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她記得那時她才七歲,剛上學的年齡,家里一個長輩去世了。這個長輩與她爺爺同輩,她叫八爺,就住在她家隔壁,平時與喜歡小孩子,經常拿些花生、玉米、芝麻糖等零食給附近的小孩吃。八爺死后,按照家鄉風俗,他兒子要在家守靈七日,廣招親朋好友前來祭拜,第七天晚上要大開酒宴驚天動地鬧通宵,直到天亮才讓請來的“八仙”抬棺送山埋葬。 七歲的方媛還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對于死亡并沒有太深的恐懼。她記得很清楚,那晚八爺家特別熱鬧,光飯桌就擺了十幾桌,全村的老老小小幾乎全到場了。吃完飯后,還有許多人沒有走,留下來陪八爺的子孫通宵鬧夜。所謂鬧夜,不過是大家一起打打麻將玩玩撲克賭賭牌九過個通宵。方媛家與八爺是近親,家人都沒有走。她一個人感到無聊,又不愿意一個人回去睡覺,索性跑到大廳里玩耍。 大廳里空無一人,原本守在這里的兒子們都去賭博去了,人都死了,那些儀式虛有其表。大廳的正前方擺著黑亮的靈柩,是八爺的靈柩,他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里面。靈柩的上面,掛著八爺的遺容,大幅黑白照,早就準備好了的。遺照里的八爺面色呆滯,皺紋疊起,仿佛如風干的核桃。方媛原來也很喜歡八爺,他總是對她態度和藹,給她的零食特別多些,不時夸她是個好孩子。那時的方媛,對死亡前沒有明確的理解,只知道八爺要躺在黑亮的靈柩中很久很久,埋進土中,再也看不到了。 那時的方媛竟然有些傷感,對,是傷感。她第一次感到世界上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完美。靈堂外很吵,賭博的人總是喜歡大呼大叫,把氣勢擺足。靈堂里卻十分安靜,紅色的火燭“滋滋”地流著淚,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的聲音。八爺的遺容嘴角現出一縷奇異的弧度,似乎在冷笑什么,他的眼瞳,灰沉而深遂,仿佛看透了人情世故,冷漠決絕。 忽然,飄來一陣怪風,花圈上的白條被風撕咬斷裂,如飄蕩的精靈般在靈堂里盡情飛舞。方媛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奇幻的世界,飛舞的白紙碎片全是八爺,八爺的眼、八爺的耳、八爺的臉、八爺的鼻、八爺的嘴…… 此時,方媛開始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一切都靜止了,整個世界中只有她孤單單的一個人,所有的喧嘩與紛繁全消失了,只有她。 方媛終于感到害怕了——這是她第一次產生這種錯覺。她竭力奔了起來,跌跌撞撞,碰到了靈柩。 幻景消失了。 然后,她聽到那個熟悉蒼老的聲音:“哎喲,誰撞到我。” 聲音源自靈柩中。 是八爺,八爺的聲音。 方媛竟然忘記了八爺已經死,或者,她當時就沒有意識到死的涵義。她仿佛如往常做錯了事般,怯怯地回答:“對不起,八爺,是我,小媛媛。” “是小媛媛啊,你怎么還沒有回家?” “我不想回家,家里沒人。” “是啊,家里沒人。”八爺的聲音里有著深深的嘆息。 “八爺,你在里面,悶嗎?” “悶啊,所以,你陪我說說話好嗎?”八爺的話中終于有點笑意了。 “好啊,可是,這里,我害怕。” “沒什么害怕的,孩子,你長大后就會明白,不過是回到另一個家。” “另一個家?我不明白,每個人,不是只有一個家嗎?” 沒人回答。八爺沒有再說話了,因為有人進來了,是八爺的大兒子。 “小媛媛,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 “我在陪八爺說話。”方媛奶聲奶氣地回答。 八爺的大兒子怔住了,臉色大變,幾乎叫了起來:“別瞎說!八爺已經死了,你怎么能和他說話?” “我是在和八爺說話!”方媛口氣堅決。 “亂講!”一個嘴巴甩了過來,方媛臉上火辣辣痛,哭了起來。 聽到方媛的哭聲,她的父母忽忙走了進來,問:“他大伯,怎么打孩子啊。” 八爺的大兒子臉色鐵青,眼睛瞪得凸了出來:“小孩子撒謊,亂講話。” “我沒有!我是在和八爺說話!”