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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平凡的世界在線閱讀 - 第65節

第65節

    “工頭叫什么名字?”

    “還是胡永州?!?/br>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萬萬想不到,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他難受地咽了一口吐沫,問:“他再欺負沒欺負你?”

    “我已經習慣了……”小翠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回答他。

    少平這才發現,這小姑娘的臉上已經帶著某種墮落的跡象。

    “你為什么還到這里來呀!”他絕望地叫道。

    “沒辦法嘛!”小翠說。

    是呀,沒辦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錢給了這女孩子,打發她回家去——這錢用完了,她那無能而殘忍的父親仍然會把她趕回到這里來。我們的社會發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這些不幸啊!

    他匆匆給這孩子打了個招呼,就兩眼含著悲憤的淚水,轉過臉向馬路上走去。

    他幾乎是橫沖直闖地穿過人群,又順著原路拐回到小南河邊。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干二凈!他連鞋也沒脫,就淌過了嘩嘩喧響的小南河。他象一個神經失常的人,瘋瘋魔魔爬上河對岸,撲倒在一片草叢里,出聲地痛哭起來;他把手中小翠給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一邊哭,一邊用拳頭瘋狂地捶打著草地……孫少平現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里。一顆心不久前還沉浸在溫暖的幸福之中,現在卻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難所淹沒了。在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許命運就注定讓他不斷在淚水和堿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

    人的生命力正是在這樣的煎熬中才強大起來的。想想看,當沙漠和荒原用它嚴酷的自然條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時候,少女般秀麗的紅柳和勇士般強壯的牛蒡卻頑強地生長起來——因此滿懷激情的詩人們才不厭其煩高歌低吟贊美它們!

    ……孫少平很晚才從小南河的岸邊回到他做活的南關柴油機廠。

    兩天以后,他的心情已稍許平靜下來。這里很快就要結工,他重新發愁他過幾天到什么地方去干活——他真沒勇氣再到東關的勞力市場去等待包工頭把他“買”走。

    生活的沉重感,有時大大沖淡了他對田曉霞的那種感情渴望。人處在幸福與不幸交織的矛盾之中,反而使內心有一種更為深刻的痛苦,看來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實際上又遠得相當渺茫,海市蜃樓。放不得抓不祝一腔難言的滋味。啊,人哪!有時候還不如生活在純粹的清苦與孤獨之中。

    兩天來,少平無論是干活,還是晚上躺在那個沒門沒窗的房子里,都在思索著他和曉霞的關系——連做夢也想的是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悲觀;熱情如同爐火中拉出來的鐵塊,慢慢地冷卻下來了……按原先約的時間,這天下午晚飯后,他應該到地委她父親的辦公室去找她。當然,在那個老地方的這次新的會面,將會不同以往——他們現在已經越過了那條“界線”,完全是另一種關系了。

    少平不因為兩天來悲觀的思考就打算失約。不,他實際上又在內心激動地、迫不及待地期待著和曉霞見面。

    剛和一群赤膊裸體的同伙吃完飯,他就十分匆忙地在樓道的水管上沖洗了身子,返回宿舍從枕頭底下抽出那身洗得干干凈凈、壓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換在身上。仍然用五個手指頭代替梳子,把洗凈的頭發撥弄蓬松,梳理整齊。他赤腳片穿起那雙新買的涼鞋,就急切地下了樓。

    出柴油機廠的門房時,他在那扇破玻璃窗戶上看來無意實際有意照了照自己的身姿。他對自己的“印象”還不錯。真的,除過臉和兩條胳膊被太陽曬得黝黑外,他現在看起來又不象個攬工漢了!

    孫少平懷著歡欣而緊張的心情,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地委常委辦公院。

    不知為什么,這次在進入那個窯洞時,他心中充滿了恐懼。他看見那窗戶亮著燈光。她在。那燈光是如此熾烈,象熊熊燃燒的大火。他不由顫栗了一下。

    現在已到了門口。心跳得象擂雷一般。他困難地咽下去一口吐沫,終于舉起了僵硬的右手,象有規矩的城里人一樣,用指關節輕輕叩響了門。

    叩門聲如同爆炸一般在耳邊,在心中蕩起巨大的回聲。門立即打開了。

    同他期望的那樣,出現的是那張燦爛的笑臉。(他想起夏日里原野上金黃色的向日葵……)進門以后,他才發現:潤葉姐也在這里!

