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回到村子以后,她慢慢才把心平靜下來。她竭力使自己忘掉那件丑陋事。不久以后,在公社教育專干的幫助下,她在村里教了書。生活似乎再一次被太陽照亮了。 這期間,她一直和城里的顧養民保持著通信關系。他們的信件來往十分頻繁,每個星期都各寫一封。在信中,相互間的戀愛已經公開了。她每個星期都在等待那封甜蜜的信,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之中。她看來似乎真的已經忘記了那件刺傷她心靈的偷竊事件。 過了不久,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就把她和顧養民的關系向父母親說了。 當然,兩個老人比她還激動。和大名鼎鼎的顧健翎老先生的后人結親,對一個地主成份的農民家庭來說,那簡直是一種榮耀。如果在舊社會,紅梅她爸發達的時候,這親事也可以說門當戶對。可如今他們是什么光景!和顧家比較,人家在天上,自家在地下,差別太大了!兩個老人快慰的是,他們含辛茹苦供養女兒上學,一番苦心終于沒有白cao。 由于這件事的出現,這個多年破敗和晦氣的家庭一下子有了生氣。在親人們的眼里,紅梅成了全家的大救星。 但是,命運常常捉弄人。一九七八年春天,災難重新降臨在了郝紅梅的頭上。 她自己并不知道,“偷手帕事件”敗露在了她親愛的人面前。傳播這件丑聞的是跛女子的父親侯生才。因為顧健翎是全縣的知名人士,他孫子的婚事也就會有許多人關心。當養民和紅梅的關系在縣城有了傳聞后,侯生才不久就知道,顧先生的孫媳婦竟然就是在他門市偷過手帕的女學生。小市民撥弄事非的劣根性,使他迫不及待向顧老先生告了密。侯生才一家人身體都不好,常到顧先生那里去看病;在侯生才想來,給顧先生揭穿這個“西洋鏡”,往后先生給他們家的人看病就會更認真了,說不定老人家還會拿出什么祖傳秘方。把女兒侯玉英的那條跛腿治成好腿哩! 顧健翎一生修身養性,崇尚《朱子治家格言》,豈能容一個偷雞摸狗者成為自己的孫媳婦?他將養民叫到跟前,把他嚴厲地訓斥了一通,讓孫子很快和那個手腳不干凈的女娃娃斷絕來往! 顧養民一聽這事,如同晴天響了一聲霹靂。他決不相信他所愛的人會做出這種事!他沒有當面頂撞爺爺,但也沒有答應和紅梅斷絕交往。他已經不是小孩子;盡管他尊敬爺爺,可這種事怎么能盲目地聽從他呢?本來他正埋頭復習功課,準備夏天的高考,但他決定甩開手頭的一切,到鄉下去找紅梅……而所有這些郝紅梅當時還蒙在鼓里,她仍然沉浸在她的幸福之中。 第一個不幸的兆頭出現了——她在一星期內沒有接到養民的信。 這太反常了! 正在她納悶的時候,養民突然到她家里來了。她這才又馬上心花怒放——原來他是要上她家的門,才沒給她回信! 顧養民一到,受龐若驚的紅梅一家就緊急行動起來。手忙腳亂地開始給他張羅吃喝;他們翻箱倒柜,把所有準備過年節的東西都拿了出來,真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肝掏出來款待這位未來的女婿。 但紅梅很快發現,顧養民神色有點不對。為什么?是不是嫌她家窮? 唉,你原來就應該想到我家庭的狀況! 吃完紅梅父母精心制作的油糕燴菜后,養民就和紅梅一塊相跟著到村外的山野里去轉悠。一路上,紅梅興奮地對他說這說那,他只是低傾著頭聽她說,自己很少開口。那時正值清明前后,芳草青青,柳綠桃紅,陽光美好地照耀著這對在山野里散步的青年。 在一株紅花艷艷的桃樹下,他們停下了腳步。紅梅手攀花枝,含情脈脈地望著她親愛的人。 但顧養民仍然神色嚴峻,用一只腳蹭著剛冒出地皮的草芽子。他抬頭望了一眼紅梅,突然開口說:“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什么事?”紅梅一下子警覺起來。 “你是不是畢業時在原西的門市上拿過人家的手帕?”顧養民直截了當問。他迫切地想知道真情啊! 他緊張地望著她,顯然希望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有……”她平靜地說。 “不!不!這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顧養民瞪著驚恐的眼睛,絕望地喊叫著。他一下子倒在她旁邊的地上,兩只手瘋狂地抓著黃土,哭起來了。 紅梅象死人一樣呆坐著。