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不耽誤!我來做飯,你也省點事!” 少安于是同意了meimei的意見。 就這樣,每天下午,當孫少安拉完磚回到這個荒野里的破窯洞時,蘭香就把飯做好了。 兄妹倆蹲在這個敞口子土窯里,有滋有味地吃他們的晚飯。晚飯通常都是高粱黑豆稀飯和腌酸白菜。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想到,在這樣一些地方普通人所過的那種艱辛生活呢? 但對于孫少安來說,這日子過得蠻不錯。生活中任何一點收獲,對他來說都是重要的。 他每天面對的是生活中的具體事——沒有什么事是微不足道的。比如今天,他拉磚路過街道時,碰見原來在石圪節當主任的白明川;明川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后,問他有沒有什么困難? 他馬上把他最頭疼的一件事提出來,讓白主任幫一下忙——幫他在縣糧食加工廠給牲口買點麥條。白主任立刻給他辦了,他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跑了四五回都買不出來啊!同時,他也才知道,明川已經調到黃原市當副書記去了……由于白明川給他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因此晚上他回到那孔破窯洞時,情緒特別好。meimei正在忙活,他聞見鍋里飄出來的味道都比往日香! 嗯?這味道的確和往常不一樣!并不是由于他興奮而使鼻子產生了錯覺! 他忍不住問meimei:“你做什么飯呢?” “我割了一斤rou,買了幾斤白菜,還在中學大灶上買了幾個白面饃。”蘭香說。 “你哪來的錢?” “我上個月的助學金省下來三塊半……”“為什么破費呢?” “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少安鼻子猛沖上了一股辛辣的味道。他蹲在地上,半天沒有說話。他無言地望著親愛的meimei和她那一身破舊的衣衫。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 蘭香給他盛了一大碗白菜燉rou,又拿了兩個饅頭。他一時喉嚨堵塞得難以下咽。他對meimei說:“不要花你的助學金。助學金你都換了菜票。罷了大哥在市場上給咱買點菜……”是啊,常不吃菜人也受不了! 第二天少安拉完磚后,就到城里的菜市場上去了一趟——他準備買點土豆或白菜。 可是,他來得太晚了,菜市場已經沒有人跡。 他只好調轉身往回走——明天得早一點來! 當他走過空蕩蕩的菜市場時,無意中發現地上亂七八糟丟著一些菜幫子菜葉——這是賣菜的或買菜的人剔剩下的。 他有點驚喜地彎下腰把這些別人所丟棄的爛菜撿了一大抱。好,這東西不花一分錢,在河里洗一洗,把爛了的一摘,照樣能吃! 這個發現使孫少安每天的生活多了一項內容——到菜市上去撿菜幫子菜葉。 當然,這是一件讓人屈辱的事,每天,他都要等菜市場上空無一人的時候,才敢去那里。要飛快地撿,還得要留心觀察看有沒有人注意他;心在狂跳,臉燒得象燃燒的炭塊……小偷行竊一般緊張啊! 撿完菜,他就慌忙離開菜市場,吆著騾子逃跑似地來到原西河邊。 原西河依然如故,在幕色中平靜地流過城外,流向遠方的蒼茫中,他把牲口卸脫放它到河岸上吃草,自己便蹲在河邊洗這些被人用泥腳踩過的爛菜葉。 