    他的臉立刻象被騰起的蒸氣撲過一般燙熱。難道他和曉霞的事潤葉姐已經知道了?

    他拘謹地開口說:“姐……”

    “你長這么高了!”潤葉親切地看著他?!翱熳?!”她招呼說。

    “潤葉姐要和你說件事呢!”曉霞一邊倒茶一邊對他說。

    少平心里不免有點驚訝:潤葉姐要給他說什么事呢?

    他兩天前才從曉霞那里知道,李向前的兩條腿被他自己的汽車壓壞,潤葉姐已經擔當起了一個妻子的責任。他當時既為向前而難過,又為潤葉姐而感動。潤葉姐的行為他并不驚奇,這正是他心目中的潤葉姐!

    可是,她有什么事要對自己說呢?是要把她和向前的事托他轉告少安嗎?可他又一想,不會是這件事——這沒有必要了……少平看見,潤葉姐已經不象過去的模樣。她看上去完全成了少婦,臉上帶著一種修女式的平靜與和善?!拔蚁蚯案纭裁磿r候能出院呢?”少平只好這樣先問潤葉姐。

    “還得一段時間……我已經好長時間沒上班了,想多少做點工作,團委領導就讓我在社會上找個人,把地委行署機關的中小學生組織起來,搞個暑期夏令營,免得孩子們在暑假里無事生非。據說這也是地委秘書長的意思。

    “要找個有文化,又懂點文藝的人才,我正愁得找不下個人,曉霞就給我推薦了你。我也想起,你正是最合適的人了!聽曉霞說你在柴油機廠干活,已經要結束。不知你愿不愿意做這事?可能工資沒你干活拿得多,按規定一天一塊四毛八……”原來是這!

    少平一口就把這事答應了下來。

    去帶地委行署的子女搞夏令營,這件事太吸引人了。賺錢多少算不了什么!總比在東關白蹲著強。再說,這是一件多么體面的工作——就是一分錢不賺,他也愿意干個半月二十天的!

    少平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他正發愁過幾天沒活干哩,想不到有這么個好營生在等著他。

    潤葉姐說妥這事后,就急急忙忙到醫院頂替婆婆照看丈夫去了。

    于是,少平和曉霞又單獨在一塊度過了一段美妙的時光。一直到機關要關閉大門的時候,他才懷著甜蜜和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柴油機廠他那個亂糟糟的住處……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幾天以后,柴油機廠一完工,少平衣袋里揣著一摞硬錚錚的票子,把自己的破爛被褥用曉霞送他的花床單一包,就來地委“上班”了。

    潤葉姐已經給他收拾好一個空窯洞,并且還給他抱來一床公用鋪蓋,因此他不必把那卷見不得人的爛贓被褥在這樣一個地方打開。

    地委行署各級干部的幾十名子弟集中起來后,潤葉姐就把他介紹給大家。他穿戴得齊齊整整,誰也看不出來幾天前他還是個滿身黑汗的攬工小伙子。象以前在中學演戲一樣,他在生活中也有一種立刻進入“角色”的才能。他很快把自己的一切方面都復原成了“孫老師”。

    孫少平的確很勝任這個夏令營的輔導員。他教過書,演過戲,識簡譜,會講故事,還打一手好乒乓球。另外他又不辭勞苦——比起扛石頭,這點勞累算得了什么!