她不再對顧養民解釋這件事的前前后后。反正一切都完了;她感到天空和大地一起在她眼前旋轉。 過了片刻,滿臉糊著泥土和淚痕的顧養民爬起來,悲憤地轉過身,默默無語地沿著彎彎的山路走了——永遠地走了。空曠的山野里,在那死一般的寂寥之中,只有一支深情而憂傷的信天游在高原上飄蕩——三十里明沙呀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meimei。 牽牛牛開花羊跑青,那時候見罷到如今。 大紅公雞毛腿腿,不想meimei再想誰。 木鴿子喝了消冰水,往日里喜來今日里灰! 花椒樹上落雀雀,一對對成了單爪爪。 井子里打水麻繩繩短,你丟下meimei誰照管? 城墻底下撒豌豆,你扔下meimei誰收留? 一只孤雁當天叫,我心里的苦情誰知道……從此以后,她就墮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過去的一切都成了一場夢。她不抱怨任何人,只抱怨她自己。她親手把自己的青春年華毀滅了。 同年夏天,她聽說顧養民考進了省醫學院。這消息既不使她高興,也不使她痛苦。那個人的好好壞壞已經與她無干;至于他那光輝的前程,她早就估計到了。 第二年春天,本隊干部的幾個子女都從高中畢業回了村,她的教師職位也自然被擠掉了。她并不為此而過分地難受;她的暗淡命運也早就注定了。這時候,外縣一個親戚給她介紹了當地一位農村小學教員。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這門親事。她挎著一個土布包袱,單身一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很快就結婚了……她對自己的婚姻很滿足。丈夫是個公派教師,人很老實,愛她,體貼她。公公和婆婆跟她丈夫的弟弟一塊過;他們小兩口單家獨戶,光景日月倒也很安樂。再說,這地方已經到了外縣,她對這一點也很滿意——她要遠離她的痛苦與恥辱之地。 不久,她懷孕了。她摸著自己不斷膨脹起來的肚子,重新體驗到了人生的幸福;往日的不幸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了。 但是,災難再一次從天而降。她的孩子剛滿月,男人就死了。可憐的丈夫攢了一點錢,想重新整治一院地方,便雇了幾個人先打幾孔土窯洞,然后準備接石口。為了省幾個錢,他在假日里親自上手去幫工,結果被倒塌的土堆活活壓死了。 苦命的人,常常是雪上加霜!紅梅已經完全相信這是命運的懲罰。命運如此殘酷無情,是不是在報應她曾偷過那幾塊手帕?或者是報應她爺爺在舊社會欺壓過窮人?報應之烈焰啊,如果是這樣,你什么時候才能在罪孽之人的頭上熄滅? 丈夫死后,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不再奢望人世間的溫暖和幸福。世界上的其它事對她來說不僅是遙遠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她相信她生來就要吃一輩子苦,受一輩子罪。 她活著的唯一寄托就是她懷里的這個小生命——她親愛的兒子。她感謝老天爺動了惻隱之心,看見了她的不幸,給了她這樣一個關照。 為了這孩子,她忍著悲痛重新開始了生活。她天天出山耕田種地;天冷天熱,孩子都背在她的脊背上。她公公和丈夫的弟弟也窮家薄業,給她幫不上什么忙,她就一個人咬著牙苦熬日子……這幾天,溝口的川道上有廟會,她想著到廟會上去賣點茶飯,好給孩子置辦點必需的東西。于是,在公公的幫助下,她就把一點簡單的灶具搬運到那個戲場子里,賣起了餃子。她做夢也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碰見了過去班上的同學田潤生……郝紅梅躺在黑暗中的土炕上,一邊流淚,一邊心酸地回首往事。她真后悔去溝口的廟會上賣餃子;要不,她就不會碰見田潤生了。她不愿意再見過去那些同學的面。她希望悄無聲息在異鄉了卻自己的一生;看見過去的熟人,她就會想起自己的往事——而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啊! 紅梅又想,田潤生是偶爾相遇,走了也就走了。潤生現在是堂堂的汽車司機,她窮家薄業的,人家怎會把她這樣的人放在眼里呢?再說,過去在學校里,她和潤生也沒什么交往。 