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我……要緊嗎?” “不要緊!哥哥,你放心!” 他親切地握了握金秀的手,同時感到有兩顆燙熱的淚珠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生活中的某種巧合常常使人感到象是天意的安排。金秀怎么能想到,她在這樣一個地方和少平哥相遇呢?當她面對受傷的少平時,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喜的是,她這樣意外地見到了他。悲的是,她見到的是一個受了重傷的孫少平。 悲喜交加的金秀現在既顧不上喜,也顧不上悲;她要全神貫注、全力以赴護理好親愛的少平哥哥。也許這的確是一種天意的安排,使她有機會能以這樣一種方式接近他……不用說,金秀太熟悉躺在眼前的這個人了。在她童年和少年的全部生活中,他都是她周圍少數幾個最親近的人。他是她哥金波的朋友;是她的朋友蘭香的哥哥。他們兩家人一直親密無間地生活在雙水村,每個人都象自家人一樣可親。 可是雖然如此,由于年齡的差別,以前她和少平哥之間猶如隔輩之人,不象她和蘭香那樣交往自如。從她記事開始,她就一直把少平看作是大人,而自己在他面前永遠是個小孩子。 直到她自己感覺到自己也長成了大人后,細細一盤算,才有點驚訝地“發現”:少平哥只比她大四歲呀! 他們實際上是同代人。只因為少平哥成熟早,她才老早把他看成大人自己好象一直是小孩。就是現在,她也很難完全把這種心理調整過來。自從她考上大學來到大城市,進入另一個生活世界以后,雙水村,石圪節,原西城,以及過去生活中親近的人,似乎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了。新的天地和新的人物占據了她的生活。與此同時,她也告別了孩子時代,進入了成年人的行列。這種急速的變化,使人馬上感到過去十幾年的一切都成為久遠的歷史,被紛亂地存放在了記憶之中。生活中的金秀成了另一個金秀。接著,風度和學識俱佳的顧養民走進了她蓓蕾般的情感世界。她戀愛了。愛情之火烈焰熊熊燃燒了一些時候。后來,不知為什么,心靈中的這簇火焰跳蕩得不象當初那般歡快。她漸漸感到她和顧養民之間有某種不太和諧的東西。不是他有什么明顯的缺陷;恰恰相反,他各方面都很出色。但是,對她來說,他身上總缺點什么。而這種缺憾是不能通過其它途徑所能彌補的。什么缺憾?歸根結底是性格不合。他太學者氣,而她需要一個性格剛健的男友。當然,這種學者風度決非什么缺點,對某些女孩子來說,她們對男人所追求的正是這一點。可是,這一點正是她所不滿足的! 就在這種情況下,她想到了少平哥。這次,是她自己主動走進了一個男人的感情世界,而且自然得讓她感到驚訝。她愛上了少平哥?愛上了!愛得如此強烈,以至都不由向她哥金波含蓄地流露了她的心思。在她迄今為止的生活范圍內,她感到只有少平哥具備她所要求的男人的素質。是的,他許多方面都無法和優越的顧養民相比。他沒有上大學。他是煤礦工人。但他強健的體魄,堅定深沉的性格,正是她最為傾心的那種男人。另外,他們從小就象兄妹一般相親,如果一塊生活,那種甜密也許是外人所難以替代的。至于煤礦工人又有什么關系!她已經是一個能超越世俗觀念的人;她懂得幸福不在于自己的丈夫從事什么樣的職業,而在于兩個人是否情投意合。金錢、榮譽、地位和真正的愛情并不相干——從古到今,向來如此!到時候,她要求分配到他所有礦醫院就行了。只要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即便到天涯海角去生活也是幸福的。 所有這一切實際上都還是她自己的單相思。