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秋風以后,再經過寒露、霜降、立冬幾個節令,黃土高原就漸漸變成了另一個世界。 莊稼早已經收割完畢。茫茫曠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豐茂碧綠的夏天和五彩斑斕的秋天似乎成了遙遠的過去。荒寞的大地將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閉住眼回憶自己流逝的日月。 大地是不會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個寧靜的夢;它將會在溫暖的春風中也醒過去,使自己再一次年輕!睡吧,親愛的大地,我們疲勞過渡的父親……但是,雙水村的這塊土地,任何時候都不會安寧下來。一進入冬季,這里反而更加充滿了激蕩的氣氛。 現在,田福堂從夏末開始籌劃的攔截哭咽河的宏大工程,已經緊張地進入了實施階段。 福堂親自從縣上請來的有關方面的工程專家,早在初秋就選好了炸山和攔壩的具體地址;并且繪好了圖紙。這期間,已經恢復了一些元氣的孫玉亭,組織人力賣掉了大隊幾萬斤儲備高粱;又用這錢買回了幾千斤炸藥。 與此同時,金家灣北頭為搬遷戶修建的新窯洞也在不久前全部完工了。在大隊領導的參與下,金俊武兩兄弟、金光亮三兄弟、都一起去驗收了自己的新居。除過金俊武兄弟提出一些細節問題外,他們基本上都通過并接受了。現在,只要這幾家人一搬遷,就準備立即炸山。 幾天以后,搬遷的最后期限終于來臨了。 對于搬遷的幾家人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動感情的日子。是啊,離開自己住慣了的老地方,心里的確不是個滋味。他們大部分人從出生到現在,一直生活在這塊風水寶地上,對這個小山嘴滿懷著親切的感情。這窯洞,這院子,每一個角落,每一塊石頭和土圪塔,都是他們生活的一個有機部分。失掉這些東西,多少日子他們都會感到心中空落落的,對于一個普通農民來說,家庭院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世界。和如此依戀的天地告別,那痛苦是外人所不能全部理解的。臨近搬家的前幾天,在縣城工作的金光明就回到了家里。他帶回一架照相機,給自家和光亮、光輝兩家人,在即將化為烏有的故居前分別留了影。這家人因為成份不好,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老老少少都裝出沒有什么的樣子。但是,晚上關住門后,當孩子進入夢鄉,大人們就忍不住坐在燈下相對而泣。 金俊文和金俊武兩家人,在這個時候則無法控制他們的感情。接二連三的災難給這個大家庭蒙上了一層陰郁的色調;就連生性愛耍笑的俊文的妻子張桂蘭,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潑,經常冷著面孔對左鄰右舍說話。搬家的日子來臨后,這家人如同去年給俊斌辦喪事一樣悲痛。 但俊斌的媳婦王彩娥是個例外。她對搬遷新居反倒表現出無比的高興。她厭煩現在這三孔窯洞。這里曾經因為她和孫玉亭的關系,爆發過震驚石圪節公社的武斗事件。另外,她常在夢中看見死去的俊斌在這院子和窯洞里走來走去,嚇得她半夜出一身冷汗,不得不點亮燈坐到天明。她慶幸這該死的地方,將要在“轟鹵一聲爆炸中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這些日子以來,這家的主事人金俊武元氣大傷,兩只火耿耿的銅鈴大眼,已經失去了一些挑戰的意味。他把這一切都歸結為命運,因此不再徒勞無益地去消耗自己的精力了。但他在內心只承認自己屈從的是命運,而不是屈從田福堂和孫玉亭。他相信總有一天,命運也會把報應之劍高懸于現在得意忘形之徒的頭上。搬家的這一天,村里和這兩大家關系融洽的人家都來相幫了。哭咽河東岸從南到北的那條小路上,來回穿梭著搬運東西的人們。幫忙的人都是搬運那些笨重的東西——碾子,磨,水甕,炕攔石,鍋,鍋臺……嬌貴和值錢一些的東西都是自家人搬運。 在同一個時間里,隊里抽調的一些勞力,正在廟坪山和神仙山對稱的兩邊,開挖安放炸藥的山洞。哭咽河兩岸又一次處于激戰前的sao亂中。 這時候,在金俊文家里,突然傳來一片痛哭之聲。正在搬家和開挖山洞的許多人,不知這兩年多事的金家又發生了什么事,紛紛向金俊文家的院子涌來。 在金俊文被搬遷的七零八亂的家里,俊文和他的一家人都在哭鼻子。俊武的愛人和兩個孩子也都擠在這里哭成了一堆。男人們低聲嗚咽、女人們放聲長嚎。所有哭啼的人都圍在炕邊的腳地上。土炕的席片上坐著金俊文的老母親。快八十歲的老太太一邊用瘦手拍著炕席片,一邊咧開沒牙的嘴巴哭得死去活來。現在,已故金先生的遺孀已經流干了眼淚,只是痛不欲生地喊叫著,喃喃地念叨著:“我不走呀!我就住這窯里死呀!叫他們來把我活埋在這窯里……正是因為老太太這撕心裂膽的痛哭,才把金俊文一家人都惹哭了。其實,家里所有的人都早想哭了,但硬忍著。