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不必諱言,在中國及其執政黨內,干部中大山頭不明顯,但小山頭小圈子則處處存在,世人皆知。因此,在那些日子里,黃原地委和行署都亂得沒人上班了。干部們四處亂跑,搞各種秘密活動。省里來的工作組,幾乎沒明沒黑被許多人包圍著,傾聽這些人說某個領導的好話或壞話……現在,這場混亂終于結束了。地委行署的班子變化很大。老人手除過他、正文和世寬沒有改變外,年齡大點的都退到了二線,繼而上任的副書記副專員都是一些年輕而有大專文憑的干部。 田福軍本人比較滿意這個新班子。當然,他知道許多干部對此有各種不同意見和看法。 新班子組成之后,各部局和縣的領導機構也進行了相應的改革。這樣,工作才逐步轉入了正常,田福軍立刻從農業和工業兩個大的方面開始作新的布置與安排。 農業方面問題不是很大。這兩年,他主要依靠現已被提拔為副專員的原農業局副局長姚旺林搞“四法”種田,使得全區的糧食產量大幅度增加。姚旺林是北京農業大學的畢業生,南方人,畢業后主動要求來黃土高原工作。經過了十幾年的探索,在總結了黃土高原幾千年農民種地的經驗后,創造了“四法”種田的科學方法。所謂“四法”,即壟溝種植,水平溝種植,間作套種和生物肥田。這種方法已經引起了農牧漁業部的高度重視,被中央一位領導譽為北方旱作農業的典范性方法。由于全區普遍采取這種先進的種田法,加之地委在四月份又作出了在農業方面十條放寬政策的措施,今年的糧食產量有希望突破歷史最高紀錄,達到十三億市斤左右,比去年要增長百分之三十五。 農村工作下一步的重點是集中精力發展鄉鎮企業。要鼓勵農民搞小買賣,搞長途販運,搞建筑行業,搞磚瓦廠,搞小煤窯,搞各種編織活動;并且要迅速改造農業經濟結構,將單一種糧發展為搞大規模經濟作物,種花生,栽果樹,栽泡桐,辦各類養殖業。 去年,他和專員呼正文與省上有關部門爭得紅脖子漲臉,終于將全區的烤煙種植面積由原來的三萬畝擴大到二十萬畝……麻煩的是全區的工業。如果按中共十二大的精神,工農業生產總值要在本世紀末翻兩番,就黃原地區而言,光靠發展鄉鎮企業和擴大農村的多種經營根本不可能實現這樣一個驚人的目標。必須在骨干企業上下大功夫。沒有工業的翻番,總產值的翻番就是一句吹牛皮話! 黃原在歷史上一直是個貧困落后地區,但實際上又不窮。他的優勢在資源方面。這里有石油,有煤炭,還有一百六十多萬畝的森林。 田福軍設想,旁的先不說,如果原油能搞到六十萬噸以上,產值就有四五億元人民幣。 另外,應該將煉鋼廠、絲綢廠、水泥廠和第二毛紡廠的規模擴大——現在那種狀況根本見不了幾個錢! 唉,設想僅僅是設想,困難卻大得無法設想。主要的困難在兩個方面,一是交通運輸,二是缺乏人才;外地的知識分子不愿來這里,本地的知識分子又大量外流……田福軍和正文商量后,決定召開縣委書記縣長會議,地區部門的一二把手也參加,讓大家出主意想辦法。 田福軍在這個會的開頭,很動感情地講了一番話,把縣一級領導鼓動得人人象屁股下面用棍橇一般坐不住了。福軍在這樣的場所講話從來不用稿子,而且也不在主席臺上坐。他通常都是一邊抽煙,一邊在大家的座位中間走來走去,講話時有點東拉西扯,但不離主題,并隨意插幾句黃原式的幽默,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不過,這次講話卻出了點丑:他從褲兜里掏手帕揩汗,竟然在手帕中間混著一只尼龍絲襪子。當他邊說邊用襪子揩臉時,縣長縣委書記們笑成了一堆。田福軍半天才發現大家為什么笑,把他自己也逗得大笑起來。他有腳氣病,夏天愛光腳穿鞋,但愛云一定讓他穿襪子,他一急,就常把襪子脫了塞在衣袋里,結果才會鬧出這么個笑話……就在這次會上,有人提出了是否可利用一下黃原的“政治優勢”的問題。他們說,除過資源,黃原還有一個優勢,就是“三老”干部多。 這是事實。因為這里是老區,出去的干部多,光北京就不知有多少黃原籍的高級領導。 這些人有的仍然在位,有的雖退居“二線”、“三線”,但仍能影響“一線”。他們都很關心黃原的建設,現在何不利用這個優勢”,和中央的一些部門搞“橫向聯系”呢?