他在河邊一邊洗菜,一邊常常忍不住心潮起伏,耳邊時不時聽風那甜密的歌聲從遠山飄來——正月里凍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上上漂,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黃昏中,淚水盈滿了他那雙飽經憂患的眼睛。原西河! 原西河!記得不?幾年前,他和潤葉正是一塊坐在這河邊,進行了那次終生難忘的談話……現在他當然明白了,那潤葉是向他表白愛情哩,而他當時卻說了那么多蠢話!如今,生活已使他們天各一方,但不論怎樣,他在內心深深地感謝潤葉,她給他那象土塊一樣平凡的一生留下了太陽般光輝的一頁,是的,生活流逝了,記憶永存;他忙亂和勞累,常常想不起她,但并不是已將她遺忘。沒有。他知道她的婚姻不美滿,并且已調到黃原。她的不幸或許也包含他的原因?可是,潤葉,無能的少安既然當年沒有能力和你在一起,現在又怎么能給予你幫助呢?他只能默默地給你一個莊稼人的祝福……每天傍晚,孫少安抱著一堆洗凈的爛菜,總是懷著一種悵然的心情告別了原西河,回到拐峁后村頭那孔破窯洞,回到他嚴峻的現實之中,吃完飯蘭香一走,他就倒在地上睡了。有時他希望在夢中能再現當年原西河邊的一幕。可是,一天熬累,渾身酸疼,睡著如同死去一般,那個浪漫的夢永遠也沒有做成……第二天天還不明的時候,他就緊張地爬起來,套起架子車,趕緊到磚場去裝磚;任何其它事便在腦子里蕩然無存了。運第一回磚的時候,原西縣城還在睡夢之中。 他在車轅上挽一根套繩,扣在肩胛里,和牲畜一起拉著車,走過寂靜而清冷的街道。平路上,他一般不太出力,讓騾子拉著走,一旦上坡的時候,他就使出渾身的勁拼命拉車,盡量減輕牲口的負擔。從十字街到中學有一道大陡坡,他常常掙著命拉車,兩只手都快要趴到地上了;牲口和他都大汗淋漓,氣喘得象兩只風箱。這時候,他眼前就不由地浮現出黃河岸邊那些手腳并用、匍伏在石壁小道上的纖夫……天天如此。 孫少安和他的鐵青騾子把時間拉出了九月。 每一天下來,他臨睡前都要在那孔破窯洞的左邊土墻上用指甲劃一道杠杠;然后在右邊土墻上記下一天的收入、支出和凈賺的錢數。隨著左墻上杠杠的增多,右墻上的錢數也在增多;這一筆不斷增加的錢,使孫少安每天睡覺前都要高興得發半天呆…… 第九章 第九章 十月初,從原西城傳回來了驚人消息:金光亮家即將高中畢業的小子金二錘,要去參加解放軍了。 這消息使風起云涌的雙水村更加激蕩起來。在山里,在家里,在村中各處的閑話中心,金二錘當兵立刻成了全村人議論的話題。尤其在金家灣那邊,所有金姓人家似乎都有些激動。 哈呀,多少年來,誰能想到,一個地主家庭成份的人,怎么可能去參加無產階級的軍隊呢?別說地主成份,中農成份也難!特別是對于田福堂和孫玉亭這樣的人來說,盡管年初就知道中央的政策“變”了,“五類分子”大部分摘了“帽”,今后他們的子弟一律和貧下中農子弟同等對待,不論入黨入團,招工招干和參軍,都不再受影響;可一旦這政策在他們村成為具體的事實,仍然使這些人震驚得目瞪口呆。 金光亮弟兄幾家起先對這消息半信半疑。當二錘捎話回來證實了他要去參軍,并說一兩天就要回村向家人告別的時候,這一大家人才興奮地忙亂起來。他們翻箱倒柜,碾米磨面,準備給出遠門的娃娃備辦幾頓家鄉的好吃喝。這些天里,常避免出頭露面的金光亮這弟兄幾家人,似乎專意到村中的各個公眾場所去走動,說話的聲音也提高了。長期無聲無息的一家人,現在一下子就變得如此引人注目,這是否意味著,在雙水村的生活舞臺上,一些處于臺下的角色漸漸要走上臺來了? 最為得意的當然要數金光亮!這幾天,他已經不出山勞動,專門在家里cao持以等待兒子回來。實際上這些家務事都由老婆忙碌,他幫不了多少忙;他只是興奮地在家里礙手礙腳出出進進,沒干什么活,倒打破了兩只碗。 