    他風度翩翩地給同學們教唱歌,排小戲;帶著孩子們在地委對面的二中cao場上打籃球、做游戲。他內心感慨萬分,時不時想起他光著脊背在烈日下背石頭拉水泥板的情景……幾天以后,孩子們把孫老師領他們搞的一切活動,都反映到家長的耳朵里。家長們又反映到地委和團地領導的耳朵里。各方面都對團地委書記武惠良搞這件事很滿意。武惠良起先并沒有重視這工作;聽到這些反映后,他很快讓潤葉帶著來看了一次孫少平,對他大加贊揚;并且感慨地對潤葉說:“咱們團委正缺乏這樣的人才!”

    潤葉乘機說:“把少平招到咱們團地委來工作!”武惠良苦笑著搖搖頭:“政策不允許啊!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吃官飯的哪怕是廢物也得用,真正有用的人才又無法招來。現在農村的鐵飯碗打破了,什么時候把城市的鐵飯碗也打破就好了!”

    少平并不指望入公家的門。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他要在這短短的時間里,證明他并不比其中自以為高人一頭的城市青年更遜色!

    帶這幾十名嬌生慣養的家伙對一個干部來說,也許太吃勁,可對少平來說,就象過節假日一樣輕松。

    “下班”以后,他還有許多閑暇時間和曉霞呆在一塊。

    晚上,要是田福軍不在,他們就可以斯守在他的辦公室里。

    傍晚,常常在天涼以后,他們就去登古塔山,麻雀山和梧桐山;要么,就肩并肩順著黃原河上游或下游漫步。有時候,要是有好點的電影,他們就一塊去看,他們都記得,兩個人在黃原的第一次相會,正是在電影院門口的人群里——那次放映的是《王子復仇記》……潤葉姐過一兩天就來看望他一次,詢問有沒有困難。她還給了他一摞地委大灶上的飯票;他不要也不行,潤葉姐硬往他口袋里塞。記得他上高中時,好心的潤葉姐就給過他錢和糧票。

    當然,他現在還不能給潤葉姐解釋,已經有另一個人在關懷他了!

    總之,田家兩姐妹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一個男人被女人關懷是多么美好。

    在這期間,他還抽出時間去找了他的好朋友金波。

    前不久,金波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終于聽從了父親的勸告,已經正式頂班招工了——他現在接替父親開了郵車。對于金波來說,這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這意味著成了公家人。事到如今,金波看來也很高興。這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到了這種年齡,生活和工作沒有著落,叫人又難過又慌亂!

    當然,少平比之朋友,也有他自己的高興事——那就是他和曉霞的關系。但他現在還不愿給朋友說出這件事。在他內心深處,這件事最后的結局仍然是個疑問。也許他們將以悲劇的形式結束一切。到時,他大概也會象金波講他和那位藏族姑娘的故事一樣,對他講述自己和曉霞的悲劇故事……半月以后,少平征得團地委的同意,決定把孩子們帶到野外去玩一玩。他把地點選在離黃原幾十里路的一個解放軍駐地。團地委和地委辦公室大力支持,專門調了兩輛大轎車運送他們。

    孫少平帶著孩子們搞了一整天野營活動;還和當地駐軍開了聯歡會。返回途中,他們又在一個野花盛開的山坡上,讓孩子們分散開自由玩了一會。

    下午,兩輛汽車上插著彩旗。一路歌聲開到了地委門口。

    所有的家長都跑出來迎接自己興高采烈的孩子,孩子們紛紛把水壺里的山泉水遞到父母親嘴邊,讓他們嘗一嘗“大自然的滋味”。從地委行署的一般干部到部局長們,誰也沒有留意給孩子和他人帶來歡樂的孫少平——他已悄悄地回到了他住的那孔窯洞里……當天晚上,在地委大灶上吃完飯后,少平正準備去找曉霞,旁邊窯洞的一位干部過來告訴他,說門房打來電活,外面有個人找他,讓你出去一下。

    少平忍不住心一縮:誰?是家里的人?出什么事了?誰病了?

    他一邊匆促地向地委大門口走,一邊還在猜測誰來找他。會不會是家里托人來給他捎話,讓他回去、除過老人生病,按說這一段不會有什么大事——唯一的大事就是meimei蘭香考上大學。不過,考上考不上,現在還沒到發榜的時候呢!

