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玉厚老漢怎能想到,他離開河岸不久,劉玉升就來到這里,把這兩塊還溫熱的吃食拿回家,給他的六個邪白狗精”分著吃了……第二天早晨,孫玉厚他媽對兒子和媳婦說,她的肚子好些了。孫玉厚兩口子在高興的同時,對劉玉升敬佩得五體投地。 可是好景不長!中午時分,老人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肚子疼得在一堆破棉絮中滾來滾去! 孫玉厚大驚失色,趕緊把孫玉亭叫下來,弟兄倆不敢再瞎折騰,手忙腳亂把老母親拉到石圪節醫院。 醫生一檢查,是肚子里有蛔蟲;隨即給開了一瓶“驅蛔靈”。 老人回到家,吃了兩次藥,就屙出了幾條蛔蟲,肚子自然也就不再疼了。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在祖母生病的幾天里,孫少安一直在原西縣城奔波,因此,他對家里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實際上,就是他在家,也不會象以前那樣,為了老人的一點病,就可以把一切都摜在一邊。 這不是說他對祖母的熱愛已經消淡了——他實在是忙不過來呀!制磚機一開始轉動,他自己也跟著旋轉起來。各種生產環節,七八個雇用的工人,還要親自跑著搞經銷,簡直亂成了一團。一個高小文化程度的農民小子,突然辦起了這么大的事業,那種繁忙和緊張都難以用筆墨來描述。盡管他用每月一百五十元工資雇來的河南師傅主管磚廠的生產流程,但他是這磚廠的主人;他不得不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到生產現唱—搞好搞壞最后都是他自己的,和河南師傅屁不相干!另外,他還得經常往信用社、稅務所、運輸公司以及買方等等部門穿梭奔跑。 他不在家的時候,他老婆就成了磚廠的主管人。可憐的秀蓮除過給七八個人做飯外,還得給買方點磚數,開發票當會計——這一切都夠難為她了。 小兩口再也不可能夜夜消閑地鉆在一個被筒里摟著睡覺——他們常常好幾天都見不上一面。虎子幾乎一直跟爺爺奶奶住;他們顧不上照管自己的寶貝蛋。 當然,他們如此掙命,是因為生活突然充滿了巨大的希望。有了希望,人就會產生激情,并可以一無反顧地為之而付出代價;在這樣的過程中,才能真正體會到人生的意義。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奮斗!只有選定了目標并在奮斗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沒有虛擲,這樣的生活才是充實的,精神也會永遠年青! 眼下,農民孫少安盡管不會這樣表達他的思想,但所有這一切他都實實在在感受到了。 在農村這個天地里,他原來就不是平庸之輩;只不過在往日那漫長的年月里,他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卻又非做不可。 好,現在政策一變活,他終于能放開馬跑了! 兩個多月來,少安和秀蓮盡管累得半死不活,但小兩口心里從來也沒有象現在這樣暢快。兩個小學文化程度的人,已經在他們新家的小土炕上,扳著手指頭反復計算過今年下來的光景。如果不出什么差錯,他們將在年終還完貸款后,還有兩三千元的收入——更主要的是,制磚機和磚廠所有的財產都將成為他們自己的羅! 隨著全社會的改革與開放,國家迅速地轉入了大規模的建設時期。從農村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各類建筑如雨后春筍一般破土而出。有些屬于計劃之內,有些是盲目上馬。整個中國似乎變成了一個大建筑工地。在這樣的形勢下,各種建筑材料都成了熱門貨。木材在漲價,鋼材在漲價,而磚瓦一直供不應求!尤其是寶貴的鋼材,就象困難時期的營養品一樣,受到了嚴格的控制。