后來,金光亮干脆穿了一身過節的新衣裳,剃得光亮的頭上包了一條白羊肚子新毛巾,衣袋里裝了幾盒帶錫紙煙,到村里轉悠去了。前地主的大兒子挺胸凸肚,邁著雄壯的步伐,專門往村中各處閑話中心熱鬧處走;那神氣就象他本人已經成了解放軍。他見人就散發紙煙,心滿意足地接受村民們的恭維和道喜。受了多少年的冷落,金光亮現在要借此機會去尋找人們的尊重。 唉,幾十年經受過的過分對待,看來把這人也弄得有點不正常了。瞧他!尊嚴和榮耀得幾乎到了滑稽的地步……這天上午,金二錘在他二爸金光明的陪同下回到了雙水村。二錘身穿不戴領章帽徽的黃軍裝,臉上掛著喜氣。金光明在他們的侯生才主任被提拔到縣百貨公司當了副主任后,就成了我們已經知道的那個百貨二門市的主任。金主任戴了一副裝飾性的金絲邊眼鏡,胸前掛個借來的照相機,滿面春風地引著侄兒進了金家灣前村的新家。 金光亮弟兄三家就象過婚嫁喜事一樣,大人娃娃都穿起了新衣裳。他們在外村的親戚也都赴來為金二錘送行。三家人的院子里飄散著油糕和小炒豬rou的香味;合烙床子咯巴巴價響個不停。鄰居金俊文和金俊武兩家人,也被叫去吃了一頓喜慶飯。金家灣的一些門中人都紛紛去看望了即將離家的金二錘。本來這種事,大隊領導也該上門去看望,但田福堂、孫玉亭等人怎么可能向他們以前的敵人致敬呢?更何況,就是他們想去,金光亮一家人此時也未見得歡迎。金俊山是個例外,他雖然是隊里的領導,但往年沒有過分地傷害過同族這家成份不好的人。因此副書記按常規去金光亮家表示了祝賀之意,并被主人強行留下喝了幾盅燒酒。 金二錘離家的前一天,道喜的親戚們都先后走了。這家人仍然沉浸在喜慶的氣氛中。弟兄三家人幾天來都在一塊吃飯;吃完飯就擠在一孔窯里興奮地,沒完沒了地拉家常。 上午,金光明在院子里分別給家人照相留念,鬧騰了半天。 等眾人先后回到窯里后,見全家的主事人金光亮一聲不吭地把一些紙錢和黃表紙放在一個竹藍里,并且拾起了兩碟祭墳的茶飯。 一家人看這情景,一個個都面面相覷。 金光亮臉色陰沉地掃視了一下全家老少,然后開言道:“今天是咱們家的高興日子,應該讓地下的祖先也長出上一口氣,自從老人入土之后,我們這些活著的不孝子孫,怕連累自己,還沒到墳上去祭奠一次呢。現在二錘要去參軍我們什么也不再怕了,今天咱們到祖墳上去,給老人們敬供上一點心意,讓他們在地下也平一平心!另外,也給田福堂和孫玉亭這些人看看!二錘,你過來把籃子提上,咱們一塊到你爺墳上去!” 金二錘立在門前,摳著手指甲,為難地看著父親,囁嚅著說:“爸,咱們不要這樣……”“怎?”金光亮歪著嘴巴問。 “我爺舊社會的確剝削過窮人,我現在參加了解放軍,借此再去祭奠他,政治影響不好……”金二錘話還沒說完,金光亮就走前一步,伸出巴掌在兒子臉上打了一記耳光,喝問道:“你說你去不去?”金二錘眼里旋轉淚水,說:“不……”金光亮眼里閃著兇光,問:“那是不是你爺?”“是……”“那你為什么不上他的墳?” “……” 金光亮又伸開巴掌朝兒子臉上掄過來,結果被光明和光輝擋住了。二錘他媽已經和幾個娃娃在鍋臺后面哭成了一堆。 金光亮怒氣沖沖,撲著還要過來打兒子,他的兩個弟弟一人扯著他的一條胳膊,在旁邊好言相勸。金光明說:“大哥,你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但你也要理解二錘呢。雖說現在政策寬了,我們也還得謹慎一些為好……”金光輝也湊話說:“老人已經是入土的人了,也不在乎咱們這些事。他們在地下也能體諒活人的難處哩……”“放你們的臭屁!”情緒瘋狂的金光亮對兩個弟弟破口大罵,他甩開這兩個捉他的人,提起那個籃子,一個人惱悻悻地出了門。 臨近中午的時候,在小學后面金家祖墳那里,金光亮一個人跪在老地主的墳前,哭喪著臉開始了他的祭祖儀式。