可是出乎她預料的是,三天以后,田潤生竟然又開著汽車,來到了家里。 郝紅梅大吃一驚——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好心腸的潤生給她拉了幾千斤石炭,帶了一塑料桶菜油,還給她的兒子買了許多吃食和一輛玩具小汽車。 紅梅感動得不斷用圍裙揩眼淚。她把潤生敬讓到她的熱炕頭上,精心給他做了幾碗香噴噴的細面條,還把給孩子留下的幾顆雞蛋,全部打進了調湯里。 潤生臨走時,她把自己賣餃子積攢的十幾塊錢,硬往他口袋里塞。她知道這十幾塊錢也不夠開銷潤生給她帶來的這些東西。但她總不能白白接受人家的禮物啊! 潤生死活不收,最后還是把錢硬給她留下了。他說:“如果我要收你的錢,我也不會給你送這些東西來。你日子過得這么清苦,我想幫助你。我要是順路,還會來的……”紅梅含著感激的淚水送走了好心的同學。 打這以后,過些日子,潤生就把汽車開到了坡底下。他每次來,總要給她和孩子帶點什么;甚至把城里的醬油和醋都給她買來了。 俗話說,寡婦門上是非多,不久,村里就風言風語傳播說,她準備改嫁了。每當潤生的汽車開進村里的時候,孩子們就喊叫說:“看,紅梅的‘后老漢’來了!” 郝紅梅再一次陷入到苦惱之中。活一回人真難啊!嚼舌頭的村民們,我現在這副樣子,怎敢妄想嫁給一位司機呢?你們這樣瞎說,對我倒沒什么,可是叫我的同學怎樣再上我的門呢?我而今好不容易碰見一個好心人,你們難道連這么一點幫助都不容我獲得嗎? 她不能讓她的同學處在這樣尷尬的境地中。 潤生再一次來她這里的時候,她對他說:“你以后不要再來了……”“為什么?”潤生問。 “村里人瞎說哩……” “你怕嗎?” “我不怕!我已經是這副樣子了,還怕什么!我怕你受不了……”“只要你不怕,我怕什么哩!我和你們村的人一個也不認識,他們愿說啥哩!只要你不在意,我照樣來!”紅梅扭過頭,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我苦慣了,我不愿再連累別人……”“不怕!”瘦弱的潤生胸脯一挺,倒象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氣勢雄壯。 紅梅再還有什么話可說呢?對于孤兒寡母來說,沒有什么能比得上一個男人的關懷更重要了……但是,話說回來,她能給好心的同學報答什么呢?她一貧如洗,除過每次侍候他吃兩碗她精心搟的細面條外,就只能兩手空空送人家走了。” 后來,她想起給潤生做一雙布鞋。盡管她知道人家不缺鞋穿,但這是她的一點心意。農村婦女感謝別人的禮物,往往就是自己親手做的一雙布鞋……不用說,村里傳播她和潤生長長短短的風生越來越大了。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在窮鄉僻壤的人們,傳播這種事已經成了一種文化娛樂。 這一天,她的公公上門了。 抽了幾鍋旱煙后,老人家為難地開口說:“自我兒歿了后,我就一直盤算這件事。你年輕輕的,如果有合適的人,你就按你的心意跟人家過日子去吧。你出走也可以,招個人上門也可以,我們這方面沒什么意見。至于娃娃,我們也不強迫你留給我們。你也離不開這娃娃。再說,娃娃跟上你,不會受苦,我們放心著哩……老人的一番話是開通的。但她能說什么呢?她到哪里去找個男人? 她對公公說:“沒個合適人……” “不是說你要和那個開車的……”她公公吞吞吐吐說。“那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人家來是出于好心幫助我。這是村里人瞎說哩!”紅梅有點生氣地對公公說。 “噢,是這……”老漢走了。但看來他并不相信兒媳婦所說的話。 紛紛輿論使紅梅苦惱和煩亂,可倒也給她那麻木的精神世界帶來一些刺激。有時候,她心里也忍不住冒出某些念頭。但往往很快又搖搖頭把這種念頭否定得一干二凈。說實話,在高中時,她根本沒有看起過田潤生,可現在,她這副樣子——結過婚不說,還帶著一個孩子,開汽車的潤生怎么能看上她呢?這簡直是異想天開! 唉,她實際上連這種念頭都不應該有,否則,她就有點對不起仗義而好心的田潤生了!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這是五月里一個溫暖的傍晚,田曉霞從宿舍里走出來,一個人在校園的路徑上慢慢遛達著。路兩邊筆直的白楊樹已經綴滿了嫩綠的葉片。