這種“橫向”或“縱向”聯系只能對黃原有好處! 其實,田福軍也早有這個打算。這個會議于是就決定,以地區的名義,在北京開個匯報會。名義上是“匯報會”,實際上是讓中央和一些部門支援黃原的建設哩! 會議結束之后,地委和行署決定讓常務副專員馮世寬掛帥,負責籌備北京匯報會的有關事宜。田福軍準備自己親自到省里去找喬伯年,爭取讓省上的領導也能赴京參加他們的活動,以增加這個匯報會的分量。 可是,還沒等他動身,就接到省委辦公廳的通知,說國務院一位副總理要來黃原視察工作,讓他們做緊急接待準備。對一個地區來說,這是一件大事。 于是,田福軍和呼正文直接住進了黃原賓館,開始布置有關的接待事宜。第二天,省委常務副秘書長張生民也趕到了黃原,和他們一塊做準備工作。 生民在這方面是行家里手,在任上不知接待過多少中央首長,因此芝麻一行,茄子一行,安排得井井有序。在副總理到達的前一天,省委書記喬伯年也趕到了黃原。副總理的專機預定從北京起飛后,直接到黃原機場降落。 根據張生民的要求,在專機降落之前,大街上除清掃的一干二凈外,從飛機場到賓館的道路上,還間隔站了許多警察。警察一律是白手套,佩戴著不裝子彈的手槍,肅立在街頭。 為了防止一些人闖進賓館找中央首長告狀,張生民還出主意將地區人民來信來訪辦公室也搬到了賓館門口,專門做堵擋工作。 上午十點半,專機降落在黃原機常省地領導分別陪同中央首長乘兩輛中型面包車來到賓館。跟隨副總理來黃原視察工作的有國家計劃委員會副主任,農牧漁業部副部長,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另外,還有中央紀律監察委員會常委高步杰。我們知道,高老是黃原原西縣人,對家鄉的建設一直很關心;他這次跟隨副總理來黃原是大家預料中的事。 中午吃飯時,原來準備的山珍海味都沒敢上。四菜一湯,只在中間擺了一盤裝飾性的菜花。田福軍堅持要讓副總理嘗嘗本地出產的一種酒,但張生民嚇的不敢再“越軌”。“不怕,由我給副總理解釋!這是我們自產的東西,也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田福軍沒有聽從生民的意見。 副總理實際上是一個很隨和的人。他個頭高大,臉色黝黑,滿頭白發,如果不是穿了一套西裝,倒象個種地的老農民。他說話鼻音很重,不時用手勢加強語氣的分量。吃午飯的時候,他倒首先把桌子上的酒瓶抓起看了看,說:“黃原還能釀酒啊?” 田福軍趕忙說:“我們的酒在省里還小有名氣哩,銷量很不錯!” “好,讓我來嘗一杯黃原酒!”副總理爽快地說。張生民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副總理喝了一杯酒,細細品咂了一會,說:“就是不錯!有點西鳳酒的風格,但要比西鳳綿一些。” 這頓飯的主菜是大塊子煮羊rou。副總理竟然豪爽地用手抓著吃,餐巾揉成一團,撂在旁邊的桌子上。他的這種極隨便的作風,使飯桌上的氣氛立刻輕松起來。高老還不時和副總理開玩笑。 下午兩點鐘,中央和省地三級領導分別坐著中型面包車,到黃原市山區農村看了那里的一個養雞場和另外兩個村的“四法”種田。 離開最后一個村子時,副總理看村邊的土場上有兩個農民,就讓車子停下來。 他走過去,在各級領導眾目睽睽之下,和這兩個老鄉拉呱了一會家常,詢問了他們的家庭生活狀況。他問他們:“農民現在最需要什么?”老鄉說:“最需要化肥!還需要自行車和縫紉機,不過,想要好的哩!”在場的人都被逗笑了。副總理又扭頭問這個鄉的鄉長:“你感到鄉上現在什么工作最難搞?”這位鄉長如實稟告:“計劃生育最難搞!”副總理和大家都仰頭大笑了。 在返回黃原的路上,一行人又看了一個集體辦的小煤窯。副總理當場對國家,集體和個人一齊上開采煤炭資源發表了許多重要意見。 上面包車以后,副總理開玩笑對田福軍說:“福軍,你們應該設法讓煤礦工人把臉洗干凈嘛!”在大家的笑聲中,高老說:“小煤窯條件差,工人洗澡很困難,他們自己開玩笑說,連他們老婆的肚皮都是黑的!”車上的人都笑得前伏后仰。 