與此同時,他的兒子不聽家人的勸說,強行騎著他二爸的自行車,提前回了原西縣武裝部。幾天來彌漫在這一大家人中的歡樂情緒頓時煙消云散,而重新被一種不愉快的氣氛籠罩了……在這些激蕩的日月里,生活的戲劇常常一幕緊接著一幕,令人目不暇接。誰也想不到,金光亮家的二錘參軍走了沒幾天,他們的鄰居金俊文一大家人又迎接了金富的歸來。金村人議論的話題立刻又從二錘轉移到金富的身上了。 外出半年多毫無音訊的金富,突然回到了雙水村,這本身就是一條新聞。更何況,金俊文家的這個大小子,象個人物一樣,神氣活現地出現在大家的面前,不能不使村民們對這個過去不成器的家伙刮目相看。 金富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樣子。一身時新衣服,頭發披散在脖項里,大蛤蟆眼鏡遮住了半個臉,腳上象金光明一樣登著锃亮的皮鞋。口音也變了,把豬rou說成“大rou”,把金俊武改叫“二叔”,而不叫“二爸”了。但更重要的是,據說這家伙帶回來了許多值錢的東西,衣服、手表、錄音機和各種人們還叫不出名堂的新玩意兒;光布匹聽說就有幾大捆!至于錢,有人看見他隨手就能在口袋里抓出一大把來。全村人又一次被驚得目瞪口呆。如果說金光亮成了“政治暴發戶”。那么金俊文就成了雙水村的“經濟暴發戶”。人們紛紛議論,這兩家人猛一下紅火成這等光景,或許是因為挪了宅第的原因?當初田福堂把他們從哭咽河住處往金家灣前村趕的時候,這兩家人還哭鼻流水,舍不得當年米陰陽看下的風水寶地呢!現在看來,雙水村真正的風水寶地倒是他們現在住的這地方。有的人十分遺撼當年沒搶先把自己的家安在那里……這些大里,村中各處的閑話中心,又充滿新奇和激動,把雙水村新崛起的人物金富圍在人堆中間,吸他的進口外國煙,聽他眉飛色舞講敘大地方的景致。金富盡管把牛皮吹破了,但有些沒見過世面的莊稼人對這些不著邊際的神話仍然信以為真。金富吹噓說他到中南海和華國鋒下過了三盤棋。第一盤他贏了,第二盤華國鋒贏了,第三盤他和華國鋒下了個和棋,結果雙方不分輸贏握手言和……有人問他:“你坐過火車沒?” 金富揚起頭自負地哈哈一笑說:“火車算個球!我常坐的是飛機!兩月前,我坐飛機就從咱們雙水村上空飛過。我當時把頭探出來一看,我媽正在哭咽河里洗衣裳哩!田萬江大叔吆一群牲靈在田家圪嶗的土坡上往下走;還聽見廟坪山玉米地里鋤草的婆姨女子笑得咯呱呱的……”啊啊!所有的人都不由不張開了嘴巴。他們想不到眼前這個人曾經在空中就已經回了一次雙水村。 沒有多少天,金俊文和他的兒子就在前后村莊中名聲大震。他們的錢財引得許多人家托起媒人,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金富;金富不行,就是嫁給金富的弟弟金強也可以。這陣勢立刻把金俊文也變成了個人物。這些天來,他穿戴著兒子帶回來的“外路貨”,不時滿臉榮耀地出現在公眾面前,那神氣很快使人們聯想起不久前的金光亮。俊文也已經把旱煙鍋撇在家里,出門拿著帶嘴紙煙,見人就散。遇上有人給他的兒子說媒提親,他總是矜持地笑笑,說:“這是娃娃們的事嘛,不得由他們自己作主……”唉唉,世事啊!想當年,東拉河流域的莊稼人,誰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金俊文不成器的兒子呢?可是現在,人們卻象攀皇親一樣,盼望自己的女兒被金富選中。人們!你怎么能因為貧窮,就以物遮目,而變得如此愚蠢呢? 但對稍有頭腦的人來說,有一點至今還是個謎:金俊文的小子大字不識幾個,又一直是個“溜光棰”,怎么半年之中就變成了一個神通廣大的人物呢?