    快要到大門口時,少平才發現,立在大門外的是陽溝大隊的曹書記!他懸在半空中的心踏實了下來。

    不過,曹書記這時候來找他,有什么事呢?沒緊事他不會到這里來找他!

    自他在陽溝安下戶口后,由于四處奔波著干活,很少能抽出時間回那里去。雖說他成了陽溝人,但實際上只是個名義;除過戶口,他在那里一無所有。當然,他仍然很感激曹書記兩口子給他辦了這么一件大事。幾個月來,他已經拿著禮物去看望過他們好幾次……孫少平一直不知道曹書記兩口早把他當未來的女婿看待了。曹書記兩口早就商量好:如果他們的女兒再一次考不上高中,他們就要和少平攤開說這件事。說實話,如果不是要招女婿,他們也不會幫助他把戶口落在陽溝大隊。

    不久前,曹書記的女兒考高中又沒考上??磥磉@孩子的書不能再念下去了。于是,書記老婆才把少平的事提到了女兒的面前。不料,菊英學習不中用,找對象的眼頭倒蠻高。她說她看不上孫少平!話說回來,這也難怪。菊英雖然是農村戶口,但一直在黃原城里長大,怎么可能看上一個鄉下來的攬工漢呢?她對父母親表示,她決不可能和這個叫孫少平的鄉巴佬結婚;她要在黃原城找個有工作的對象哩!

    曹書記兩口子四只眼大瞪。他們決沒想到,他們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兒,竟然看不上他們精心挑選的孫少平!

    這可怎么辦?這不僅使他們的愿望落了空,也把人家娃娃閃在了半路上!如果少平成了他們的上門女婿,那陽溝隊其他人有什么,少平就得有什么;如果沒這個關系,少平怕連空頭戶口也落不長久!

    正在曹書記發愁的時候,事情突然有了一個轉機。

    根據市上下達的文件,今年銅城礦務局要在黃原市招收二十來名農村戶口的煤礦工人。

    他們公社的領導人是他的酒rou朋友,跑來問他有沒有什么親戚要去。

    曹書記大喜!馬上要回一個指標來。

    盡管這是入公家門,但城邊上的農民沒人愿去干這種辛苦工作。曹書記早料到了這一點。他于是立刻四處打問著尋找孫少平,看他愿不愿意去……當少平在地委大門口聽曹書記說了這件事后,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了!

    啊啊,這就是說,他將有正式工作了,只要有個正式工作,哪怕讓他下地獄他都去!

    不過,曹書記對他說,因為他落的是空頭戶口,怕市上和地區的勞動部門要麻煩。

    “不怕!”少平胸有成竹地說。他馬上想到了曉霞——他要讓她出面給他幫忙!

    送走曹書記后,少平幾乎是小跑著找到了田曉霞。曉霞聽說有這事,說她明天就開始活動!

    她對他說:“我知道你不怕這工作苦。”

    “苦算得了什么呢?而今攬工干的活也不比掏炭輕松!”“是呀,這樣你就有了正式工作!”

    “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這也許是唯一可以走進公家門的途徑。我估計這也不容易,怕有人會在什么關口卡祝你一定要給我想辦法?!?/br>
    “這你放心!這種后門大敞開,也沒多少人愿意進去……只要你到了煤礦,過一兩年我再央求父親把你調出來!”“這樣說,你不愿意我一輩子是個煤礦工人?”少平笑著問她。

    曉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到時我才能知道我的真實想法?!?/br>
    “那就是說,我如果一輩子當農民,你更不會把我放在眼里了!”少平的臉色一下子嚴峻起來。

    “你扯到哪兒去啦!”曉霞在他胸脯上搗了一拳。

    第二天,田曉霞披件衫子,便風風火火為少平當煤礦工而“活動”開了。少平夏令營的事還沒完,一時脫不開身,每天都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曉霞的消息。

    田曉霞雖然第一次cao辦這樣的事,但“一招一式”看起來倒象個老手似的。當然,各個“關口”知道她是田福軍的女兒后,趕忙都開了“綠燈”,曉霞也不怕。她想,這又不是讓少平干什么好工作哩!下井挖煤,有多少干部子弟愿去?她的孫少平連這么個“工作”都不能干了?走后門就走后門!為了給少平辦成這事,她甚至故意讓“關口”上的人知道她是誰的女兒!

