你以后莫要再惦記他。” 祠堂內晃動的燭火,將娘倆的身影打在窗紗上,一舉一動都被無限放大。 韓烺轉頭往屋外看來,沒有出聲。 方氏立在門前身形一僵,忽然幾步上前,砰地一下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韓烺,將他緊緊摟在懷里。 燭光下母子的影子無助地顫動,方氏哽咽的聲音傳出來。 “好孩子,你有娘疼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