他干什么營生嫌下這么多錢? 據金富自己講,他在外面做大生意,上海廣州都跑遍了。但做什么生意,這小子一直說得含糊不清。 對于大多數只走過石圪節的農民來說,外面的世界他們無法想象,也就將信將疑地接受了金富的說法。大概大地方賺錢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金富說過,大城市街上到處都是錢。也許的確是這樣。唉唉!就算是這樣,雙水村的大部分農民也沒勇氣出去到那些地方撿人民幣去。看來還是俗話說得對: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可是,從金富腰纏細軟趾高氣揚地回家的第一天,有一個人就明白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這人就是金富他二爸金俊武。 被金富現在稱呼為“二叔”的俊武,用鼻子也能聞見侄兒是靠什么發橫財的。在俊文一家人和村民們談論這個逛鬼的“本事”幫運氣時,精明人金俊武早已羞愧得低下了頭。俊武同時知道,村里也不是沒有人明白金富的“把戲”,只不過人家不說罷了。他清楚,象俊山和孫少安弟兄們,甚至還有田福堂和海民他們,早已在心里嘲笑上他們這家人了。 他自己一直礙于情面,也不愿給大哥大嫂揭穿其中的丑陋。自從彩娥和孫玉亭的麻糊事件發生后,他已經不愿意再看見他家出丑事揚播到前后村莊;這接二連三的丑聞,將會使他自己的兒子長大后,都沒人給說媳婦! 他只好忍著不吭聲。金富給他家送過來的禮物,他都讓老婆客氣地退回去了,這使俊文和張桂蘭極不滿意,好象他金俊武眼紅他們發財,才這樣傷他們的臉。他老婆也不明白他的做法。她看哥嫂為此不高興,就提出請金富吃一頓飯來彌補兄弟妯娌間出現的感情裂痕。金俊武這才忍不住破口大罵:“糊腦松!那王八羔子倒是個什么人物值得咱去巴結?三天兩后晌,雞窩里就能飛出金鳳凰?那小子的錢財不是從好路上來的,他瞞得了眾人,瞞不了我金俊武!” 幾天以后,金俊武左思右想,決定找大哥談一談。這天在廟坪山摘完豇豆,已經黃昏了。等眾人下山后,俊武就設法和俊文相跟在一起走。 兩個人抽了一鍋煙,俊武就開口對俊文說:“大哥,有件事我早想和你拉談拉談,但一直很難開口……”金俊文疑惑地問了:“什么事?你就直說!” 金俊武牙齒咬了嘴唇,也不看大哥,低著頭說:“我看金富要闖大禍呀!” “怎?”金俊文停住腳步,一臉的奇怪。 金俊武委婉地說:“哥,自家的娃娃自家知道。你也不想想,金富一下子就變得那么能行了?這半年多功夫,怎能賺那么錢呢?咱雖然沒出過遠門,但憑腦子笨想,估計外面的錢也不那么好賺……”“生意人憑的是運氣!說賺就能賺大票子!”金俊文對弟弟的說法不以為然。 金俊武沉吟了一會,說:“我也是為咱們家了。咱父親活著的時候,常指教咱們活人要活得清清白白……”“那你是說金富的錢財是在外面偷來的?搶來的?”金俊文立刻沉下臉問。 生俊武沒有言傳。 他態度等于肯定了金俊文的反問。這嚴重地損傷了俊文的尊嚴。他有點氣憤地對弟弟說:“你不要紅口白牙枉說我的娃娃!金富不是那樣的人!他是我的小子,是好是壞礙不著兩旁世人!” 說完便頭一扭,獨自一個人在前面走了。 金俊武望著大哥遠去的背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痛心地感到,他們弟兄之間的關系,已經再不可能象過去那樣親密無間了……兩天以后,百無聊賴的金富心血來潮提出要單獨住進他三媽的窯洞里。彩娥改嫁以后,財物大部分拉到石圪節胡得祿那里,她的窯洞就用一把“將軍不下馬”鎖轉—這意味著金俊斌這一支人從此就“黑門”了。