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少平把他舅家的水甕擔滿后,天已經快黑了。 但他看見,他舅家沒有給他管飯的跡象,而且也不提讓他晚上住在什么地方。第一次來的時候,盡管他妗子對他的態度象這次一樣惡劣,但他舅還勉強過得去。可是現在,他舅和他妗子一樣厭惡他了。 孫少平知道,這是因為書記家合攏口的時候,他曾經“揭發”過他,讓他失了面子。 很明顯,他不能在這家親戚家住下去了。而且湊合一個晚上都不行——現在就得馬上離開! 這沒有什么可傷心的。他收拾起自己的行李,向他舅和他妗子告辭。 這兩口子誰也沒有挽留,甚到沒有出門來送一送他。少平想起他做活的那家人對他的情義,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人和人之間的友愛,并不在于是否是親戚。是的,小時候,我們常常把親戚這兩字看得多么美好和重要。一旦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生活,我們便很快知道,親戚關系常常是庸俗的;互相設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難也常常是親戚們造成的;生活同樣會告訴你,親戚往往不如朋友對你真誠。見鬼去吧,親戚! 少平背著一卷爛被褥,手里提著那個破黃帆布提包,離開他的親戚家,出了陽溝,來到了大街上。 落日再一次染紅了梧桐山和古塔山。東方遠遠的天空飛起幾朵紅霞,邊上鑲著金色的亮光。 初伏已經來臨,城市的傍晚一片燥熱。街道兩邊枝葉繁茂的梧桐樹下,市民們光著膀子坐在小凳上,悠閑地搖著薄扇。姑娘們大都穿起了裙子,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給這個色調暗淡的城市平添了許多斑斕景象。 少平背著自己的行李穿行于人群之中。不過,在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里,他此刻不再象初來時那般不自在。少平現在才感到,這樣的城市是一個各色人等混雜的天地;而每一個層次的人又有自己的天地。最大的好處是,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關心誰。他衣衫行裝雖然破爛不堪,但只要不露羞丑,照樣可以在這個世界里自由行走,別人連笑話你的興趣都沒有。 少平幾乎沒有認真考慮,兩條腿就自動引導他穿過黃原河上的老橋,來到東關,加入了橋頭上那個攬工漢的“王國”。 現在是夏天,雖然天將黃昏,但大部分等待“招工”工匠們仍然沒有散去;人行道和自由市場的空地上,到處都是cao北方各縣口音的鄉下人。有的人痛快地脫下汗跡斑斑的布褂,光身子坐在雪亮的路燈下聚精會神捉虱子。四處賣茶飯的小攤販,拖長音調吆喝著招徠顧客。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煙氣黃塵;蒼蠅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 少平把鋪蓋卷仍然擱在磚墻邊上,用兩只爛手卷起一支旱煙棒,圪蹴在墻邊抽起來。他現在看起來完全成了個老練的出門人。再也沒有了初來乍到時的那種緊張和慌亂。當然,更踏實的是,他身上裝著賺來的六十元工錢,十天八天不必為生計而擔心。再說,天氣也暖和起來,不用再為住宿發愁。夏天啊,這是攬工漢的黃金季節! 他這樣平靜地一直坐到滿城燈火輝煌。這時候,他心里猛一下想起了他的朋友金波,他現在很想去見見他——自從金波到黃原后,他們還一直沒有見過面。 是呀,他們再不是小孩子,已經各自開始到社會上謀生;盡管內心仍然象過去一樣情深義重,但顧不得在一塊相處了。 少平知道,金波就在東關郵政局跟他父親學開車——金俊海已經從地區運輸公司調出來開了郵車。兩月前初到黃原時,他不愿意去找金波,以免讓朋友看見他一副流落樣子而難為情。那時他仍然沒有克服掉中學生那種自尊自愛的心理。兩個月來,石頭和鋼鐵已經把那層羞澀的面紗撕得粉碎!