越是控制,越是緊缺,漏洞也就越多;各種后門洞開,許多環節上都有不法之徒大發橫財——報紙上不時報道有貪財的官員鋃鐺入獄! 孫少安開辦磚廠,的確趕上了當口——他不愁他的磚沒有銷路。 但是,要把每一塊磚變成人民幣,還得要費一番周折嘍!如果按當時通行的價格,那倒很省心——起先他就是這樣把磚賣掉的。可是有一次,他碰見“夸富”會上和他住同屋的“冒尖戶”胡永合,把他這種便當的買賣大大嘲笑了一番。 胡永合告訴他,現在的買賣人沒他這號瓷腦!他教導孫少安說:腦筋放活些!你把買方的人請到食堂里吃上一頓,每塊磚就能多賣一二厘錢! 孫少安大為驚訝。他先把這位“傳教士”請到原西縣國營食堂吃了一頓。這頓飯使兩個買賣人成了朋友。三杯酒下肚,生意油子胡永合又給他傳授了不少竅道。 打這以后,孫少安就“靈醒”多了。按胡永合的教導試了一回,果真靈驗——原來一塊磚最多賣三分八厘錢,這次賣了三分九厘。一塊磚多賣一厘錢,那就是一筆不小的款項;請一兩個人吃頓飯能花幾個錢! 當然,作為一個本份農民,起先這樣做的時候,他心里總有點七上八下,很不踏實。后來他才知道,你不這樣做也不行!有些公家人不僅不在乎這種請客送禮,而且還主動暗示或直截了當要你“出血”。這是一種“互惠”生意,既然公家人不怕,一個農民為什么有便宜不占呢? 一個可悲的事實是,許多土頭土腦的農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公職部門的不正之風和某些干部的枉法行為,才使他們成為“熟練的”生意人。他們提著黑人造革皮包,帶著好煙名酒,從鄉下來到城里,看起來動作遲笨,一臉忠厚,但精明地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打開的“缺口”。 但和胡永合這樣的生意人相比,孫少安在這方面仍然沒有開什么大竅。他只會請人家在食堂里吃一頓飯——這是一個得了好處的鄉下人通常感謝別人的方式。 說起來,孫少安的身上也還有一些明顯的變化。比如說他現在身上的衣著裝束,就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只要外出辦事,就會換上那套“禮服”;貼身一套紅線衣,外面是一身廉價混紡毛料制服;足登“力士”牌球鞋;頭上戴一頂深藍的卡單帽,手里象其他生意人一樣提著黑人造革皮包(也可斜著大背在身上)。當然,這身打扮在城里人看來仍然是個土包子,但在農村,就算得“洋”了。秀蓮堅持要讓他這樣改頭換面。少安自己也感覺到,到城里辦事,一身老百姓衣服實在蹬打不開。穿著這身新衣服,開始時還怪有點別扭,以后慢慢也就習慣了……現在,孫少安就是這么一副裝束,坐在原西縣國營食堂的小餐廳里。 他正在這里請客吃飯——當然是為了銷售他的磚。 客人是原西縣百貨公司的正副經理和這個單位管基建的干部。副經理我們已經熟悉了——跛女子侯玉英的父親侯生才。正是因為少平當年曾經在洪水中救過侯生才的女兒,這筆生意使孫少安多賺了不少錢。百貨公司要新蓋一座三層樓的門市部,需要大量的磚。有許多磚廠在競爭這個大買主。當主管基建的副經理侯生才知道少安就是少平的哥哥后,毫不猶豫把好處先給了他;并且每塊磚出價四分——這比當時通行的價格高出二厘。侯生才的“理由”是,少安的磚好。當然,少安的磚確實也好,壓力系數都在一百號以上(七十五號以上就是國家標準)。 為了感激慷慨的侯經理,少安就在縣國營食堂的小餐廳里搞了這桌飯。從原西水平來說,這桌飯菜已經屬最高層次了。桌上有山珍海味,還上了各種酒。少安殷勤地為那三個人夾菜勸酒,盡量使自己的風度象那么一回事;生活已迫使一個封閉的鄉下人向外部世界開放。 吃菜唱酒的時候,孫少安無限感慨地想起,當年就是在這地方,他和潤葉曾經一塊吃過一頓飯。那頓飯是潤葉請他的。那時,他是何等的窘迫與犧惶啊!誰能想到,今天他能在這同一個地方,鋪張地請別人吃宴席呢? 他由不得想起了潤葉——這幾年,他很少再想起這個曾經愛過他的人。