她沒有機會向少平哥表白她的心意。她曾想給他寫一封信,但提起筆又鼓不起勇氣。唉,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之間太親近了,反而有一種難言的障礙。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養民太愛她。使她的感情受到了牽制;她也鼓不起勇氣斬釘截鐵地斷絕和顧養民的關系。初戀中類似的猶豫不決是允許的,也常常是不可避免的。這肯定是暫時現象,事情到最后總會有個難一不二的結局。因此,我們先不必匆忙地責備我們親愛的秀! 現在,一次意外的事故,終于把孫少平送到了她面前。 不過,盡管看起來這似乎是一種天意的安排,但事情究竟會怎樣發展,我們還很難預料……得要順便交待一下:顧養民已經在去年夏末的時候,考上了上海醫科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他親愛的姑娘,到那個龐大而雜亂的大城市深造去了。半年來,幾乎每星期都要給金秀一封情意綿綿的信。他也能不斷收到金秀的回信。但是,他并不知道,他所熱愛的姑娘,很大一部分心思早已飛到了銅城那條小山溝的煤礦上……秀是不久前來醫院實習的。這次實習的同學分散在城內各大醫院,他們宿舍只有她一個人留在附屬醫院。白天在醫院搞實習,晚上要回去照門。 今天晚上,她不能回宿舍睡覺去了。她要守護在親愛的少平哥身邊……現在,天色已經發白。 遠處傳來車輛行駛的隆隆聲。她沒有一絲睡意,手一直握著少平的手。她知道,他此刻需要一個親人在自己的身邊。她為他的傷痛焦急難過,又為她能在這樣的時候守護在他身邊感到幸福……孫少平慢慢才弄清楚了他自己發生了什么事。 傷勢不輕,這他心里明白。他慶幸他還活著。 但這傷將給他留下什么后遺癥,他估摸不來。頭劇烈地疼。右眼象戳進了一顆鐵釘。會不會成為白癡或至少會成為“獨眼龍”?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如死掉!象師傅和曉霞那樣干干脆脆離開這世界。 是的,他才二十七歲,還沒好好活幾天人。但他不愿以白癡或殘疾人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活一輩子。秀說“不要緊”,這多半安慰他。如果“不要緊”,為什么要把他弄到省城來治療? 現在,他緊緊握著秀的手不愿放開。在這樣的時刻,他承認自己的精神是脆弱的。他感謝命運把秀及時地安排在他身旁,使他有個依托。 “現在……是什么時候?”他問秀。 “天已經明了。” “太陽出來了嗎?” 金秀抬起頭,透過落地式大玻璃窗戶,看見遠方亮起大片的玫瑰紅。 她對他說:“快了!” “太陽……”他嘆息了一聲。“以后還能看見太陽嗎?”“怎么不能?哥哥!一切都會象過去一樣。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到郊外的山上去看太陽!” “不過,秀,還是咱們雙水村的太陽好。早晚又圓又紅,中午象金子一般黃亮。城里的太陽有時候象蒙了灰塵,模模糊糊。秀,你不知道,礦山的陽光也好,只是我們一年四季很少能看見……”“哥,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回雙水村。要不,我跟你去礦山……”“噢……你應該很快給蘭香打個電話,讓她來頂你。你一個晚上沒睡了!” “蘭香不是到四川西昌實習去了嗎?你不知道?”“噢!我忘了……她是半月前走的。” “要不要我給她發一封電報?”金秀問。 他沒有回答。顯然有點猶豫——他不愿耽誤meimei的實習。“不要給她發吧!”金秀自己先開口說。