但少平為了不使他這身破爛行裝“驚嚇”了他的朋友,還是決定在見金波之前,先收拾和“化裝”一番。 他想了一下,便即刻帶上行李,從大橋頭走到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室。 他接著又進了候車室的男廁所。 孫小平在廁所里把他那身新買的的卡衣服換在身上,而把原來身上的爛衣服又塞進破提包。 他從廁所出來,花了二毛錢,把自己那卷破被褥連同爛提包,一起在車站的寄存處寄存了——可以存放到明天早晨八點鐘。 現在,他象換了一個人似的,一身輕快地出了候車室。他借著一家商店被路燈光照亮的玻璃窗,用五個手指頭把自己亂蓬蓬的頭發匆匆梳理了一下。他滿意地沖著玻璃中那個模糊的他笑了笑:看這身打份,你象一個在黃原城里混得蠻不錯的家伙哩! 于是,他撩開兩條修長壯實的腿,迫不及待地向東關郵政局那里走去。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少平的突然出現,顯然使金波大吃一驚。 金波仍然沒變模樣,細皮嫩rou,濃眉大眼,穿一身干凈的黃軍裝,一看就是個退伍軍人。他好象剛洗過澡,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泛出光滑的紅潤。 他興奮地問少平:“剛從家里來?” “我到黃原已經兩個月了!” “啊?你在什么地方哩?”金波驚訝了。 “我在陽溝給人家做活……剛結工。” “那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抽不開身……” “你先坐著,叫我給你弄飯去!” 金波給他沖了一杯茶,也不再說什么,就匆忙地出了門。 少平也不阻擋金波為他張羅,他到了這里,就象回到家里一樣,不必作假說他吃過飯了;實際上,他現在肚子里空空如也。 不到半個鐘頭,金波就端回大半臉盆手提白面片,里面還泡五六個荷包蛋。他從桌斗里拿出碗筷,一邊給他盛面,一邊說:“你來我太高興了!我早聽說你已經不教書……我也想過,你不會死守在雙水村!” “你也吃!”少平端起一大碗面片,先把一顆雞蛋扒拉在嘴邊。 “我吃過了。”金波坐在一邊開始抽煙,滿意地看著少平吃得狼吞虎咽。 “我大概吃不了這么多……” “我知道你的飯量哩!” 少平噙一嘴飯,笑了。是的,他一個人完全可以消滅這半臉盆面片。 這時候,少平才注意到,金波已經換了一身破爛工裝,整齊的頭發抖弄得亂蓬蓬地耷拉在額頭。他心里立刻明白,敏感的金波猜出他目前的真實處境是什么樣,因此,為不刺激他,才故意換上這身破衣服,顯得和他處在一種同等的地位。他們相互太了解了,任何細微的心理反應都瞞哄不了對方。“你現在的情況怎樣?”少平端起第二碗面片,問他的朋友。 “我實際上也是個攬工小子。參加工作不可能,只好臨時給人家扛郵包;因此,也上不了車,只能偷偷摸摸跟我爸跑出去學兩天。話說回來,沒有正式工作,學會開車又能怎樣?”“那你爸再沒辦法了?” “有什么辦法?他是個普通工人,唯一的辦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讓我頂替他招工。可我又不忍心。他才四十九歲,沒工作閑呆著,也難受礙…”少平不再言語了。他現在明白,他的朋友的處境的確也不比他強多少。只是他父親在這城里有工作,他不至于象他一樣動不動就得流落街頭罷了。少平看見,這房子里擱兩張床,顯然是金波父子倆一塊住著;房子里另外也沒什么擺設。在雙水村人的想象中,金俊海不知在黃原享什么福。但出門人很快就能知道,在這個城市里,金俊海就是個“窮人”。“你現在出了門,你就知道,外面并不是天堂。但一個男子漢,老守在咱雙水村那個土圪嶗里,又有什么意思?人就得闖世事!安安穩穩活一輩子,還不如痛痛快快甩打幾下就死了!即是受點磨難,只要能多經一些世事,死了也不后悔!”金波一邊說,一邊狠狠地吸著煙。 少平聽了金波的話后,大為震驚。他沒想到,他的朋友的思想竟然和他如此相似!他發現金波不只是那個又聰敏又調皮的金波了——他已經變得成熟而深沉起來了。 