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方媛怕蘇雅看到自己流淚的樣子,誤會自己性格軟弱,故意轉身不露聲色地擦拭掉。 公車喘著粗氣往市區行駛。 外面的風景倒退著掠過,離得越近,掠過越快。方媛突然有些感慨,她從這些倒退掠過的風景想到了自己的成長。那些親身經歷的生活歷程,正如這窗外的風景般,曾經那么真實地存在,現在卻剩下朦朧的記憶。就是這記憶,也只是朦朧地保存在她一個人的腦海里,在時間的沖洗下逐漸褪色,終將會變得空白。 給你傷害最大的,往往是你最深愛的人。愛得越深,痛得越深。 父親死后,她將母親視為最愛,卻成了她的最恨。她恨母親絕情,恨母親懦弱,恨母親一聲不響地離開她。 但此時,她情愿母親回來,回來看她一眼,回來抱她一次,回來叫她一聲。她將遺忘所有的恨,和以前一樣深情地撲入她懷中。 只是,這種場面,此生還會不會出現? 公車終于駛入了市區,正值下班的高峰,人潮洶涌,道路擠塞,到處都在堵車。 方媛無意中看到那座繩金塔,古色古香,佇立在雨霧中,仿佛一名睿智的老人,卓爾不凡。 她突然想再去找那個給她們解過夢的沈瞎子。 沈瞎子曾經準確地猜測到她的過去與內心世界,而秦妍屏那天解夢后也是悶悶不樂,似乎她的心事也被沈瞎子猜透。至于陶冰兒、徐招娣,當時也被他哄得開心不已。 沈瞎子曾經說過,他雖然眼盲,心卻不盲。確實,他有一種普通人所沒有的智慧,能看透很多事情。也許,他也能幫自己看透這場局。 方媛對蘇雅說有事,在中途下了車,憑著記憶去繩金塔下的民房尋找沈瞎子。 她的運氣不錯,半個小時后就找到了沈瞎子家,那個小胡同里的四合院,依然青磚碧瓦、門檐低矮。 門是開著的,方媛敲了敲門,叫了幾聲,沒人回答。等了一會,再叫了幾聲,屋里還是沒人出來。她等得煩躁,信步走了進去。 雨漸漸地小了。 屋里很潮濕,地面都在滲水。這房子有些歷史了,結構不好,里面光線不足。 方媛慢慢地走到院子。在那一刻,她突然又回想起開學初,她與秦妍屏、陶冰兒、徐招娣四人一起來找沈瞎子解夢的情景。 秦妍屏嬌柔,陶冰兒調皮,徐招娣淳樸,三個女生似乎還在她身邊,氣的氣、鬧的鬧、笑的笑,形態各異。 方媛看到她們的笑靨,聽到她們的笑聲,嗅到她們的氣息。 如此真實。 她的心開始揪緊。 秦妍屏死了,陶冰兒死了,徐招娣還躺在醫院里不省人事,或許,她永遠都醒不過來。 她所看到的三個女生,都是幻覺。 這種感覺,類似于醫學中的“幻肢痛”。90%被截肢的病人會感覺到已截除的肢體依然健在,并且伴隨著劇烈的疼痛。 方媛閉著眼睛站在雨中,任冰冷的雨水淋在臉上。再度睜開眼時,女生們果然消失了。 這時,她聽到身后傳到一陣輕微的水聲,是人行走在水中的聲音。 聲音的節奏明快,似乎走得很急。那絕不會是沈瞎子的腳步聲! 沈瞎子由于眼瞎,走路不會這么急,也不會這么猛。 方媛仿佛受驚的兔子,聳肩,轉身,后退,一連串的動作一瞬間就完成了。 來的果然不是沈瞎子,而是一名中年男人,國字臉,敦敦實實,看上去倒也憨厚。 中年男人停住了,打量了方媛一眼,問:“你是誰,跑進來做什么?” 方媛看到中年男人沒有惡意,定下神來,輕聲解釋:“我是來找沈爺爺的。” “沈爺爺?”中年男人皺了皺眉,再度打量了方媛一眼,說,“你是來找他的?可惜你來晚了。” “怎么了?沈爺爺搬走了?他搬到哪里去了?”方媛顯得急切。 “搬走了?”中年男人苦笑,“他是走了,卻不是搬走了,而是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方媛愣住了,“你是說,沈爺爺,他死了?” “是的。” 方媛似乎有些不信,“那天我來找他,他還是好端端的,身體那么好,怎么就會死了?” “別說你不信,我們這些做晚輩的都不信。他沒病沒災,能吃能睡,誰能猜到他會這么快無疾而終?說來也怪,他似乎知道自己來日不多,提前幾天通知子女來見他最后一面,并且安排好了身后事。也不知道是他自己預料到的還是那個夷大師告訴他的。” “夷大師?” “就是繩金塔的夷大師,經常來這里與沈大伯下棋。” “哦,是他啊。”方媛想起陶冰兒曾經說過,在南江市最有名的僧人就是那位夷大師了,當初她們四人就是想找他算命解夢,結果別說是夷大師,就是夷大師的弟子釋明大師也難見到一面。 