晚風和樹葉在談心,發出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細微聲響……這姑娘仍不失往日那種風度,薄毛衣外面象男孩一樣披件夾克衫,兩條胳膊幫在鼓囊囊的胸前,似乎陷入到一種深邃的沉思之中;但臉上還帶著通常那種無意識的、驕傲的微笑。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遠遠近近,燈光點點,綠意朦朧,空氣中彌漫著槐花甜絲絲的芬芳。 對這位二十三歲的大學生來說,日子過得既快活又不盡人意。她沒有什么大苦惱,但內心常常感到sao動不安。一天里也充滿了小小的成功與歡樂,充滿了煩惱與憂傷,充滿著憤懣與不平,也充滿著友愛和思念。唉,時光就是在這樣飛逝著——轉眼又是冬去春來了! 田曉霞忍不住立在路邊,面對著梧桐山那面升起的一輪明月發了會呆。她望著幽深的藍天,吸吮著深春的氣息,心里火辣辣的。 她突然發現自己未免有點“小布爾喬亞”了,便由不得哈哈一笑,稍微加快點腳步,向前面走去。 在剛踏入黃原師專的時候,有一件事就在田曉霞的內心深處攪動起來:師專畢業后,她去干什么?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這所學校是師范性質的,培養學生的目標,就是畢業后在黃原幾個地區去當中學教師。這是她很不愿意從事的職業。一生當個教書匠,這對她來說是難以想象的。盡管她在理性上承認這是一個崇高的職業,但絕對不合她的心意。她天性中有一種闖蕩和冒險精神,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滿火熱的情調;哪怕去西藏或新疆去當一名地質隊員呢! 但要擺脫當教師的命運,又絕非易事。這學校的歷屆畢業生,很少有過例外。首先必須去當教師,然后才可能從教師隊伍中轉向另外工作——這也是少數有能耐的人才可以做到的。當然,她父親是地委書記,可以走點“后門”,把她分配到行政單位。但她對行政工作比當教師更反感。再說,她父親也不一定會給她走這個后門。 她有時很為這件事苦惱;甚至都有點精神不振和自制力松懈,以至影響了學習和進取心。 但她也能較快地從這種狀態中解脫出來。每當她面臨精神危機的時候,緊跟著便會對自己進行一番嚴厲的內心反剩她意識到,雖然隨著年齡和知識的增長,她成熟了許多,但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某些屬于市民的意識。雖然她一直是鄙薄這些東西的,可又難免“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也許人為了生存,有時也不得不采取一些。但這些東西象是腐蝕劑,必然帶來眼界狹窄、自制力減弱、奮斗精神衰退等等弊玻田曉霞畢竟是田曉霞!即使有時候主觀上覺得倒退是可以的,但客觀上卻是無法忍受的,她必須永遠是一個生活的強者! 經過內心的反復折騰后,曉霞迫使自己不要過分為這事而傷腦筋。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再說吧,反正現在苦惱也無濟于事。當然,她不是把這件事完全拋在了腦后,只是先作“淡化”處理。 但最近以來,另一件事又在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攪動——這是由于孫少平的出現而引起的。 她在上高中時,就和孫少平的關系非同一般。不過那時他們的交往的確很單純。她和這個同村而不熟悉的鄉下學生初次相識,他身上的許多東西就引起了她的重視或者說另眼相看。后來,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加深了。但她和他在黃原相見之前,這種關系僅僅在同學之外另多了一種友誼的成份。在他們的年齡,這種關系是正常的,只是稍稍有些不平常罷了。 自從她在東關電影院門口碰見到黃原謀生的孫少平以來,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她對這個人的心情產生了某些微妙的變化。她現在總是在想著他。她常有點心神不安地等待星期六的到來,期望在父親的辦公室里,和他一塊吃頓飯,天上地下談論一番。她發現,班上現在還沒有一個男生能代替少平和她在廣闊的范圍內交流思想。 僅僅是為了交流思想,她才如此渴望和他在一塊嗎?