這樣,他把半臉盆面片吃光以后,就坦率地向他的朋友敘說了他為什么要離家出走;而跑出來后的這兩個月,他又經歷了什么樣的生活……金波靜靜地聽完他的敘說,并沒有表現出驚訝,他說:“我能想得來,我贊成你的做法!雖然咱們出身低層人家,但不能小看自己。我們這樣生活,精神上并不見得就比那些上大學和當干部的人差!你看的書比我多,你更能明白這些道理……”“不過,對我來說,這種生活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和你不一樣。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這么大了,按說應該守在老人身邊盡孝心。現在,我把一切都扔給我爸和我哥了……”少平點著金波遞過來的紙煙,情緒滿含著憂傷。金波用安慰的口吻說:“象我們這種人,實際上最重情義了。我們任何時候都不會逃避自己對家庭和父母應盡的責任。但我們又有自己的生活理想呀!比如說你吧,根本不可能變成少安哥!” “是呀,最叫人痛苦的是,你出身于一個農民家庭,但又想掙脫這樣的家庭;掙脫不了,又想掙脫……”話到此時,兩位朋友便不再言語,長久地陷入到一種沉思之中。桌子上那只舊馬蹄表有聲有響地走著,屋子里彌漫著煙霧。外面不遠處的電影院大概剛散場,嘈雜的人聲從敞開的窗戶里傳進來,仍然沒有打破這間小屋的沉靜。他們各自抽各自的煙,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晚上睡下后,他們還是合不住眼,從小時候的雙水村說到上初中時的石圪節;又從石圪節說到原西縣上高中的那些日子。他們說自己的事,也說其他同學的事。自高中畢業分手后,許多同學的情況他們都不知道了。記得那時間,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們全班同學有一天還會重新相聚。現在看來,那純粹是一種少年之夢。一旦獨立地投入嚴峻的生活,中學生的浪漫情調很快就煙消云散了。 兩個好朋友一直把話拉到天明。盡管一晚上沒睡覺,但他們仍然十分興奮。 吃完早飯后,金波對他說:“你干脆也來郵局和我一起扛郵包!等我爸跑車回來,我讓他給領導求個情,或許可以。這里一天一塊一毛五分錢工資,沒在社會上攬工賺錢多,可是工作比較穩定。” 少平謝絕了金波的好意,他說:“咱們最好各干各的。好朋友自闖江山,不要擠在一塊一個看一個的難過!”金波馬上又同意了他的看法,只是問他:“那你如今在什么地方干活?” 少平撒謊說:“還在陽溝,另找了個主家……”少平不愿再給金波添麻煩,就立刻和他的朋友告辭了。 金波把他送到郵政局大門口。他們也沒握手——對他來說,握手反而很別扭。 少平離開郵政局,本來應該到東面的汽車站去取他的行李,然后到大橋頭等待“招工”,但他已經給金波說他有活可干,就只好在金波的目送下一直向橋西走去——走向那個虛構的“工作地點”。 當他走到麻雀山根下的丁字路口時,估計金波早已經回了郵政局,這才又折轉身從原路返回東關。他來到汽車站,取出了自己那卷破爛行李,然后又走進廁所,把身上的新衣服脫下來,重新換上了那身攬工漢的行裝。 現在,他又復原成另外那副樣子,向大橋頭他那個“王國”走去。 因為還是早晨,聚在大橋頭攬活的工匠還不很多。旁邊大街上,上班的人群倒非常擁擠;自行車和行人組成的洪流,不斷頭地從黃原橋上涌涌而過。 少平想,眼下要是他立在這里,萬一金波過來,很容易看見他。他于是把行李放在磚墻上,然后自己退到一個不起眼的墻角里,一邊瞧著鋪蓋卷,一邊等待大批的工匠到來,好把他淹沒在人群里……今天很不走運,幾乎沒有幾個包工頭來大橋頭。 眼看天又快要黑了,孫少平仍然懷著渺茫的企盼呆立在橋頭。唉,要是找不下活干可怎么辦?那他就得圪蹴下吃這六十塊錢了! 臨近黃昏的時候,突然有一位嘴叼黑棒煙的包工頭來到了大橋頭。對于仍然懷著僥幸心里留在橋頭的工匠們來說,等于大救星從天而降! 人們立刻就把這位包工頭包圍了。 少平不甘落后,也很快擠到了人圈里。 “要四個小工!”包工頭把右手的拇指屈在手心里,向空中豎起了四個指頭。 但是,那些幾天來找不下活干的匠人,也屈尊愿去干小工活。這使得競爭激烈起來。 