她愿意此間由自己一個人陪伴他。 “嗯。”少平肯定了她的意見。 “也不要讓雙水村家里的人知道。他們來也不頂事,只會著急。”秀又補充說。 少平用勁握了握她的手,說:“那這就要麻煩你了……”“這就是我的專業!哥哥,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哩!” “秀……”他叫著她的奶名,但不知該說什么。 他感到,又有兩滴燙熱的淚珠灑在了他的手背上。一層熱浪漫過了他的心間。他還能對生活有什么抱怨呢?生活是這樣地厚愛他,使他在任何時候都有溫暖的感情包裹自己的身心。 孫少平!就因為如此,你也應該重新走向生活!二十七年來你付出的太少,不值得接受生活如此的饋贈。你應該在以后短暫的歲月里,真正活得不負眾愛……他在內心向自己發出忠告。 不知為什么,他猛然間想起了葉賽寧的幾句詩:不婉惜,不呼喚,我也不啼哭……金黃的落葉堆滿我心間,我已經再不是青春少年……在以后緊接的日子里,本院享有國際聲望的一位眼科教授為他的右眼做了手術。 手術十分成功。據專家稱,以后也不會影響視力。 在他整個臥床期間,金秀既是護理,又是親屬,日日夜夜守在他身邊。他眼上纏著繃帶,看不見他的“守護神”。他只能呼叫她的奶名,傳達他內心那種親兄妹般的感情。他已不記得金波曾提起的那樁事。他還和過去一樣,把金秀和蘭香一同看作是自己的親meimei。 在這些漫長的沒有白天的日子里,由于有金秀在身邊,他并沒有感到過寂寞。他和秀用外人所難以體會的美妙的原西土話拉家常;有時候,秀還給他讀小說,讀詩;或者兩個人一塊聽音樂……在他重見天日的那天,meimei蘭香也趕來了。當然,和meimei一起來的還有她的男朋友吳仲平。 繃帶和紗布一層層揭開……當他時隔多日,再一次真實地看見立在他面前的親人時,忍不住眼里含滿了淚水。他有一種重新回到人間的感覺。 他淚花閃閃的目光依次在秀、蘭香和仲平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有點不好意思地扭過頭,透過玻璃窗戶,久久地望著室外燦爛的太陽。太陽,太陽,在任何地方都美好地照耀著我們! 因為腦震蕩還沒有痊愈,他要繼續住院治療。 這下子,陪伴他的是三個人了!秀因為還在醫院實習,經常在他身邊;蘭香和仲平隔一天就來醫院看望他一回,吃的東西堆得滿房子都是。 這期間,少平接到惠英嫂的一封焦急萬分的信,說她等輪休假一到,就帶著明明來看他。他趕忙給她回了一封信,說自己一切都平安無事,不久就能出院,讓她千萬不要來,免得折騰不算,還要耽誤明明的學習……幾天以后,吳仲平和蘭香與他單獨談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仲平提出,等少平出院后,由他給父親做工作,把他從大牙灣煤礦調到省城來工作。 “我已經從側面打聽清楚了,我父親和你們銅城礦務局局長是老相識。我讓父親給你們局長寫封信,你帶回去直接找他也行,或者我跟你去一趟也行。估計問題不大。”仲平熱心地對他的“妻哥”說。 少平也知道“問題不大”。省委常務副書記通過局長調個煤礦工人,那的確易如反掌。 但他沒有馬上對這件事表態。他不愿用一些堂皇的高調拒絕仲平的好意,以此證明自己的“思想境界”不凡。但說實話,他至少在目前對來大城市生活產生不了熱情。不是他對大城市有什么偏見。不,大城市的生活如此豐富多彩,對任何人都是有魅力的。 最主要的是,他對煤礦有了一種不能割舍的感情。感情啊,常常會令人難以置信地決定一個人的行為!正如男女結合,決定的因素往往不僅僅是因為對方漂亮,而正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刻骨銘心的感情。