但窯洞作為遺產,自然還屬王彩娥。金富不服此理,認為窯洞理所當然應該由金家繼承,因此準備強行進駐。 但金富的弟弟金強倒成了個懂事青年,他勸阻哥哥說不能這樣。氣盛的金富出口就罵金強。金強骨子里也不是個省油燈盞,兩兄弟于是就在他三媽的院子里吵開了架,不一會功夫,自然就引了許多村民前來圍觀。 金強見無法勸阻他哥,就賭氣說:“我管不了你!不過,我看你怎么住進去呀!除非你把門砸了!” 金富輕松地笑了笑,說:“我什么也不砸就過去了!不信你現在就看!” 金富說罷此話,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了驚人的開鎖技巧:他隨手拾起一根硬柴棍,走前去在鎖眼里一捅,“將軍”立刻下了“馬”。轉眼間,王彩娥的兩扇門就大敞開了……這一天以后,雙水村的人才明白了金富靠什么“本事”在外面弄了那么多的錢財。許多莊稼人羞愧地撤回了自己女兒的媒約,再也不住金家灣前村頭跑了。 金富住進他三媽窯洞的當天,和彩娥家沾親的村民劉玉升,象那年“麻糊事件”一樣,及時到石圪節去報了信。這次王彩娥沒有動用娘家的人馬,而拿著公社主任徐治功給雙水村大隊黨支部一封態度堅決的信,回到了村子。她先把公社的信交給田福堂,然后去金家灣那里,雙腳跳起,把金俊文和金俊武兩家人罵了個狗血噴頭。金家的其他人明知理虧,誰也沒敢出來應罵。只有金富撲著要出來扯他三媽的嘴,結果被金俊文夫妻硬把這個烈子攔擋住了。 第二天,大隊黨支部只好派可以和這家人對話的副書記金俊山,向他們傳達了公社的強硬決定,讓金富立刻將強占的窯洞交出來。 于是,住了一夜的金富只好又從他三媽的窯里搬了出去。至于門上的鎖子,倒也不用另買,金富兩個手指頭一捏,“咯吧”一聲就重新鎖住了。 過了幾天,金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雙水村,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做他的“生意”去了…… 時間大踏步地邁進了一九八○年。 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中國社會生活開始大面積地解凍了。廣大的國土之上,到處都能聽見冰層的斷裂聲。冬天總不會是永遠的。嚴寒一旦開始消退,萬物就會破土而出。 好啊,春天來了!大地將再一次煥發出活力和生機。但是前行的人們還需留心;要知道,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滿了泥濘……陽歷二月下旬到三月初,莊稼人出牛動農之前生產責任制的浪潮大規模地席卷了整個黃土高原。面對這種形勢,社會上盡管仍然有“國將不國”的嘆息聲,但沒有人再能阻擋這個大趨勢的發展了。 毫無疑問,這是繼土改和合作化以后,中國近代歷史上農村所經歷的又一次巨大的變革,它的深遠意義目前還不能全部估價。 富有戲劇性的是,二十多年前,中國農村的合作化運動是將分散的個體勞動聚合成了大集體的生產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卻正好相反。生活往往就是這樣。大合大分,這都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說不定若干年后,中國農村將會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體——不過,那時的形勢不會也不應該等同于以往了。人類正是這樣不斷地在否定之否定中發展的。