對于一個在實際生活中陷入千頭萬緒矛盾中的農民來說,沒有那么多閑暇勾起自己的浪漫情思。不過一旦想起這個人,他就會想起自己整整一段生活歷史;不僅是當年他和潤葉的關系,還有他自己和一家人曾經度過的那無比艱難的歲月……他在飯桌上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此則,他痛苦地想到,他們家其他人的情況眼下仍不景氣。分家以后,父親的負擔加重了,那么大年紀,還得象小伙子一般出山勞動。弟弟一個人流落門外,誰知成了一種什么樣子。jiejie家的狀況更是一如既往;就連上高中的meimei,也是很艱難的。 孫少安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冷汗。他內心里剎那間升起一股羞愧之情:分家之后,他只顧他自己的事,對家里其他人幾乎沒盡什么責任。他太混帳了!一天忙著為自己賺錢,連弟弟和meimei都沒顧上去關照一下——他們嚴格地說還沒有長大呢! 孫少安勉強陪著笑臉吃完了這頓飯,把三位客人送出了國營食堂。 他決定立刻到中學去找meimei——他要給她留下五十元錢。 是呀,親愛的meimei馬上就要高中畢業,她已經長成大姑娘,尤其在穿著方面應該象個樣子了。本來,他想自己到商店給蘭香去買幾件衣服,又怕不合身,就決定到中學去把錢送給meimei,讓她自己去挑揀著買一身好衣裳。 孫少安提著那個黑人造革皮包,急匆匆地往中學趕去。在此之前,他已經打問好去石圪節的一輛順車;給蘭香把錢送下,就得趕緊搭車回去——他已經出門幾天,心里惦記著家里那一攤常秀蓮一個人顧不來啊! 蘭香正在上自習。他把她從教室里叫到外面的大cao場上。他先簡單地詢問了一下meimei的情況。 蘭香說她什么都好著哩。 他于是就掏出那五十塊錢來給meimei。 可蘭香卻不接這錢。她不知為什么眼里突然涌上淚水,說:“我有錢哩……”“你哪來的錢!”少安見meimei不接錢,有點生氣。“我二哥每月給我寄十塊……”孫少安一下子呆了。 呀,他沒想到弟弟一直給meimei寄錢! 他的喉嚨頓時象堵塞了一團什么東西。 他有些聲軟地說:“你二哥給的是你二哥的,這是大哥的,你拿上給你買一身時新衣裳,你看你這身衣裳都舊了……”蘭香摳著手指頭,突然揚起臉用淚蒙蒙的眼睛望著大哥,說:“哥,我知道你的心哩。現在分了家,你們那面有我大嫂哩。我不愿叫你作難。你不要給我錢。我不愿意大嫂和你鬧架,我手頭寬裕著哩……”孫少安的眼窩發熱了。 他接著又硬把錢往meimei手里塞。蘭香卻調轉身,手抹了一把眼淚,跑回教室里去了……孫少安手里捏著五十塊錢,呆呆地立在空蕩蕩的中學cao場上,一顆傷痛的心象是泡在了苦澀的堿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原西縣中學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原西縣回到石圪節公社的……孫少安在石圪節下車后,便神情恍惚地向雙水村走去。 一路上,那無聲的哽咽不時涌上他的喉嚨。他的胸口象壓了一塊石頭。多么痛苦啊!他記起,那年因為擴大自留地在公社批判完后,他就是懷著這樣痛苦的心情,從這條路上往村子里走。那時的痛苦一切都是因為貧困而引起的。可現在,他懷里揣著一卷子人民幣,卻又一次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 生活啊,這是為什么?貧窮讓人痛苦,可有了錢還為什么讓人這么痛苦? 過了罐子村,在快要進雙水村的時候,孫少安實在忍不住了。他突然從公路上轉入一塊莊稼地,找了一個四處看不見人的土圪嶗,一下子撲倒在土地上,抱住頭痛哭起來!山野悄無聲息地傾聽他的哭泣。 落日將要沉入西邊的萬山叢中,圓圓的山包頂上,均勻地涂抹了一層溫暖的桔紅。有一群灰白的野鴿從蔚藍色的天空掠過,翅膀扇起一片嗡嗡的聲響。