是啊,大牙灣是他生活的戀人。他深深地愛著這個“黑皮膚的姑娘”;他不能在感情上和它斷然割舍。他在那里流過汗,淌過血,他怎么會輕易地離開那地方呢?一些人因為苦而竭力想逃脫受苦的地方;而一些人恰恰因為苦才留戀受過苦的地方! 在我們的生活中,總會有一些人的認識超出一般的水平線。這種認識當然出自這些人非同一般的生活經歷,而不在于讀了多少偉人們的“生活指南”書。當然,這不是說,一定要在某些不協調甚至對立的認識中分出是非來。比如,孫少平自己不愿來大城市生活,并不意味著他對大城市和生活在其間的人們有絲毫鄙視的情緒。不,恰恰相反!這個人常常用羨慕和祝福的眼光看待大街上紅光滿面的男女老少。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只不過,對孫少平來說,他感到他目前的生活只能在大牙灣煤礦——那里有一縷深深的情愫在纏繞著他的心靈礙…蘭香幫仲平勸他:“二哥,我知道你的性格哩。但你現在受了傷,繼續在井下勞動身體怕吃不消了。你到這里來,找個稍微輕松一點的工作,有個什么,我們也能照顧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開玩笑對meimei說:“我這副尊容,生活在這里,實在對不起這么漂亮的城市!漂亮的地方應該讓漂亮的人們生活!” 三個人都笑了。笑中都深藏著酸楚。 仲平和meimei走后,少平臉上的笑容即刻消失。是的,他說了一句玩笑話,但確實反映了他的真實心境。他知道,他的容貌被毀了。他臉上已經留下了一道永遠不能消失的疤痕。對于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來說,這道疤痕是太可怕了。疤痕永遠地留在了臉上,痛苦永遠地留在了心上。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勇氣去照鏡子——他怕看見生活贈給他的這枚“紀念章”……在這里,春天的訊息比北方的山區早來近兩個節氣。寒冷不知不覺消退了,戶外的陽光有了一種暖烘烘的感覺。風帶著潮濕的柔情,開始親吻這座城市。楊樹和柳樹的枝條已經泛出了鮮活,綠色的生命漿汁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涌動。 誰都能感覺到,春天邁著輕盈柔曼的腳步走來了。 那是一個無風的陽光金黃的中午,孫少平無意間向窗外瞥了一眼,突然看見外面院墻下爆開了一叢金燦燦的迎春花。 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起身走出病室,來到這叢迎春花前。他久久地凝視著那叢黃亮耀眼的花朵,由衷地喜悅使他不由自主滿臉堆起了笑容。 這就是生命!沒有什么力量能扼殺生命。生命是這樣頑強,它對抗的是整整一個嚴寒的冬天。冬天退卻了,生命之花卻蓬勃地怒放。你,為了這瞬間的輝煌,忍耐了多少暗淡無光的日月?你會死亡,但你也會證明生命有多么強大。死亡的只是軀殼,生命將涅磐,生生不息,并會以另一種形式永存。只要春天不死,就會有迎春的花朵年年歲歲開放。哦,迎春花……他在那片黃花中依稀看見了一頭白發滿臉皺紋的母親。為什么此刻想起了母親?母親……他抬起頭,一群白鴿掠過蔚藍色的天空,羽翼發出了嗡嗡的震蕩聲……他聽見遠方傳來海的呼嘯;他看見,曉霞偏歪著腦袋,微笑著,赤腳踩踏光滑如緞的浪脊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跳躍著奔來,鬢角上插一朵金燦燦的迎春花閃射著耀眼的光芒……“哥……”他聽見背后傳來一聲呼喚。 他轉過身,眼睛被陽光晃得一陣發黑。 