從小父親就教育她說真話,她堅持認為自己沒錯。 第一章 鬼氣森森 9 多年以后,方媛經過一段痛苦的成長過程,仿佛如青蟲化蝶般成熟自立后,她才明白很多事情是不能說真話的。人生在世,原本就是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競爭過程,雖然偶爾也有一些真情在其間點綴,但那畢竟不是主流,湮沒在各種各樣的欲望海洋中。自然界的法則是弱rou強食,這一法則同樣適用于群居性的人類。不過,這已經是后話了。 此時的方媛堅信自己的聽覺,她還是個孩子,父親的寵愛令她倔強自我。 八爺的大兒子氣急敗壞,怒吼道:“小丫頭,你說什么胡話,是不是見鬼了!我爹已經死了!死了七天了!” 八爺的小兒子也湊過來說:“不錯,這小孩子肯定是見鬼了。今天是第七天,父親的回魂夜。” 據說,人死后的第七夜,死者的鬼魂會沿著燭香回到家中,以了結他們生前沒有了結的心愿。據村里的故老傳說,回魂的鬼魂會以另一種生命的形式出現,如陰風、飛蛾等。所以,這里的風俗要將死者的靈柩擺上七日,并在前面供奉瓜果飯菜等祭品。 方媛對此一無所知,依然不服:“我沒有見鬼,我是聽到八爺的聲音,他還和我說話呢。不信,打開棺材瞧瞧。” 話音落后,屋子里一片死寂。十幾個人擠在屋子里,面面相覷,沒有一人發言。方媛雖然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但她一向村里的乖孩子,從不說謊。現在,她的態度又是如此堅決,大家不得不信。難道,真是八爺的鬼魂回來了?他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他來自地獄,要勾人魂魄同去幽冥? 忽然,屋里的燈光黯了一下,屋外飄進一陣冷風,竟將閃爍不定的燭光吹滅了。屋子里響起了古怪的“咯咯”聲——幾個膽小的村人牙齒在打顫。 還是方媛的父親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拉住方媛的手,輕聲道:“孩子,我們走吧。” 兩人慢慢走出靈堂,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溶入漆黑廣袤的夜色中。夜風很冷,方媛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身子還在不停顫抖。 “爸爸,八爺真的和我說話了,他躲在棺材里面和我說話。” “爸爸聽到了。” “那村里的人為什么都不相信我?” 方媛聽到父親長長的嘆息聲,握她的手有些顫栗,佇立在陰影中一言不發。 方媛不敢打擾父親。 良久,父親才低下頭來,把臉靠在方媛的臉上。方媛能感到父親臉上堅硬的胡子,還有溫暖的液體——那是父親的淚水。 小小的方媛似乎明白了什么,此刻父親的心情比她還悲傷。 “記住,方媛,無論將來生活怎么樣,你都要做到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這四個字,是父親對她的唯一要求。 八爺的死,也是方媛第一次真正感受死亡的殘酷。在她成長的歲月中,她總想起八爺對她說的話:沒什么樣可怕的,不過是回到另一個家。 她固執地認為,自己與八爺的對話不是幻覺,也不是八爺的鬼魂回來——在那之后,她再也沒有遇到回魂的事,哪怕是她故意在回魂夜守在靈柩面前。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可能——八爺沒死,他就在棺材里和她說話。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釋,父親的淚,對她的告誡,都是有感而發。她不清楚,八爺的假死是故意還是無意造就的,但他的兒子沒有勇氣面對活著的八爺是不爭的事實。她寧可將這件事想得美好些,八爺的假死是無意的,他原本已經死了,一個老人,原本隨時就會“睡著”醒不過來。后來,他在棺材里又活過來了,知道自己的處境,不愿意再給兒子們添加負擔,干脆就這樣了結一生。她不敢再往更壞的方面去假設,即使往美好的方面去聯想也令她寢食不安。她總是擺脫不了那個神秘而恐怖的字眼——“死亡”。 七年之后,她遇到了一生中最難以接受的死亡。