不遠處的東拉河邊,傳來黃牛的一聲低沉的哞叫……好久,孫少安才從地上爬起來。他拍掉衣服上的灰土,又抹下頭上的布帽擦去了臉上的淚痕,然后無精打采地卷起一支旱煙棒,蹲在地上靜靜地抽起來。他臉色灰暗,看上去象剛剛生了一場大玻拐過一個山峁后,他猛地立在了公路邊上。 他看見了他的磚廠!那里,制磚機在隆隆響著,六七個燒磚窯的爐口閃耀著紅光;滾滾的濃煙象巨龍一般升起,籠罩了一大片天空。 一股洶涌的激流剎那間漫上了孫少安的心頭。他疲憊的身體頓時象被人狠狠抽打了一鞭,立刻振作起來了。 是的!不論怎樣,他還得在這條新闖出的道路上頑強地走下去;一切都才剛剛開始,他的心不能亂!這么大的事業,如果集中不起精力,搞倒塌了,那后果不堪設想! 決不能松勁!他還應該象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跳上這輛生活的馬車,坐在駕轅的位置上,繃緊全身的肌rou和神經,吆喝著,吶喊著,繼續走向前去……孫少安迅速地卷起了一支旱煙卷。 他鼻子口里噴著煙霧,扯開腳步匆匆地向他的磚廠走去;他遠遠地看見,頭上攏著白羊肚子毛巾的妻子,已經立在一堵藍色的磚墻旁等待他了。 痛苦難道是白忍受的嗎? 托馬斯·曼愛情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什么時候開始的?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一般而論,這件事對他們為說,出現得是有點過早了,因為他們都才十九歲。不過,仔細一想,也有情可原。可為他們一同出生在高家村,從光屁股一塊玩到懂得害羞的年齡,一起背著書包上村小學,又一起背著鋪蓋卷進城上中學,直到眼下高中畢業,并且報考了同樣的大學和專業。現在他們正處在一種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十幾下抽的朝夕相處,加上這幾年洪水一樣的愛情電影的熏陶,少男少女心靈中那根神秘的琴弦終于被撥動了,并且彈出了第二組不那熟練的、然而是異常美妙的和音。 大年是前村高仁山二小子。他和他那老實巴結父親一樣,帶著一身淳樸的、倔強的憨氣,就像黃土里長出來的一株高粱。當然,這種人往往有一種別人很難比得上的品質,那就是非常有耐力,能經受得住摔打。這一點也像田野里的高粱。如果各位有機會大旱之上,到中國北部的山地里一走,就會看見,當許多植物被烈日烤曬得蔫頭聾腦時,吸有高粱卻倔強地挺著它的腰桿,并且會在秋后捧出一穗紅艷艷的顆粒來。 就說大年的父親高仁山吧,雖然歲數已經不小,但硬是一個人強撐著,用辛勤的汗水供兩個小子上學,非讓他們求得“功名”不可,大小子前年考大學名落孫山,已經收心務農了。可他并不灰心,繼續向鄉親們發誓,要把他的大年送進大學門。大年這孩子雖然并不特別聰敏,倒也像他父親一樣的股牛勁,靠著勤奮,學習一直也還是很出眾的。 小麗卻是另外一種孩子,聰明、伶俐,活潑得像一只小山羊。她雖然也是土生土長的農村娃,但非常富于幻想。就說她和大年愛情(姑且這么說吧),也是她首先主動表示的,并且有一次在星期六回村路上,還逗得大年電影里那些戀愛的人那樣,在后面追著她跑。她呢,一邊跑,一邊嘻嘻哈哈地表演了一些淘氣的所謂“慢鏡頭”動作……在這些日子里,憨厚的大年已經感覺到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戀愛了,這就意味著孩子時代的結束。 他愛小麗,如同愛明麗太陽。可異他愛得太認真,太迷戀了,以致影響了他最后一年的學習。不久他就將知道,他為此將付出什么樣的代價。當然,就我們來說,是可以原諒的:因為我們在兇這磁年齡的時候,也往往不能完全把握住自己感情和行為。但一個人的痛苦和不幸,往往就在這時候開始,而真正的人生,也許就在這時候開始。 一霹靂擊倒了高大年:他沒有考上大學!他落榜了! 這天,當確切的消息傳來以后,他一個人跑到村前的打麥場上,痛苦而麻木的躺倒在一堆亂草里。