一個黑色的瞬間之后,他才辨認出站在他面前的是金秀。秀的臉就是一朵花。到現在他才驚訝地發現,秀竟然不再是個小孩子了,而是這樣一個漂亮嫵媚的大姑娘了。 他看見他面前的秀有點局促。為什么?她從來不會在他面前感到不自然。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臉——那塊該死的疤痕。一定是這道可怕的疤痕使秀感到難堪。一種無名的痛苦即刻涌滿他的心間。你這副該死的、丑陋的面孔,怎么配立在這里象一個江南白面書生優雅地觀賞美麗的花朵?你怎么又可以面對這花朵一樣美麗的秀呢?你應該立刻滾回大牙灣,滾到井下,滾到黑煤堆里!你只有和那個環境才是協調的! “哥……” 秀又叫一聲,抬起頭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她又在同情他,為他的不幸而難過。瞧,孩子的眼里都旋轉著淚水!拔搖…什么時候能出院?”他只是這樣問了一句k渴望15湯肟這地方,離開省城? “還得一段時間……你別著急。”秀說著,從自己的衣袋里摸索著掏出一封信。 她把這信遞到他面前,說:“這是……給你的信。”信?誰給他來的信?家里?惠英嫂? 他剛把信接過來,金秀就背轉身走了。 信皮上無一字。封口也沒封。 孫少平立刻抽出信紙。他只看見“哥,我愛你……”幾個字,就閉住眼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嘆息……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一九八五年清明節前后,盡管山野仍然是一望無際的荒涼,但雙水村卻隨處可見盎然的春意了。東拉河和哭咽河兩岸的柳樹,綠色柔嫩的枝條已經在春風中搖曳擺動。無論是田家圪嶗,還是金家灣,一團雪白的杏花或一樹火紅的桃花,從這家那家的墻頭伸出來,使得這個主要以破窯爛院組成的村莊,平添了許多繁榮景象。 燦爛的陽光一掃冬日的陰霾,天空頓時湛藍如洗。山川河流早已解凍,泥土中散發出草芽萌發的新鮮氣息。黃土高原兩類主要的候鳥中,燕子已經先一步從南方趕來,正雙雙對對在老地方筑新巢;而大雁的隊列約摸在十天之后就掠過高原的上空,向鄂爾多斯邊的北草地飛去……農事繁忙起來了。神仙山,廟坪山和田家圪嶗這面的山山洼洼上,不時傳來莊稼人唱歌一般的吆牛聲。女人們頭上罩起雪白的羊肚子毛巾,孩子們手里端著升子老碗,跟在犁犋后面點籽撒糞。西葫蘆、南瓜、黑豆、綠黑豆、小日月玉米、西紅柿、夏洋芋、夏回子白、西瓜、黃瓜,都到了播種的時節。麻子已經出苗;水蔥,韭菜可以動鐮割頭茬。所有的麥苗都已經返青,莊稼人正忙著鋤草追化肥……但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雙水村的莊稼人不象往常那樣特別留意大自然的變化。人們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情,集中關注著哭咽河那里正在進行的事件。從去年秋末冬初開始,孫少安個人掏腰包出資一萬五千元重建的雙水村小學,現在眼看就要最后峻工了。現在,田福堂當年攔河打壩震壞的校舍窯洞,已經被一排氣勢宏偉的新窯洞所替代。當年的學校cao場也擴大了一倍,栽起一副標準的籃球架,還有一些其他莊稼人叫不出名堂的玩藝兒。cao場四周砌起了圍墻。鐵欄式大門上面,拱形鐵架上“雙水村小學”五個鐵字,被紅油刷得耀眼奪目。據說一兩天內就要舉行“落成典禮”,到時鄉上縣上的領導都來參加;聽說黃原還要來人拍電視哩。哈呀,孫少安小子雖然破了財,但這下可光榮美了! 當然,新學校的慶祝典禮不僅是孫少安的大事,也是雙水村所有人的大事。