她的父親,她精神上的偶像、生活上的依靠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她。父親是鄉里的教師,學校的校舍早就破爛不堪列為危房,多次打報告要求上面撥款維修,卻杳無音信。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中,瑟瑟發抖的校舍終于撐不住轟然倒塌。她的父親,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人世。挖掘出他的身體時,他的身體下面還遮擋著一名學生——學生獲救了,這是他為自己的學生所盡的最后一份心意。 父親死后的那年,方媛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她幾乎天天做夢,夢到父親,如往昔一樣撫摸著她的頭,對著她笑逐顏開。在夢中,她問過父親,你死了沒有,父親回答說,沒有,我一直陪伴你左右。溫馨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再美的夢境都會破碎,醒來后的方媛在夜深人靜中慢慢咀嚼到悲傷的滋味。 想到父親,方媛的眼角濕潤起來。父親,我考上了大學,考上了你所希望的南江醫學院,你可曾看到?你說過,一直陪伴我左右,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的話,你是否看到了這一切?在浩瀚的天空中為我高興? “怎么了?方媛?” 徐招娣察覺到方媛的異樣,低聲地問她。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分,兩人在醫學院第五食堂吃晚飯。食堂的飯菜雖然難吃,但對兩名來自農村的女孩來說還可以將就。 “沒事。”方媛擦掉眼角的淚水。 “不是吧,你不會看這種言情劇被感動得流淚?” 此時,第五食堂里懸掛的彩電正在播放瓊瑤阿姨的最新力作《還珠格格》,紫薇一本正經地對乾隆說:“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卻仍然感謝上天,讓我有這個可等、可盼、可怨、可想的人,否則,生命就會像是一口枯井,了無生趣!” 方媛笑得差點噴飯,這個對白,也太假了。一個女人,將一生都寄托在一個幻想中,還自以為情深意切,要感謝上天,在現實中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無論那個男人有多少優秀。 第一章 鬼氣森森 10 方媛從不喜歡看這種言情劇,人生遠有許多事情比所謂的“愛情”更重要,那些言情劇中的男女主角都是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從不曾為衣食住行煩惱,整天到晚就知道愛來愛去,似乎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動輒以自殺、墮落等手段來威脅對方。她(他)們活著,不是為自己而活,而是活給對方看的。一個不能獨立的靈魂,有什么值得別人去憐惜? 徐招娣瞪大著眼睛看著方媛,似乎在看著一個怪物,道:“方媛,你也真是的,剛才還淚眼朦朧,現在竟然笑容可掬,怪不得男人們說女人是善變的動物。” 方媛對著徐招娣做了一個鬼臉:“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徐招娣連連點頭,然后神神秘秘地對她說:“是啊,不可說,不可說,好在我不是佛。所以,這件事呢,如果不說出來,好像對不起你。” “什么事?” “你有沒有注意到斜對面那個留著長發的帥哥?” 方媛偷眼一瞥,不遠的地方坐著一位帥哥,留著香港影星鄭伊健似的飄逸長發,隨意穿著件籃球衣,露出古銅色的肌膚,虎背熊腰,身材健美,一雙眼睛如黑寶石般清澈黑亮,嘴角掛著幾絲微笑看著這邊。 “怎么了,他?” 徐招娣無限惋惜:“你真是如入寶山空手回啊,這個帥哥,自從我們坐在這里后,他一直盯著你看,眼睛都沒眨一下。” “是嗎?” “我還會騙你?” “嗯,那這樣說來,你不是一直在偷偷盯著他看?