第二天上午,在賓館二樓會議室里,由田福軍主持,專員呼正文向副總理匯報了黃原地區幾年來的工作情況。副總理對這個地區的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贊揚;尤其對“四法”種田表現出極濃厚的興趣。 他說,咱們國家是缺水國家,特別是北方,依靠灌溉無法解決問題。因此,農業可以分為灌溉農業和旱作農業。旱作農業不靠灌溉,而靠改良土壤,保存天然雨水。“四法”種田正是旱作農業典范性的經驗。 “你們是否可以在黃原開個全國性的旱作農業會議呢?當然主要是北方各省參加。”副總理對旁邊農牧漁業部副部長說。 “我們很快著手準備召開這樣一個會議!”副部長把副總理的指示寫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當呼正文匯報到黃原地區老干部多,住房十分困難,而地區又沒有資金解決的時候,副總理笑著說:“我很同情黃原! 讓他想點辦法吧!”他指了指國家計委的副主任。 副主任當場表態,給他們二百萬元(不過,地區的同志們白高興了一場,因為這筆錢后來都被省上有關部門卡走了)。副總理兩天的視察完滿地結束了。他給人們留下親切的印象,離開了黃原。 送走副總理一行人之后,省委書記喬伯年又在黃原留了一天。中紀委常委高步杰老漢也沒有隨機回北京。 好機會!田福軍和呼正文立刻把他們打算在北京開匯報會的想法,詳細向喬書記和高老作了匯報。 高老說:“我早就讓你們搞這樣一個活動!乘我們這些老頭還活著,給咱們黃原人民好好謀點福利!不怕!你們來!北京那里有我張羅哩!” 喬伯年也同意,并表示到時他一定去北京出席這個匯報會。 不過,喬伯年在黃原多留一天,是要和田福軍單獨談一件重要的事——這事是有關田福軍本人的工作調動問題。 下午,喬伯年在賓館告訴田福軍,中央組織部和省委決定,要調他任省委副書記兼省會所在地的市委書記。 當然,他的主要工作將在市上。田福軍感到這個任命很突然。前不久,黃原就有這種傳聞,當時中央組織部也來過了——不過,他以為是誰又寫信把他告下了,中組部是來調查他問題的。這種任命在黨內屬于機密,想不到他還不知道,社會上就早傳開了……“那么,黃原地區的班子呢?”田福軍問喬書記。“由正文接替你的工作,世寬任行署專員。” 田福軍沉默了一會,說:“那等我把北京匯報會開完后,再接替新的工作行不行?” “那當然可以了!”省委書記說。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田福軍對自己即將面臨的新的使命,精神上沒有任何準備。他感到緊張,甚至有點畏懼。他知道,他要咬的將是一顆硬核桃。省會所在市連同它管轄的郊縣,人口達三四百萬,占全省總人口的十分之一還多。 這是一個中外聞名的大都市,他能領導好嗎?他的主要工作經驗是從領導農業方面積累起來的,而這一套經驗怎能適應了主要以工業和商業為主的大城市的工作?另外,年齡不饒人啊!他已經五十二歲了,體力和精力遠遠不能和過去相比。但黨命不可違。他得鼓足勇氣,準備在新的崗位上接受嚴峻的考驗。 在調動工作的正式文件下達之前,他全力以赴要把黃原的幾件事辦好。說實話,他對黃原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感情。這不僅因為這里是生他養他的故鄉,更主要的是,他在這塊土地上拋灑過汗水,付出過心血。他個人和這里的一切都融合在了一起……在布置了下半年全區的整黨工作后,地區又協助農牧漁業部在這里召開了北方十五省(區)旱作農業會議。黃原很少開過這樣規模的全國性會議,因此接待工作和為會議做的各種準備,著實讓他們大傷了一番腦筋。 這個會一完,田福軍立即著手北京匯報會的各項事宜。在此之前,認真負責的常務副專員馮世寬,已經為匯報會做了許多工作。匯報稿已被地委幾個寫材料“高手”草擬完畢。這個總共不到二十分鐘的稿子,主要向關心黃原建設的中央首長匯報三中全會以來這個地區的變化。