幾天來,全村人都有點激動不安地等待這一非凡的紅火時刻。 需要告訴諸位的是,雙水村的領導階層已經在去年冬天進行了大換班。金俊武接替著名的田福堂出任了村黨支部書記;而孫少安接替金俊山出任了村民委員會主任。這個變化看來有點突然,實際上也很自然,我們不會過分驚訝。這樣,福堂同志和俊山同時就成了普通老百姓。當然,如果農村也設顧問委員會的話,他們二位完全有資格當正副主任。另外,玉亭同志不但沒有退到“二線”,反而由支部委員升成了副支書。田海民的委員職務沒變。新任支部委員有原一隊副隊長田福高和金家灣入黨不久的前地主的小兒子金光輝。光輝進入了雙水村的“政治局”,使他們一大家人十分榮耀,金光亮都有點巴結弟弟和弟媳婦馬來花了……在雙水村新校舍正式舉行儀式的前一天,大忙人孫玉亭跑前撲后指揮人做了最后的準備,因為這個儀式是以村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的名義舉行的,因此村里的人都有義務參與工作。此外,大部分人家都有娃娃上學,村民們對這件事都自動表現出十分積極的熱情。許多人一大早就跑來,聽候玉亭的吩咐。窯洞式的教室布置一新;cao場打掃得干干凈凈。因為上面的領導要來;還因為要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村里拍電視,情緒激動的田福高甚至領著人把哭咽河所有的土路灑上水清掃了一遍。“文化人”金成和田海民按玉亭擬定的口號,正在紅綠紙上趕寫標語——等明天一早,這些標語就將在學校的墻上和村中道路兩旁的樹干電線桿上張貼起來。村民委員兼婦女主任賀鳳英,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正領著一些婦女精心地布置主席臺和會常玉亭夫婦的忙碌,不能不使我們想起十年前在這同一地方召開的那次批判會。我們會想起當年的二流子王滿銀,死去的老憨漢田二和下山村的那個“母老虎”……十年過去了,玉亭夫婦和村民們又在這里忙著準備會常不過,這里將要舉行的不再是批判“資本主義”的大會,而恰恰是為了表彰一個發家致富的人為公眾做出的貢獻。這完全可以看作是整個中國大陸十年滄桑變遷的縮影。十年,中國的十年,叫世人瞠目結舌,也讓他們自己眼花繚亂! 在金家灣小學院子里眾人忙亂成一團的時候,田家圪嶗這面原一隊的禾場上,全體小學生正排練歡迎鄉縣領導人的入場儀式。孩子們手里拿著彩色紙做的絹花,分成兩行,跳躍歡呼,向中間那些臆想中的領導人致敬。指導孩子們排練這場面的是兩位女老師。一位我們已經知道,是金光明的愛人姚淑芳。另一位卻使我們大吃一驚:這不是郝紅梅嗎?這的確是郝紅梅。 紅梅和潤生在外縣生下孩子后不久,田福堂終于徹底回心轉意,承認了這樁姻緣,把兒子兒媳婦和兩個同母異父的孩子都接回了雙水村。福堂象城里離退休的老干部一樣。從領導崗位上下來的時候,理直氣壯地向組織提出:他可以退,但要安排他的兒媳婦在村中的小學教書。沒有人對他的要求提出異議。是呀,無論怎樣,福堂在村里當了幾十年領導,現在他要下臺,這點人情全村人都情愿送他。這樣,紅梅就當了雙水村小學教師。這也給我們一個情感上的滿足——我們多么愿意不幸的紅梅能有一個良好的生活開端。現在,丈夫田潤生和她熱戀如初。福堂兩口子也拋棄了世俗的偏見,開始喜愛她了。 田福堂拿出全部積蓄,向前和潤葉又支援了一千元,給潤生買了一輛四輪拖拉機,這小伙子現在走州過縣搞起長途販運……為準備明天的慶祝儀式,金家灣和田家圪嶗兩處的人馬一直忙亂到天黑才停歇了下來。 在人們各回了各家,四處窯洞窗戶上亮起燈火的時候,孫玉亭才一個人離開小學院子,摸黑在哭咽河的那座小橋上走過來。