當然,短短幾十年中,如此規模的社會大集散,也許只有中國才具備這種宏大氣魄。 在黃原地區,盡管地委書記苗凱和人稱“蘇斯洛夫”的副書記高鳳閣,對生產責任制采取了“頂門杠”式的做法,但門還是沒能頂祝被高鳳閣說成是田福軍的“路線”看來明顯占了上風。在去年夏收后的工作基礎上,眼下生產責任制已在全區各縣所有的農村展開。當然,今年已經比去年走得更遠——幾乎絕大部分農村都包產到戶了。田福軍知道,這不是他個人有多少能耐,而是中央的方針和農民的迫切愿望直接交流才造成了這種勢不可擋的局面……過罷春節不久,小小的雙水村就亂成了一窩蜂。對生產責任制抱反感情緒的田福堂,一反常態,干脆來了個“徹底革命”,宣布全村實行“單干”,誰愿怎干就怎干!這態度實際上也是一種不滿情緒的發泄——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時的混亂。 “去他媽的,亂吧!”田福堂在心里說。他甚至有一種快感。 混亂首先從金家灣二隊那里開始了。 二隊的人成份復雜,加之去年夏收后沒實行生產責任組,現在看見一隊的人已經見了好處他們心癢癢;如今既然田福堂讓大家“單干”,這下可不能再落到了一隊后面了。于是說分就分,把承包責任制弄得象土改時分地主的財物一樣,完全失去了章法。 在分土地的時候,盡管是憑運氣抓紙蛋,但由于等次分得不細,紙蛋抓完后還沒到地里丈量,許多人就在二隊的公窯里吵開了架;其中有幾個竟然大打出手。在飼養院分牲口和生產資料的時候,情況就更混亂了。人們按照抓紙蛋的結果紛紛擠在棚圈里拉牲口。運氣好的在笑,運氣不好的在叫、在咒罵;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不顧體面地放開聲嚎了起來。至于另外的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搶,就奪,接著就吵,就罵,就打架;哪怕是一根牛韁繩也要剁成幾段麻繩頭,一人拿走一段。一旦失去了原則和正確的引導,農民的自私性就強烈地表現了出來。他們不惜將一件完好的東西變成廢物,也要砸爛,一人均等地分上那一塊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連集體的手扶拖拉機都大卸八大塊,象分豬rou一樣一人一塊扛走了——據說拖拉機上的鋼好,罷了拿到石圪節或米家鎮打造成镢頭……二隊東西分眼紅的人,眼看沒個分上的了,竟然跑到公路上去分路邊他們隊地段上的樹木。 大隊黨支部副書記金俊山經常扮演“救火隊”的角色。他看此情,急得去找二隊長金俊武,對他說:“咱們金家灣的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公路邊上的樹怎敢分嘛!那是國家的財產!你是個精明人,今兒個怎么這么糊涂?不信你看吧,樹一旦分開,社員幾天就連根刨了!金家灣半村人恐怕都得讓公安局用法繩捆了去!” 金俊武眼角里糊著眼屎,無可奈何地對金俊山說:“我現在也沒辦法了。一聽要單干,隊里的人誰還再把我放在眼里呢?社員一哇聲要做的事,一個人怎能擋住?再說,就是我不同意這樣做,大家說田福堂都同意,你金俊武小子算老幾?你管了我們十幾年,現在爬遠吧!” 俊武說的也是實情。金俊山看沒辦法了,就到學校去找兒子金成,讓他騎自行車去石圪節公社找個領導來——雙水村的局勢一旦失去控制,金俊山的辦法就是找公社領導來解決——這倒也不失為良策。 但小學教師金成囁嚅著對父親說:“我是教師,這是村里的事,我怎能把公社領導請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