不然,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 方媛一本正經地問她:“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你放心,我們是什么關系?好姐妹嘛,我一定撮合你們兩人。” “去死了!臭方媛,自己都在流口水,還好意思夸口!”徐招娣反唇相譏。 兩人相互笑罵,全然沒注意到那位長發帥哥已經氣定神閑地走了過來。 “兩位漂亮的美女是在討論我嗎?” 長發帥哥笑兮兮地坐在兩人身邊,清澈黑亮的眼睛望向方媛。方媛有些慌亂,他的眼神,肆無忌憚,里面仿佛有一團火在熾熱燃燒。 “切,我們是在討論一只自我感覺良好的蟋蟀!和你有什么關系!”徐招娣拉住方媛的手,“方媛,我們走吧。” 長發帥哥呵呵笑了:“原來你叫方媛啊,很好聽的名字哦。我叫唐天宇。” 方媛的臉不知為什么騰地紅了,她還沒見過如此大膽的男生。兩人沒再理他,收拾好餐具離開了第五食堂。走出了很遠,方媛回頭眺望,秦天宇還坐在那里微笑著目送她離去的身影。 徐招娣幸災樂禍般:“我說得沒錯吧,你可千萬不要給他好臉色,男人都是這樣的,太容易得到總是不珍惜,這叫欲擒故縱。” 方媛撲哧一笑:“喲,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很有經驗啊。老實交待,談過多少次戀愛!” “我算算,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切,你就吹吧,我看你連初戀都沒有吧。” 兩人說說笑笑,追追打打,回到了441寢室。 秦妍屏一家人回來了,她們給秦妍屏購置了許多東西,嶄新的電腦、最新款的手機、大包小包的各種衣服,甚至連餐具、茶杯都幫她買好了,零零散散堆了一地。方媛與徐招娣進來時,她們正在依依惜別。 秦妍屏哭成了淚人,她實在過于嬌氣了。而她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也是幾步一回頭,一路上叨嘮個沒完,反復叮囑她生活上的細節問題。她們兩人來的不是時候,被秦妍屏的爺爺奶奶抓住了,再三拜托兩人照顧寶貝孫女。老人說得如此隆重,兩人只好唯唯諾諾滿口答應。盡管這樣,那種情勢,她們不得不同秦妍屏一起送她家人出醫學院。短短的幾百米路,她們硬是花掉了半個多小時。如果不是火車行駛的時刻就要到了,還不知要磨蹭到什么時候。 三人回到441寢室時已經筋疲力盡,怪不得別人說交際應酬也是件痛苦的差事。秦妍屏在家人走后情緒很快就平靜下來了,青春的旋律輕快明亮,家人的離別傷感如行云流水般輕輕飄過,不曾在她內心留下些許痕跡。 秦妍屏畢竟是個幸福的小女生,很快就和方媛與徐招娣打成一片。她雖然有些嬌氣,嘴巴卻甜,為人又不小氣,兩人也樂得將她當作小meimei看待,幫她整理好她家人買給她的各種物件。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黑沉沉的夜幕覆蓋了整個大地。蘇雅依然沒有回來,自從她下午兩點出去后就沒有再見過她。三個女孩坐在441寢室里有些無聊,秦妍屏建議組裝好電腦接上寢室里的寬帶。方媛與徐招娣兩人對電腦并不熟悉,幫不上忙,只能給秦妍屏打下手。 沒多久,秦妍屏把電腦安裝好,連上寬帶,撥號上網。 方媛出于好奇,讓秦妍屏在南江醫學院的bbs上查找441寢室以前發生的事情。她們找到了一年前441寢室自殺的女生的姓名——程麗,還有她學生證上面貼的照片。照片中,程麗是個頗有靈氣的女孩,清秀的面容、時髦的卷發,宛如一個精致的洋娃娃。只是她的眼睛——方媛倒吸一口冷氣,照片中程麗的眼睛毫無生氣,目光呆滯,死氣沉沉。同樣的現象發生在另一名發瘋的女生許艷身上。許艷的眼睛,和程麗的眼睛仿佛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的呆滯陰郁,仿佛來自地獄。對,就是地獄,傳說中那些半死不活的僵尸的眼睛就是這種樣子的。 在那一刻,兩張照片讓方媛腦海里浮現了兩個字——死人。是的,只有死人才有那種眼睛。我們通常說,眼睛能夠說話,那是因為眼睛能夠表達喜怒哀樂等各種情緒,古代的畫師最看重畫龍點睛也是這個道理。全然沒有情緒的眼睛無疑是可怕的,如同沒有生命的木乃伊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