    市上主管這次招工的勞動局副局長,神秘地問她,這個孫少平是他們家的什么人?曉霞說是她大爹的兒子——她干脆糊弄著把少平換到了田潤生的位置上!

    既然是地委書記大哥的兒子,勞動局長哪敢怠慢!一定是田書記本人不好出現,才讓女兒來找他辦的。辦!

    給地委書記辦事心切,勞動局長都沒顧上想想田書記的大哥竟然姓孫。

    田曉霞知道,要是父親知道她背著他搞這些名堂,一定會狠狠收拾她一通!

    事情很快就妥當了,孫少平以“一號種子選手”列在了市勞動局副局長的私人筆記本上——這比寫在公文上都可靠!

    孫少平興奮不已,都沒心思繼續搞這個夏令營——好在也快結束了。

    曉霞和他一樣興奮。她說銅城市已經到了中部平原的邊上,每天有兩趟到省城的火車,他們以后見面也容易多了。

    兩個同時準備遠行的人,沉浸在他們未來生活的美好向往中……填完招工表不多幾天,孫少平就被通知正式錄取了;九月上旬,他們就要離開黃原到煤礦去報到。

    還有近半個月時間——他得準備一下!

    他身上還有近二百元錢。他先給家里奇回去一百元。他自己不準備添置什么。只買一套零碎生活用品就行了——到時拿上工資,再從根本上為自己搞點“建設”!這一天,他在百貨門市上買了一把梳子和一支牙膏后,突然在十字街頭碰見了過去攬工時結識的“蘿卜花”。幾個月沒見面,“蘿卜花”似乎又老了許多,腰彎得象一張弓。兩個人用城里人的禮節緊緊握住了手。我們記得,在工藝廠做法時,為了胡永州欺負小翠的事,“蘿卜花”說了幾句“怪話”,少平就扇了他一記耳光。此刻,那件事已經在他們之間不存在了。攬工漢之間的友誼常常在經受了拳腳的洗禮后,變得更加熱烈和深沉。此時相見,少平還親熱地把“蘿卜花”引到地委他住的地方,并且買了二斤豬頭rou和十幾個油餅子,兩個人用攬工漢的方式大吃了一頓。

    最后,少平索性把他那卷破爛鋪蓋也送給了“蘿卜花”——可憐的“老蘿”就一領老羊皮襖伴隨他度夏過冬,連個被褥也沒有。當然,曉霞送他的那床被子和那條床單,他不會給他人;他要留下來永遠漫暖自己的身體和撫慰自己的心靈。

    送走“蘿卜花”后,孫少平就興奮地跑到東關,向他的好朋友金波報告了他被招工的喜訊。金波立刻炒了三十顆雞蛋,買回一瓶白酒,兩個人一下午喝得面紅耳赤,說話時舌頭在嘴里直打卷……他從金波那里出來,正是下午四五點鐘,西斜的太陽仍然火熱地照耀著喧鬧的城市。遠遠望去,城外四周的群山覆蓋著厚重而蔥蘢的綠色,給人的心情帶來一片蔭涼。山明水凈,岸柳婀娜;白得晃眼的云彩象一團團新棉絮,悠悠地飄浮在湛藍如水的天空……少平暈暈乎乎擠過人群,來到東關大橋頭。他在那“老地方”佇立了片刻。他用手掌悄悄揩去滿臉的淚水,向這親切的地方和仍然蹲在這里的攬工漢們,默默地告別。別了,我的憂傷和辛酸之地,我的幸運與幸福之地,我的神圣的耶路撒冷啊!你用嚴酷的愛的火焰,用無情而有力的錘砧,燒煉和鍛打了我的體魄和靈魂,給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難而不屈服于命運的心臟!

    別了,我的東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