包工頭立刻在匠人中間挑了兩個身體最好的,叼黑卷煙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今天占了個便宜,用小工錢招了兩個大工!但其他幾個匠人年紀有些大,他似乎不愿意要,接著便再瞅年輕一些的人,他手在少平肩膀上拍了拍,說:“你算上一個!”少平激動得心怦怦直跳,立刻返身回去拿自己的行李。 他和另外三個人跟著包工頭過了大橋頭,然后走過燈火通明的南北大街,一直向南關走去。一路上,他們這幾個人連同包工頭自己,很引人注目,在行人的眼里大概象剛釋放回來的勞改犯一樣。 他們幾個被包工頭引到南關一個半山坡上的主家,一人吃了兩碗沒菜的干米飯。吃完飯后,另外的三個人就在旁邊的一個敞口子窯里住下了。包工頭指著坡下另外一個敞口子窯對少平說:“那里還能擠一個人。你下去住!”少平于是背起行李,到坡下那個敞口子窯里去安身。 這住處和他在陽溝攬工時的一樣,是個沒有門窗的閑窯;里面的地上鋪一層麥秸,十幾個人的鋪蓋卷緊挨在一起。 少平進去的時候,所有的工匠都光身子穿個褲衩,圍在一起張大嘴巴興致勃勃地聽一個人有聲有色的講什么。誰也沒注意他的到來。 他把被褥展開,鋪在窯口邊上,疲倦地躺下了。躺下以后,他才注意到,窯里所有赤膊裸體的攬工漢,原來是圍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匠人,聽他說自己和一個女人的故事——這是攬工漢們永遠的話題。 現在,說故事的人正說得起勁,聽故事的人聽得如癡似醉。一支蠟燭就在那群人中間的磚塊上栽著,人們輪流把旱煙鍋伸過去點煙。燈火一明一滅,照出一張張入迷忘情的面孔。 只見說話的人手在自己粗壯的黑腿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啊呀,我的天!從南京到北京,哪個女人能比上這靈香俊?哼哼,咱們那山鄉圪嶗里自古養的是好女人!瞧,這靈香頭發黑格油油,臉白格生生,眼花格彎彎,身材苗格條條,走起路來,就象那水漂蓮花,風擺楊柳!” “咝……”所有的攬工漢都象牙疼似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少平忍不住笑了,也不由把耳朵豎起來。 “嗬呀,你們還沒見她那雙手哩!嫩得呀,綿得呀,就象那涼粉一般……”“你捏過沒?”有人插嘴問。 “唉,怎能輪上我捏?我家里窮得叮當響,一個老mama守著我這個老光棍,吃了上頓沒下頓,那些年嘛……可是,我把靈香愛得呀,說都沒法說!我心里劃算,叫我和靈香睡上一覺,第二天起來就死了也不后悔。可是,你把人家愛死也球不頂……人家就要結婚了!女婿就尋到我們本村,是學校的教師……“靈香結婚那天,我的心象碎刀子扎一樣,天下誰能知道我的苦哇!我圪蹴在一個土圪嶗里,眼看著人家對面院子里紅火熱鬧,吹鼓手吹得天花亂墜。我心里象貓爪子抓一樣。心想,不管怎樣,我非要把靈香……”“你準備怎樣?”眾人性急地問。 講故事的人卻故意轉開彎了,說:“那天晚上,村里人都跑去鬧洞房,我也就磨蹭著去了。洞房里,村里的年輕后生一個擠一個,大家推推搡搡,把靈香和女婿往一塊弄。我的眼淚直往肚子里淌。我看見,靈香俊得象天上的七仙女下了凡!她梳了兩根麻花辮子,穿著紅綢子衫,那紅綢子呀,紅格艷艷,水格靈靈,把人眼都照花了,就是咱們黃原毛紡廠的那種綢子……”“是絲綢廠出的。”少平不由脫口糾正說。 “對!絲綢廠出的……你是才來的?”講故事的人扭過頭問了一句,眾人卻嚷道:“快說!你接下來干什么來著?”“叫我出去尿一泡!”講故事的人說著便站起來,走到窯口前撒起了尿,在他返回來時,少平看見他右眼里有塊“蘿卜花”。 “蘿卜花”立刻又坐在人圈當中。他先點了一根旱煙棒,狠狠吸了一口,又“撲”一聲把煙霧噴向窯頂。坐立不安的眾人都伸長脖子焦急地等他開口。 “……就這樣,眾人鬧騰了大半夜。我哩?渾身象篩糠一樣發抖,就是不敢往靈香身邊擠,眼看就要散場了。我再不下手,一輩子就沒機會了。我心一橫,在混亂中擠上去,手在靈香的屁股上美美價捏了一把……”“啊啊!”眾人都興奮地叫起來。 “后來呢?”有人趕快問。 “后來,人家回過頭把我美美價瞪了一眼。