他儋,他媽,他大哥,都先后跑來了。他們拍他尋短見。三個親人圍成一圈,一個個滿臉晦氣地蹲在他面前,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是一個接著一個嘆氣。這更使他的痛苦加深了。唉!他辜負了眼前這三個人對他付出的辛勞和寄予的厚望。 “我早看出來,你讓小麗把你耽擱了……唉!你這糊涂小子!本來就應該先立業后成家!再說,你還是個娃娃嘛,不好好學習,能出息嗎……”父親兩只粗糙的手互相搓揉著,訴說著心頭的怨氣。 “那是個妖精!他大哥咬牙齒地說。 “不怨她!他一下子坐起來,臉上帶著種憤怒的表情。他不能容忍他們用這樣一種輕藐的態度對待他視為神對的小麗。他雖然因此而沒有考上大學,但他并不后悔他的愛情。這倒決不是一種孩子氣:因為我膠知道,他一直是非常認真地看待這件事的。 他父親也憤怒了,一閃身站起來,激動得兩片嘴唇直顫,睦來他真想破口大罵,但氣極了反倒找不出一句話來,他只用長滿老繭的手狠狠摸了一把胡茬臉,擰轉身就走。仁山老漢一邊走,一邊嘆息,往日倔強的頭顱低垂到胸前,那神態等于明白地向鄉親們宣告:他望子成龍的夢想已經徹底破滅了! 這時,時光正值中午,夏末初秋的陽光仍然熱辣辣地照耀著大地。大年呆坐在土場上,汗水在那張像高一樣紅撲撲的臉上流淌,兩只手在泥地上摳來摳去。他媽在來邊流淚。他硬勸說他媽回了家。他讓她放心:他決不會自尋短見,他只是想一個人在這里靜靜地呆一會。 當然,他讓他媽離開這里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因為他看見小麗正從縣城那邊的公路上走回來。她要回家,必然要經過這個土常他眼前升起了另一顆太陽。痛苦暫時又被一種莫名激動所淹沒。他等著她向他走來。 她走來了。她顯然沒料到會在這兒碰到他,臉上明顯地帶著一種驚訝——也許這樣說不準確。但這種難以描述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立即興歷地掏出了一張紙片在他眼前晃了晃,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的錄取通知書!省師范大學化學系,是報考的第二志愿……”她也才十九歲,根本不能在一個遭受巨大痛苦的人面前掩飾自己的歡欣。當她明白過來她這一舉動的不妥當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她可怕地發現,她面前這個人臉一下子變得像死灰似的慘白,接著,聽從坐到地上,雙手抱住了腦袋。 “我過幾天就得走,報到時間很緊……”她開始盡量掩飾她的激動,但聲音仍然在顫抖著。 “咱們將永遠是好朋友。”別看她年齡小,倒也學會了一點世故。她這句話實際上暗示了一種明確的思想。 可惜老實巴結的他,聽不懂這句話里的真實含義,反而被激動了;但她不等他開口,馬上又褲充說:“我們年齡都小,以前是鬧著玩哩,本來,我真盼望我們一起上大學,將來……我心里很為你難過。大年,你想開些,你的學習本來不錯,可人的命運難說。當然,我們將永遠是好朋友……”唉!原來是這樣。這一回他算真聽懂了。他感到眼前的太陽一下子失去了那耀眼的光輝。他用慘重的代價換來的竟是這么輕描淡寫的幾句話! 在這短暫的一刻里,就把高大年從童年保持到現在的所有天真都永遠地掃除干凈了。是的,他第一次知道:人生實際上是多么嚴峻啊! 他什么話也沒說,用袖口揩去臉上的汗水,像他父親剛才那樣,擰轉身就走了。不過,他不他父親那樣把關在胸前,而是盡量地抬起來,那神態等于明白地向全世界宣告:他高大年現在才真正成為一個男子漢了。 痛苦……這是不言而喻的。這雙重的打擊,就是擱在飽經世故的成年人身上,也夠沉重的了,何況他才十九歲——嚴格說來,還是一個孩子哩。 他原來就為多說話,現在完全沉默了,像個啞巴,一聲不吭地跟著父親和哥哥,開始了艱辛的勞動生涯。