其中如實匯報:本地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先富起來”了;百分之十五的人還處于貧困狀態中;其余的人溫飽問題基本解決。當然,重要的內容是講存在的問題和困難。 地委主管宣傳的副書記還出點子搞了一個錄像,說到時給中央領導和老首長們放一放,讓他們有個直接印象。這個錄像除拍攝了黃原改革方面一些好的變化外,大量展示了困難和落后的一面;畫面上有毛驢馱水,中小學教室和一些縣級醫院破破爛爛的房屋設施。另外,準備匯報完畢后,要招待與會的首長們吃一頓黃原風味的飯。馮世寬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見,最后采納了地委行署幾個老顧問的“方案”,擬定吃南瓜、羊雜碎和軟小米油糕。眾人都認為很好,很有意義,很有特色。大約有眉目以后,田福軍指示馮世寬在電話上向省委作個匯報。 省委接電話的是常務副秘書長張生民。生民當即告訴世寬,到時省委正副書記喬伯年、吳斌、石鐘和省長汪昭義都要和他們一起去北京參加這個匯報會。在聽了馮世寬對一些具體事的匯報后,張生民在電話中沉吟了一會,出主意說,地區去北京的所有同志都應該穿西裝。 他指出,這樣就可以向中央的同志們表示,雖然黃原是個貧窮落后地區,但干部們的精神狀態都是屬于改革型的! 馮世寬立刻把省委常務副秘書長關于穿西裝的建議向田福軍和專員呼正文作了匯報。這兩個領導商量了一下,決定就按生民同志的意見辦,指示馮世寬籌劃這件事。 世寬這幾年思想也解放了,加之他過去對這些形式上的工作就很有一手,因此立即有氣派地打發兩個干部到廣州去訂做了幾套高級西裝,花了約一萬塊錢。 田福軍和呼正文并沒意識到,這件事以后將給他們帶來什么樣的麻煩。他們當初并沒穿西裝的打算;恰恰相反,準備以老區艱苦樸素的面貌出現在北京。 只是生民同志的意見聽起來又很有道理,因為才決定這么辦了。黃原方面的事宜全部準備好以后,地委和行署就派馮世寬為首的先遣隊,提前趕到北京,以便和高老一塊籌辦那里的事情。 因為還有七八天時間,田福軍很快插空到黃原周圍幾個縣轉了一圈。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帶有告別的性質。直到臨近動身去北京的前一天,他才返回黃原。 當天晚上,他正在辦公室整理文件,地區公安處一位副處長突然進了門。這是原西籍干部,也是他的老熟人。 田福軍以為哪里發生了惡性案件,便緊張地等待這位副處長向他匯報案情。 副處長閻生華不是來匯報什么惡性案件的,他是來報喜的。他告訴地委書記:黃原地區公安處,已經被省上評為全省精神文明的先進集體了! “這很好。地區公安處這幾年確實做了許多工作。”田福軍鼓勵說。 “咱們地區的刑事案件,這幾年一直保持全省最低程度!”生華有點自滿地說。他接著還舉了個例子:某偏僻村莊的村民外出趕集走親戚從來不鎖門,只掛上門關子,以防獵狗鉆進去就行了;下地勞動,工具也不往家里拿,就在地里擱著;可多少年來,全村沒有發生一次失盜事件……“這有點遠古文明的味道。”田福軍微笑著說。“你還有什么具體事?”閻生華一本正經坐在他對面,說:“既然咱們成了精神文明的先進集體,就應該好上加好,多做一些工作,我有個想法,不知……”閻生華遲疑地望了一眼田福軍。“你說!”田福軍有點煩。這位副處長如果要談他的工作,本來應該去找分管政法的副書記。 閻生華見書記有耐心,就趕忙談起了他自己有關精神文明的“想法”。他說:“近來,外面的壞風氣傳到黃原不少。比如,現在街上留長頭發的青年越來越多,流里流氣的,許多老同志都看不慣。我在處里是分管治安的,因此,我想派些人到街上去,勸說這些青年把頭發剪短一些。咱們也不強迫!只是作說服工作……”田福軍驚訝地張開嘴巴,將這位副處長看了大半天,才說:“你再沒個干的了?管這些事干啥嘛!頭發長短和你公安處有何關系?精神文明不文明,其標志就是頭發長短嗎?老弟呀,現在都是我們這些短頭發的人掌權;要是有一天留長頭發的人掌了權,說我們這些留短頭發的人不文明,不留長發不準許我們上街,我們該怎么辦?人家留長頭發,我們好辦,拿剪子一剪就行了,可到時我們的短頭發要往長留,那可是得一些日子羅!” 