他盤算他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得完美無缺了。現在,他要趕到村南頭侄兒家里,向他全面匯報明天學校“落成典禮”的準備情況;并捎帶著在那里美美地吃一頓可口飯。他估計金俊武也在少安家,這樣就省得也再跑回金家灣來向新支書匯報。 過了哭咽河的小橋,孫玉亭克服著破鞋的累贅,想盡量走快一些——因為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價直響。 他突然停住了腳步。他似乎聽見遠處的破廟里有什么響動。他不顧饑餓,折轉身警惕地貓下腰向破廟那邊走去,想發現誰又借黑夜偷偷摸摸敬神搞迷信活動哩。 以巫神劉玉升和金光亮為首的“廟會”,在中途就塌垮了。“廟會”的塌垮很大的程度上要歸功于玉亭。在劉玉升等人剛把廟里的主神塑造完畢,廟窯翻修了一半的時候,共產黨員孫玉亭激憤地自己掏錢買車票跑到縣上把這些“牛鬼蛇神”告了一狀。在鄉縣有關人員的干涉下,劉玉升等人的建廟活動被制止了。雖然如此,村里照樣有人來到這個破廟,向那個新塑起的偶像頂禮膜拜,以求消災滅玻廟內不時有香火繚繞。墻壁掛上了“答報神恩”、“我神保佑”等紅布匾。村中其他領導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唯有玉亭明察暗訪,一旦發現誰敬了神鬼,重則批評,輕則講一通當年“政治夜校”學下的“唯物論”觀點……現在,玉亭貓著腰,躡手躡腳來到破廟前,身子碼在爛石片墻上,支楞起耳朵聽里面的動靜。聽了半天,玉亭不由頹喪地悄悄嘆了一口氣。原來廟里竟是他哥玉厚!他聽見他哥正在向神褥告,讓他們母親的身體快一點康復。玉亭知道,母親這幾天病很重。但哥哥卻偷著求神為老人家治病!這不是……唉,他哥是為了他媽;他總不能跑進去給他去宣傳“無神論”! 孫玉亭于是又折轉身,過了廟坪棗林間的小路,走過東拉河的列石,上了公路,然后調頭朝南,匆忙地向少安家走去。 第二天早晨,廟坪山那面初升的太陽光芒四射的時候,整個雙水村便紛亂地sao動起來。 人們一吃完早飯,就心急火燎走出走家門;婆姨娃娃甚至像過喜事一樣穿戴起簇新的見人衣裳。村子四處都在為雙水村小學的“落成典禮”作最后的忙碌。哈呀,除過正月里鬧秧歌,雙水村什么時候在農事大忙中這樣全體一塊兒熱鬧過? 瞧,在學校那邊,姚淑芳和郝紅梅給娃娃們都抹了紅臉蛋,把他們擺布在校門外的道路兩旁。孩子們手里拿著紙做的假花;沒有假花的分別在自家的院子里折了一把桃花或杏花。 一旦領導人們走過哭咽河的小橋,他們就準備連喊帶跳搖動花束表示歡迎。學校大院里已經有了不少沒“任務”的村民。大家紛紛轉悠著看這摸那,議論的中心話題當然是孫少安干下的這不同凡響的“偉業”。 賀鳳英正領著幾個婦女,拿一塊紅綢子被面,往校舍中間大墻上的一塊黑色碑石上蒙蓋。這塊碑石記述了孫少安新建本學校的經過和情況。因為這是全縣第一個由農民個人出資辦教育事業,所以縣宣傳部和教育局都很重視,請文言文功底很深的縣文化館長親自撰寫了碑文;并由石圪節著名的匠人雕刻在碑石上。這可以看作是孫少安夫婦的一塊人生紀念碑。 今天在碑石上蒙紅綢子的主意也出自玉亭。他說到時作為“壓軸戲”由縣領導和少安夫婦親自揭碑。只是當下急忙找不到單純的紅綢布。玉亭曾建議用當年農業學大寨時的上級獎給雙水村的錦旗——把有字的一面壓在里面,反蒙到碑石上。結果遭到秀蓮的反對,生病的秀蓮特別看重今天這個顯示他們活人價值的儀式,不讓二爸用不三不四的東西蒙蓋那個神圣的東西。她咳嗽氣喘翻了半天箱柜,拿出了這塊紅綢被面。她或許已經忘記了,這塊被面還是當年她和少安結婚時,潤葉送給他們的。 現在,這塊結婚禮品被賀鳳英等人莊嚴地蒙在了碑石上。 