不,這個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經牽動了她內心中那根感情的弦索。是愛情?但她又覺得一切還沒那么明確。她籠統地認為,對她來說,愛情大概還是一件相當遙遠的事。她在學習上的進取心和對未來事業的抱負,在很大程度上占據了她的心,使她對個人問題的考慮缺乏一種強烈追求的意識。 可是,她又為什么一想起他,心頭就會泛起一層溫熱的波瀾?她又為什么常常渴望和他呆在一塊?甚至多時不見面一種想念之情就會油然而生。 是愛情?也許這就是愛情!只不過她自己還沒有明確承認罷了。 不管怎樣,田曉霞覺得,她的生活中已經不能沒有孫少平這個人了。這個人和他對生活所采取的態度,使她非常欽佩。現在,這樣的男人可是不多羅!當然,社會上,大學里,不乏許多優秀青年;但象少平這樣在極端艱難條件下的人生奮斗,時下并不是一種普遍現象。 真的,他太艱難了,有時候真令人目不忍睹——可他的不凡正表現在這一方面! 現在,女同學們整天都在談論高倉健和男子漢。什么是男子漢?困難打不倒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男子漢不是裝出來的——整天繃著臉,皺著眉頭,留個大鬢角,穿件黑皮夾克衫,就是男子漢嗎?有些男同學就是這么一副樣子,但看了就讓人發笑。男子漢主要應該是一種內在的品質,而不是靠“化裝”和表演就能顯示的。 她喜歡孫少平的正是他不偽裝自己,并不因生活的窘迫就感到自己活得沒有意義。她看得出來,少平甚至對苦難有一種驕傲感——只有更深邃地理解了生活的人才會在精神上如此強大。 這樣說來,她是不是就要真的把自己的一顆心,交給這個來自窮鄉僻壤的攬工漢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們的“小伙子”田曉霞也會臊得滿臉飛霞。噢,不!最好先不要匆忙地說這種事。一種真正美好的感情,象酒一樣,在壇子里藏得越長,味道也許更醇美。另外,從談戀愛的意義上衡量,她和少平目前還有一種難以說清的距離感……先就保持這種關系吧!這已經使她的內心夠亂了,她還要集中精力把大學上完呢! 但不論怎樣,她和少平每個星期六的相見,總使她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下來。前天晚上,他們又一塊談了那么多!并且再一次登上麻雀山,在月光下坐了好長時間。她知道,他現在又到地區柴油機廠給人家修建家屬樓。他每星期在她手里拿走一本書,下個星期再換一本;他說他一個人住在正修建的樓房里,為的是晚上能安安靜靜看書。 她無法想象,他在沒門沒窗、也沒電燈的房間里怎樣讀這些書的!有幾次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想晚上去找他,看他究竟住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但她又打消了這念頭。她要顧及他的自尊心——他不會愿意讓她目睹他的處境……田曉霞在溫暖的晚風中走過校園內那條長長的林蔭道。前面不遠處就是圖書館——她正是到那里去的。晚飯后宿舍里同伴們嘰嘰喳喳,互相打鬧個沒完,她感到心煩,就想到圖書館的閱覽室翻翻新出的雜志。 曉霞進入燈火通明的閱覽室后,卻意外地看見了中學時的同學顧養民也在這里。 養民也發現了她,手里拿一本翻開的大型文學期刊,熱情地走過來和她握手。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問顧養民。養民的父親顧爾純副教授是師專的副校長,還給他們班講授唐宋文學課。“我爺爺病了,我回原西看了一下,今天下午才返回到這里。我父母親現在又回去了。我準備過一兩天就回學校去。” 風度翩翩的顧養民說著,就招呼她在一個長條木欄椅上一塊坐下來。 田曉霞在中學時和顧養民不同班,但因為一塊演過戲,彼此也很熟悉。前年高考時,原來的同學中就他們兩個考上了。養民考進了省醫學院——他爺爺是著名老中醫,他報考醫學院是很自然的。 “你也看文學雜志?”曉霞指了指他手中的那本期刊。“平時功課壓得很重。沒時間看。這幾天沒事,隨便翻翻小說。現在文學創作很活躍,我們接觸的不多。”顧養民談吐自然,給人一種很成熟的印象。他瘦高個,臉色有點蒼白,近視鏡的度數看來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