田福軍挪揄生華的話,倒先把自己逗的仰頭笑起來。閻生華大概也意識到他已把精神文明搞得有點庸俗了,便紅著臉尷尬地起身告退。 閻生華走后,田福軍想笑,又笑不出來,反而陷入了長久的深思之中。是呀,這個地區經濟文化的落后,造成了人的意識的落后。瞧,我們的生華同志竟然把精神文明”搞到了何種程度!黃原,需要現代文明的大沖擊——但這只能在經濟大發展的基礎上發生。唉,如果鐵路能通到這里就好了。鐵路的到來,必然會使這里的經濟極大地發展起來,隨之也會把外面各種新鮮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帶進來,雖然可能要付出喪失某些優良傳統的代價,但黃原歷史前進的步伐將無疑會大大地加快……鐵路!鐵路!這次去北京搞這個匯報會,哪怕其它方面一無所獲,只要能爭得中央和省上的支持,把鐵路從銅城修到黃原就是最大的收獲了!這不是他田福軍一個人的夢想,而是全區一百多萬人民的夢想……在地區的人馬準備向首都進發的時候,北京那里諸方面的工作也接近就緒了。 十多天里,馮世寬帶著地委行署的兩個秘書長,以及地區經委、計委和財政局的負責人,以省駐京辦事處為大本營,中紀委常委高步杰為總顧問,沒明沒黑為匯報會的召開而奔波……實在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高老的幫助和支持,這個匯報會也許開不出什么樣子;甚至開成開不成都很難說。 馮世寬一到北京,就首先帶著黃原來的所有干部集體拜見了高老。我們知道,高老和世寬也是熟人了。那年老漢回家鄉時,曾經批評過原西的工作——那時正是世寬當縣革委會主任。老頭對此事記憶猶新,不過倒沒對世寬本人產生什么隔閡。尤其是此次世寬作為急先鋒趕來北京為黃原的建設奔忙,高老更是全力以赴幫助他做工作。 高老不愧為高老;他經驗豐富,熟人又多,大部分事情很快就被處理的妥妥貼貼。 高老首先用政治智慧,把此次活動正式定名為“振興黃原經濟匯報會”。接下來,他讓馮世寬等人以黃原地委和行署的名義,給中央寫了個報告——因為在人民大會堂開會需要中共中央辦公廳批準。 等馮世寬寫好報告,高老就去了一趟中南海,親手將報告送給他的老戰友、籍貫是本省中部平原的一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這位政治局委員二話沒說,立刻指示同意,并請另一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也就是前不久去黃原視察過工作的那位國務院副總理出席。同時,會議定在人民大會堂西大廳舉行。 最主要的事定下后,馮世寬這才松了幾口。他用長途電話向田福軍和呼正文作了匯報。 大家又高興又緊張——沒想到有兩位政治局委員要出席他們的會議! 緊接著,由高老親自出面,又分別請了幾位全國人大的副委員長、全國政協的副主席和許多中央部委的領導人。幾乎所有黃原籍和本省籍以及在這個省搞過工作或沾點什么邊的高級干部,都被一一請動了。氣勢磅礴的高老原準備請到八百人,但本省籍的那位政治局委員沒有同意,嫌規模太大,只批準了二百人;而且確定,不準打擾中央六套班子的一把手。這個高步杰!簡直要把這個匯報會弄成個高級干部的代表大會了! 匯報會召開的頭一天,省地領導人都坐飛機趕到了北京。 當天晚上,馮世寬在省駐京辦事處向兩級領導詳細匯報了會議的準備情況。大家都對他們的工作深表滿意。 第二天一早過來,黃原參加會的所有人都在辦事處各自房間里,對著墻壁上的大鏡子,換上了廣州訂做的十分考究的銀灰色西裝。許多人是第一次穿這“洋”衣服,不會打領帶。 于是,一些年輕的秘書就從這個房間跑到那個房間,給領導們幫忙穿衣服,那氣氛使大家都不由失笑。呼正文說:“這象是個集體出嫁儀式!”在大家的哄笑聲中,黃原這群“土八路”幾乎變成了一個日本來的貿易代表團。 省上和地區的同志們提前半小時來到人民大會堂西大廳,中央來的領導第一個當然首先是高老。 大家都迎上去,感謝他為這個匯報會所做的努力和貢獻。