沈瞎子死了! 最后一絲的希望也被無情地擊碎了。 方媛心中悲苦不堪,恨恨地望著細雨霏霏的天空,心里直罵老天無眼。雨絲飄零,帶著深秋特有的陰冷,撲到方媛臉上。她抹掉臉上的雨水,對中年男人道謝,然后慢慢地離開。 走出民房,中年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又追了出來,問:“你是不是姓方?” 方媛訝然,“你怎么知道?” 中年男人拍了拍腦門,“瞧我這記性,沈大伯曾經拜托我一件事,說有個姓方的年輕女孩來找他,就讓我領你去一個地方。” 方媛怔住了,“你不是說沈爺爺已經死了?” “我不是說過了,他仿佛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死前特意拜托我的。他還怕你不信,要我告訴你,你到這里來,肯定是上次和你一起來找他解夢的女孩出事了。” 仿佛一個炸雷在方媛腦海里爆炸,震得方媛神魂顛倒。沈瞎子怎么知道秦妍屏她們出事了?難道,他真的能未卜先知?他既然知道秦妍屏她們有危險,怎么不想辦法幫她們化解? “你去不去?”中年男人看方媛遲疑,以為她不相信自己,心中有些不滿,“我只是答應了沈大伯帶你去,如果你不想去的話,就不必去了,我也不算違約。” “去!”方媛對中年男人露出個歉意的笑容,“對不起,我剛才走神了,你別見怪。沈爺爺既然叫你帶我去,我當然去。” “那,走吧。” 中年男人帶著方媛在小胡同里穿插,越走越偏僻。天漸漸黑了,路邊的民房亮起了燈,不時傳來炒菜的香氣,還有小孩嬉鬧的聲音。 有個家多好啊,方媛想。 拐了幾個彎,中年男人在一幢破舊的小屋前停住了。如果不是他帶,方媛還真找不到這個地方。 “就是這里了!”中年男人舒了口氣,笑了,“你進去吧,我就不陪你了,還要趕回去吃飯。” 說完,扔下方媛,自己一個人照原路返回。 夜色拉下帷幄,附近寂寥無人。方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小屋前,躊躇不決。 沈瞎子為什么要自己來這里?小屋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雨又大了起來,雨點宛如一粒粒小石子般擲擊著她的臉,硬生生地疼。小屋在風雨中顫栗,似乎隨時都可能倒塌。 第九章 執迷不悔2 小屋宛如一條羊腸小道,筆直地往里延伸。與平常的民房不同,小屋的房間里看不到日常用品,連桌椅家具都沒有。在小屋的最里面,隱隱有燈光閃爍,極為黯淡,如果不仔細看,根本就發覺不了。 方媛躡手躡腳地穿到小屋的最里面,輕輕地敲了敲門。 木門制造得極為輕巧,被方媛敲門的力量推開,沒發出半點聲息。 里屋竟然是一座佛堂。 房間的正中央,供奉著一座佛像,卻是木刻的。佛桌前擺了一些供品,卻也只是青菜白飯,倒也新鮮。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一個短發的僧人正端坐在佛像前,背對著方媛,念誦經文,對方媛的到來似乎渾然不覺。 木魚聲清脆而空靈,一下下似乎敲擊在方媛的心坎上,敲得燭光搖晃不定,敲得檀香斷斷續續。 方媛悄悄地走到僧人身邊,學著僧人的模樣對著佛像打坐。偷眼瞧僧人,臉上寶相莊嚴,似有霞光流溢,不正是她在沈瞎子處所看到的那個下棋青年?他現在披了件陳舊而干凈的僧衣,閉目誦經,心靜如水,隱隱然有一種看破紅塵的祥和。 他就是夷大師? 方媛記得,當時這個僧人對自己念誦了達摩祖師《破相論》,難道沈瞎子叫自己來這里就是找他指點迷津? 夷大師正在虔誠拜佛,方媛不敢打擾他,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對著佛像默默許愿。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媛腦海里變得一片空明,只聞到檀香陣陣、聽到木魚誦經聲。 然而,沒過多久,連這檀香、木魚誦經都漸漸消失,眼前卻呈現出一片奇異的世界。 