我嚇得趕緊跑了……”“這么說,你還是沒和人家睡過覺?”有人遺撼地巴咂著嘴。 “睡屁哩!”“蘿卜花”喪氣地又把一口煙吹向窯頂,“從此我就離開了村子,出來攬工了。賺下兩個錢,到東關找個相好的婆姨睡上幾個晚上。錢花光了,再去干活……”眾人漸漸失去了聽故事的興趣,有人打起了長長的哈欠。“睡!”“蘿卜花”說。 于是,這一群光身子攬工漢就都摸索著回到自己的鋪位上,躺下了,不到一分鐘,窯里就響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但孫少平卻翻過身調過身怎么也睡不著。他感到渾身燥熱,腦子里嗡嗡直響。城市已經一片寂靜,遠處黃原河的濤聲聽起來象受傷的野獸,發出壓抑而低沉的呼號……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立秋前后,孫少安新窯全部箍成了。 在雙水村最南關的那個土坪上,出現了一院頗有氣派的地方:一線三孔大窯洞,一色的青磚徹口,并且還在窯檐上面戴了“磚帽”。 孫少安是雙水村有史以來第一個用磚接窯口的。在農村,磚瓦歷來是一種富貴的象征;古時候蓋廟宇才用那么一點。就是赫赫有名的已故老地主金光亮他爸,舊社會箍窯接口用的也是石頭,而只敢用磚砌了個院門洞——這已經夠非凡了。可現在,孫少安卻拿青磚給自己整修起灰蓬蓬一院地方,這怎能不叫雙水村的人感慨?誰都知道,不久前,這孫家還窮得沒棱沒沿啊! 一院好地方,再加上旁邊煙氣大冒的燒磚窯,雙水村往日荒蕪的南頭陡然間出現了一個新的格局。這景觀給了全村人一個啟示:趁現在世事活泛了,趕快鬧騰吧!說不定過一段誰都可以給自己弄一院新地方的!有些性強的村民,已經在心里暗暗用上了勁,準備有一天也要改換自己的門庭。 新窯完工沒有多少天,喜形于色的秀蓮就迫不及待催促丈夫把家從飼養院搬過來了。雖然還沒什么家當,但對這年輕的夫婦來說,就好象從地獄一下子升到了天堂。搬家以后,創業心迫切的孫少安,等山里農活一忙畢,就不失時機地又開始點火燒磚。俗話說,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擋。孫少安自己也覺得他現在信心十足,他要干什么事,就干成了,而過去,就是能干成的事,也常常干不成!在勞力缺乏的時候,少安突然想起了田二的小子憨牛。責任制后,憨牛沒人管了。老憨漢一死,小憨漢盡管有一身好力氣,但自己料理不了生活,幾乎頓頓飯都生吃。少安想,讓憨牛到他的燒磚窯來做活,他給管飯,并且一天給開一點工錢;這樣既解決了憨牛的問題,也解決了他的問題。至于憨牛那點地,他相幫著捎帶就做了。 少安無法和田牛“商量”這件事,他索性把這個憨后生領到磚窯來干活了——就象領回來一只無主的狗。村里人對此也沒什么非議,輿論一般還認為是積德行為。這樣一來,少安的勞力危機就緩和許多。憨牛力大無比,還專愛干重活,擔水,和泥,從早到晚象牲畜一樣,除過干活,連句話也不說。只是他飯量大了一點,一個人幾乎吃兩個人的;但算算帳,用這個勞力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在這樣順心的時候,孫少安也隱隱地有一些另外的不安,他總覺得,他和秀蓮獨占這一院新地方不太合適,應該把父母親也搬過來。 但他又知道,秀蓮不情愿這樣,他的妻子搬到了新地方以后,分家的意識表現得越來越強烈。現在,她自己有時候甚至不回父母那里去吃飯;而利用一點簡單的炊具在新居這面做著吃。這使少安十分難堪。更不象話的是,秀蓮對待老人的態度也不象前幾年那樣乖順;回到家里,常常悶著頭不言不語。很明顯,在老人和秀蓮之間,已經出現了一種危險的裂痕;作為兒子又作為丈夫的他,手足無措地被推到了這個令人尷尬的夾縫中間。 生活礙…叫人怎么說呢? 盡管秀蓮不會歡迎父母遷入新居,但少安意識到他不能對這件事裝聾作啞——他要主動請求父母也搬到新窯來祝老人鉆了一輩子黑窯洞,現在修起新地方不讓他們過來,實在說不過去呀! 種麥之前,少安在山里單獨和父親勞動時,便直截了當表示了他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