好在村里已經包產到戶,大家不在一塊干活了,他的不快了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盡量躲避著外人。 黑夜,他大睜著眼睛睡不著覺。于是就披上冬天才穿的棉襖,偷偷從家里溜出來,獨自一個人在村前的河灣里漫無目的地走動,活像一個夜游神,小麗的影子無時無刻不在糾纏他。他想恨,但又恨不起來,因為過去那些無限美妙的感情仍然在他心頭溫柔地盤纏著,一絲兒也剪不斷。 但是,更痛苦的是,他覺得他愧對了一個好時代。眼下國家正需要有知識的人才,而他又多想為祖國做一番大事業呀!四個現代化對有些人來說,只不過是個口號罷了,但對他這樣的熱血青年來說,卻是一件實實在在的事。他知道,未來一個極其重要的時期,需要他們這一代人充當祖國的脊梁,可是他卻在這個時候遭受了不幸! “我太痛苦了……他想。 “但是”,他又想,“難道我就這樣甘愿讓痛苦的火焰把自己給毀了?不該啊!正因為我如此痛苦,我才要爭一口氣!不僅要好好勞動,還應該好好學習!小麗,我總有一天還要此見到你,你等著看吧,當我再見到你的時候……”他這樣想著,牙齒便在嘴里咬得格崩崩價響,兩只物也不由得握成了兩只拳頭。年輕人的血液又在他周身沸沸揚揚,一種新的意識終于在他的頭腦中蘇醒了。 他仍然沉默寡言,拚命勞動。 不久,高仁山老漢發現在他們出山干活的路上,到處栽著一些小石片,上面用白粉筆寫著一些“洋字碼”。老漢認出這不是中國字,而又寫在這山野里,弄得心驚rou跳,以為是出了外國特務,他把這件神氦的事告訴了老婆卻不以為然地對他說:“你沒看咱們茅而里的石頭上也寫著?”大兒子忍不住笑了,對父親說:“你真可笑!外國特務路到咱這里干啥呀? ‘特務’就在咱家里。那是大年寫的英語單詞。” “那是怎啦?”父親問大兒子。 “怎啦,他還想考大學!” 老兩口驚訝地張開了嘴巴,仁山老漢搖搖他那已經蒼白了的頭,說:“還是好好勞動吧,咱先人的墳墓沒得著好風水!” 不管怎樣,大年重新奮發起來。他首先從他考得最糟的英語開始復習。他不愿意呆在家里埋頭學習,以免不了解內情的人把他看成個二流子,知道內情的人又乘機笑話他。他有他的自尊心。 但是這種學習是極其艱難的。每當他背著一捆莊稼從山上下來時,汗水腌疼的眼睛已經分辨不清他栽在路邊小石片上的那些英語單詞了。但他仍然拚命完成每天的學習計劃。日月流逝,他變得像一個苦行僧一般,經常累得眼睛迷迷糊糊,走路搖搖晃晃,頭總是有敢無力地耷拉著。但是,他覺得自己的的精神卻從來也沒像現在這樣高揚過,看吧,他走路念念有詞,他上廁所念念有詞,他在煤油燈前伏案演算,常常因打盹把頭發燒著,滿頭一片焦黃……所有這一切,他都忍受著。有時,痛苦的浪潮猛然又襲上心頭,折磨得他死去活來。 每當這時,他就在心里默念著那句話:“當我再見到你的時候……”此刻,痛苦也正的折磨著另一個人。這不是別人,正是小麗她媽。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土地解凍,大地又孕育著一種勃然生機。可是這季節,對一關節炎病人卻不是好兆頭。 小麗她媽每到這時,腿關節就疼得像鋼針扎著一般。今年開春尤其嚴重。寡婦算不上幸福,也算不上不幸。丈夫雖說過世太早,她親愛的女兒卻考上大學。回憶往事辛酸不少,瞻望未來倒也甜甜的:再熬上幾年,等小麗大學一畢業,她就好跟上女兒享福去羅! 但是,眼前的日子的確不好過。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而土地都分到了戶,莊稼誰給她種呀?過不久就要耕地,她不知又該求村時機哪一家。要是往年,她不熬煎,有高仁山一家人哩。如今還有什么臉面去求他! 這一天,她到溝底的水井去提水。返回時,該死的腿走到半坡上,疼得怎么也走不動了。她把水罐放到路邊,雙手抱住膝蓋,嘴一張一張的,就差沒放開聲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