她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自己出生、成長。她在父母呵護下嬉笑,在父親去世時悲傷,在母親離去時仇恨,在許艷、萬海自殺時恐懼,在秦妍屏、陶冰兒自殺時惋惜,在唐天宇發瘋時迷惘,種種情感,仿佛如放電影般在她眼前一一閃過。 她的心,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拴住了,隨著這根繩子的震動而抽搐。她想到了牛,那種遠比人類身軀要龐大的動物,卻被人類用一根小小的繩子來擺布。而人類自己呢?卻被另一條繩子牽住了,聽其擺布,那就是欲望。**、權欲、錢欲、食欲、**,每一種欲望都是一條繩子,牢牢地拴住心靈。方媛似乎看到自己被好幾條絢麗的繩子相互拉著,每條繩子后面所指的方向都有一個流光溢彩的幻境,瑰麗無比,令人神往。 方媛拼命掙扎,卻掙不脫。這些繩子雖然無形,卻堅韌無比,即使她偶爾能掙斷一條,那條馬上又延伸,繼續纏繞在她的心上。 她突然想到了僧人對她說的佛偈:心者萬法之根本,一切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則萬法俱備;猶如大樹,所有枝條及諸花果,皆悉依根。栽樹者,存根而始生子;伐樹者,去根而必死。若了心修道,則少力而易成;不了心而修,費功而無益。故知一切善惡皆由自心。心外別求,終無是處。 方媛反復默念著這段佛偈,若有所悟,心中凄凄然。那些原本牢牢纏繞在心中的絢麗繩子漸漸消失了顏色,不再拉扯她。繼而,連她自己都消失了。 方媛看不到自己了,也感覺不到自己了。她只看到眼前五彩繽紛,整個世界盡入她眼中。藍天、白云、大海、森林,她似乎沖出壁壘重重的城市,翱翔于廣闊的天空中。是的,她在飛!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她飛出了地球、飛出銀河系、飛到宇宙中。萬物運行,生生不息,盡入她眼底。 最后,她的視學也消失了。她恍如一粒塵埃,與宇宙萬物融為一體。她再也看不見、聽不見、聞不到、嗅不到、摸不著。沒有顏色、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味道、沒有實體,什么都沒有。甚至,連痛苦、歡樂、悲傷、恐懼這些所有的心理感受都沒有了。然而,她并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甚至隱隱想這樣一直下去。她的心得到從來沒有過的寧靜、平和。 可惜,好景不常,她并不能長久地保持這種寧靜與平和。宇宙運行,萬物復現,城市森立,各種感官功能逐漸恢復,她又聞到了淡淡檀香、聽到了木魚誦經聲。她又成了方媛,一個在佛前許愿的孤苦女孩。 她醒過來了。 種種幻象,如鏡花水月般,乍然消失。 然后,她看到夷大師停止了念經,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柔和、安詳,如一縷陽光,穿過方媛的眼睛,抵達她的心靈深處。 夷大師目有笑意。 方媛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對夷大師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親切感,仿佛很早就與他相識相知過。 夷大師的目光令她心生暖意,如同沉浸在長輩的慈愛中。這種眼神,令她想起了父親。 怎么會有這種感覺?眼前的僧人看上去年齡比她大不了多少,怎么會有那種慈愛的目光。 “您是夷大師?”方媛試探著問。 夷大師輕輕頷首,微笑不語。 “是沈爺爺要我來這個地方的,我上次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下棋。”方媛想了想,又說,“當時,你還特意念了段佛偈給我聽。” 夷大師還是面帶微笑看著方媛。 方媛有些心慌意亂,“我是來找沈爺爺幫忙的,請他指點迷津,但他已經死了。死前叮囑其他人引我來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