當田福軍上前握住高老的手時,高老突然指著他的腳說:“福軍啊,你怎么一身西裝,腳上卻穿了一雙布鞋?”眾人朝田福軍的腳看去,果真發現他穿了一雙圓口黑斜紋布鞋;只是不象平常那樣光著腳丫子,總算還穿著襪子。大家都笑了。田福軍慌忙說:“疏忽了!現在怕來不及換皮鞋?”“算了,算了,這既體現了改革精神,又保持了老區艱苦樸素的光榮傳統嘛!你這身打扮就是黃原當代生活的寫照!”省委書記喬伯年開玩笑說。 緊接著,中央首長和所有的領導們都陸續到來了。省地兩級領導在大門口分別把客人迎接進來。 上午九點鐘,田福軍主持開會,先由專員呼正文照稿子作了二十分鐘匯報。接著,便開始放錄像。 錄像看完后,曾在這個省擔任過省委書記的一位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首先發言。他很動感情地說,黃原人民過去對革命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但全國解放后,那里群眾的生活一直很苦。周總理在世時視察過黃原,當時為黃原人民貧困的生活狀況都難受得流了淚……副委員長說著,自己也流淚了。他最后強調說,中央和各部委應該幫助和支援黃原的建設。 緊接著,許多老同志爭搶著發言,基調和那位副委員長都一樣。這些人不是黃原出生,就是過去艱苦歲月里在這里工作過,因此感情都很激動。全國解放以后,我們都進了大城市,對黃原以后的情況很不了解。現在,通過這個機會,使他們又一次喚起了對這塊土地的深情厚意。他們想幫助黃原是出自真情;而且他們都大權在握,也有能力幫助黃原。 最后,兩位政治局委員先后講了話。他們講話的主要精神是,黃原人民的確為中國革命做出過重大貢獻,但是主要還是靠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來搞好這個地區的建設。當然,應該幫助的還要大力幫助……匯報會開得時間雖短,但應該說很完滿。臨畢時,省委書記喬伯年和省長汪昭義也表了態,說中央這樣關懷黃原,省上也要努力支援這個地區的建設。 匯報會結束后的幾天里,地區領導和各部局來的人分別與中央有關部委、有關單位搞起了“橫向聯系”,很快就落實了二三十個項目。僅勞動人事部就給了三百五十萬人民幣,為黃原修建一個勞動服務公司。地區有些單位聞風而動,紛紛帶著南瓜、羊雜碎和軟小米油糕,來北京搞“橫向聯系”。連地區文聯都跑來向全國文聯和作協要了近一百萬元,修建“創作之家”,讓全國的作家藝術家來黃原休假和搞創作。黃原的“新招”名揚四方。省內其它地區對黃原發“浮財”除眼紅外,也不無譏諷,說田福軍帶了個“討吃團”,到北京討吃去了!田福軍和呼正文不管三七二十一,纏住個喬伯年,主要為黃原“跑”鐵路。經過艱難的談判,終于達成了協議,由鐵道部、省上和黃原地區一塊投資,先搞第一期工程,將銅城的鐵路修到黃原原南縣的煤炭基地……當田福軍和他的“赴京討吃團”返回黃原后,萬萬沒有想到,有人卻寫信把他們告到了中共中央紀律監察委員會,說他們鋪張浪費,以權謀私,搞不正之風,去北京開會每人做了一套高級西裝……富有戲劇性的是,由中紀委常委高老親自派出的調查組跟著他們的腳后跟到了黃原。告狀信反映的情況屬實。田福軍和呼正文分別做了檢查,并決定將所有人的西裝都收回來,由黃原駐省城辦事處在其新開的門市上折價售出;所短的錢由每個人自己墊付。 福軍為這個錯誤感到很痛苦。他在忙亂中竟然沒有想到這是一起違紀事件——世寬為什么事先不按價向每個人收錢呢?唉,當初就不應該聽從生民這個餿主意!在人民大會堂開會時,他就感到不舒服;西裝革履,灰蓬蓬坐下一片,哪象貧困地區來向人家求援呢……幾天以后,調令下來了。田福軍帶著某種內疚的情緒,匆匆告別了親愛的黃原,趕赴省城去接受新的使命。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有時候,現實生活中某些引起社會強烈震動的突發性事件,往往是歷史所發出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