在金家灣這面諸事齊備的時候,田家圪嶗那面的公路上傳來了熱鬧的鑼鼓聲。孫玉亭為了烘托氣氛,即興決定把正月里的秧歌隊拉起來了。等鄉縣領導人一到,就由秧歌隊在前領頭,從公路上一直迎過廟坪;而在金家灣學校那邊,又有學生娃們歡迎隊伍——那陣勢就很有些蔚為壯觀了。 這陣兒,田五已經腰扭得象擺楊柳,手中傘頭轉得團團飛旋。幾十個男女青年緊跟其后,披紅掛綠,甩胳膊揚腿,在公路上預演開了。前一隊飼養員,田五他哥田四也捺不住性子,耳朵上拴了兩個棉花蛋,裝扮成“蠻婆”跟在秧歌隊尾擰晃起來,其丟丑神韻足可以和罐子村的王滿銀相比。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已故田二的憨小子田牛也手舞足蹈跑到隊伍中搗亂去了。在大樂器那邊的人堆里,巫神劉玉升接班人田平娃在打鼓。他師傅不會來參加這世俗的紅火熱鬧。建廟失敗后,劉玉升除過不誤給人“治脖外,沒事都倒在炕上蒙頭大睡。 經常上他家的只有他的原“副會長”金光亮…現在,村中的領導人都先后來到了公路邊上,準備迎接上面來的領導人。我們看見新任支書金俊武臉被剃頭刀刮得凈光,上唇上留一絲刮破的血痕,瀟灑地披著黑布大氅,派頭決不亞于前支書田福堂。他周圍立著支委田海民、田福高、金光輝。支部副書記孫玉亭現在仍然拖拉著破鞋馬不停蹄四處跑著張羅,聲音已經沙啞得象老綿羊叫喚一般。雙水村當年的頭面人物田福堂引人注目地沒有露面。不過,他的兒子田潤生沒去出車,正興高采烈在大樂器那邊敲鑼。 在其他人紅火熱鬧的時候,金強尊照岳父的指示,手里提一桶漿糊,正和小學教師金成一塊沿路張貼標語。東拉河這面的人并不知道,金成的父親——原大隊副書記金俊山沒有象下臺的田福堂那樣躲在家里。他現在已經出現在學校院子,和一些老者誠心實意夸贊孫少安為本村辦了一件大事。 這時候,在金俊武和金光亮弟兄幾家的院子里,村中許多婦女都聚在一起忙著準備招待上面領導人和來賓的午飯。俊武知道少安那面除忙亂不說,秀蓮又在生病,因此這頓飯就由他家來張羅。俊武準備象過事情一樣鬧騰一回吃喝。他剛當了村里的“一把手”,就有這么多上級領導光臨他領導的村莊,不好好招待一回他心里過不去。另外,他也是給他的朋友帶面子——他宣布,這頓飯是由他和少安共同籌辦的。 此刻,在這幾家院子里忙碌的除過俊武的媳婦李玉玲和光亮的媳婦外,還有光輝的媳婦馬來花,海民的媳婦高銀花,金強的小媳婦孫衛紅和她的婆婆、正在監外服刑的張桂蘭。金波他媽由于做飯手藝聞名全村,是這伙婦女的總指導。金波他爸金俊海已經提前退休,大部分時間都住家中,現在正攆著在公路上看熱鬧……孫玉厚家第一批出現在公眾面前的是他們的親戚。王滿銀全家人都從罐子村趕來,專門參加他們家的這場光榮活動。滿銀拉著狗蛋的手,蘭花拉著貓蛋的手,一家四口人穿戴得象過節一樣來到人群里。和他們一塊相跟的是秀蓮他爸賀耀宗、姐夫常有林——他們倒不是專門為此而來。他們是來看望生病的秀蓮卻正好碰上了這件喜慶事。 現在,孫玉厚老漢也出了門,他臉上倒看不出特別的激動和愉快。這個活動他非去不行——這是兒子出錢為孫家幾代買來的榮耀啊!不用說,老漢今天將是村中最受尊重的老者。 少安他媽去不了,她要留下照看生病的少安他奶。另外,她把小孫女燕子也抱過來了——兒子和兒媳是今天這場大戲的主角,他們要雙雙出門。 在孫少安家里,秀蓮和少安還在為穿衣服的事親切而友好地拌嘴。 生病很長時間而顯得有些瘦弱的秀蓮,今天情緒格外地好。她已經細心地把自己打扮穿戴得象新媳婦一樣。我們知道,秀蓮結婚時是多么硒惶。她似乎說過,等光景鬧好了,還要和親愛的丈夫舉行一次象樣的“結婚儀式”。那么,秀蓮,你的愿望在今天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