當金老太太拒絕孫子金富背她到新居,繼而放開聲痛哭以后,這家人就再也忍不住了,跟著老人一齊哭開了。 金俊武終究是個硬漢。他不哭,也不去拒擋家人們哭。他黑喪著臉,一聲不吭,在自己家里收拾東西。 金家戶族里一些有威望的長者和婦女,先后進了金俊文家的窯洞,開始七嘴八舌勸導這家人不要哭了。他們指出,喬遷新居是一件吉利事,在這樣的日子里哭鼻流水很不適當。金俊文父子三個于是就不哭了;接著,張桂蘭和俊武的媳婦也先后停止了哭聲。但俊武兩個年幼的孩子繼續在炕上和奶奶一起哭個不停。俊文他媽是金家族里的老壽星,又稍識文理,她不會接受晚輩們淺薄而世俗的勸導,只管哭她的。她一邊哭,一邊一次又一次聲明:家里的其他人愿往什么地方搬哩,反正她不走!她死也要死在這窯洞里! 寬容的讀者,你們想想,對于這老太太來說,世界上還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她丈夫留下的這地方值得她留戀?她住在這窯洞里,就會溫暖地回憶起已故的先生;回憶起當年她和丈夫在這里度過的那些美妙的時光。如果離開這些回憶,讓她怎樣再活下去呢?因此在她看來,遷居到另外的地方,還不如讓她去金家祖墳那里和金先生合葬在一起!下午時分,搬遷的幾家人都已經把所有的東西搬運光了,現在馬上要動手拆門窗。但是金家的人做不通金老太太的工作。老人家仍然坐在金俊文家土炕的光席片上,死活不離開這個家。 沒有辦法!金俊武只好打發金強去報告大隊副書記金俊山,看大隊領導怎么辦呀。在金俊武看來,這里的家無論怎樣都已經完蛋了,能勸說母親起身也就算了。但老母親寧死不屈,他也沒辦法。讓大隊領導去做工作吧!給他們出個難題也好!反正這是個快八十歲的老人,他們總不敢動武吧?如果他母親有個三長兩短,那也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金俊山聽說這事后,想來想去自己也沒辦法——連兒子們都勸說不下這位老祖宗,他是兩旁世人,怎么可能做通工作呢? 他只好又去找田福堂,看他怎辦呀。 田福堂已經把夏末那一場動亂早已拋在了腦后。他現在正情緒高漲地準備創造驚世駭俗、震動四方的業績。 他聽俊山江報了俊武家的情況后,心里倒有點著急起來——他沒想到事當臨頭卻又橫生出這么一個障礙! 這件事的確令人頭疼。俊武他媽已年近八十,又是當年前后村莊有名望的金先生的遺孀,除過勸說和開導老太太挪窩,其它辦法顯然都不是辦法。可眼看一切方面都準備好了,僅僅因為這么一個老人就把一河活水堵塞,怎么行呢? 他一時也沒有個好主意,就讓金俊山先去做點工作,說讓他自己想一想再說;他告訴金俊山,他一會就過金家灣來。 金俊山走后,福堂本來想把玉亭叫來商量一下。但他又很快想到,玉亭因為和彩娥的事件,談起這家人如同談起老虎一樣驚慌,恐怕給他出不了主意。于是他只好一個人在家里仔細盤算怎樣處理這件事。 許多辦法都想過了,田福堂覺得都不合適。只有一點是明確的:不能硬來。 好辦法急忙想不出來,可時間又不能再拖了。按計劃,明天放置炸藥,后天就準備炸山;因此,這家人無論如何今天要騰開這塊“風水寶地”。 盡管沒想出什么周全辦法,他也得動身去金家灣那里。既然要去,田福堂就似乎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做。既使沒什么把握說通老太太,他也得去試一試——不行了再說! 當田福堂走進金俊文家里后,情況依然如故。俊文父子和俊武現在都到新居忙去了,只留下兩個兒媳婦守在哭啼的婆婆身邊。金俊山已經不在這里——顯然他的說服工作以失敗而告終了。 田福堂剛進了窯洞,金老太太就惱怒地用瘦手抓起了炕上的拐杖,準備驅趕新來的說客。兩個兒媳婦慌忙上前勸拒婆婆。不料,田福堂卻撥開桂蘭和俊武媳婦,不慌不忙上了土炕,湊到了金老太太的身邊。他雙膝一下跪倒在炕上,說:“干媽,你就打我吧!我知道你老人家心里有氣。你就痛痛快快打我幾下,也許心里的氣就能消一消。干媽!我知道你老人家的難過哩……。” 金老太太舉起的拐杖停在了半空中。 給人下跪,這是對人至高無上的尊敬。老太太是知書達理的金先生的夫人,農村的禮教家規她比誰都看重。她雖然年近八十,腦瓜并不糊涂。她鬧著不搬家,也并不是專意耍賴,而的確因痛苦使她已經不能自己——一個深明大義的人設身處地想一想,老太太為此大動感情也是人之常情。但一當有人為消她心頭之怒之憤之怨之痛之時,給她雙膝跪在面前,老太太就立刻明白她再不能以粗俗的鄉婦之舉,來對待別人對她所致的最高形式的敬意了! 老太太把拐杖無力地撇在一邊,顫動著沒牙而干癟的嘴巴,扭過頭沉默了下來。 雙膝跪倒的田福堂仍然跪著。他現在立刻又接上剛才的話碴,語調誠懇地說:“干媽! 我知道你老人家不愿離開這地方。這地方是我干大當年用血汗修建起來的;對你老人家來說,就是搬到天堂里也不如住在這老地方好。可是,你老人家也知道,這地方要建個大壩,沒辦法為你老人家保存住這院子了。 “你老人家知道,隊里打這壩,是為全雙水村的人民謀福哩。記得我干大在世的時候,就常教育我們這些后人,要為眾鄉親謀福。干大一生一世,為鄉鄰村舍謀了多少福啊!東拉河一道川里上了年紀的人,至今提起金先生,哪個不說先生的好話?記得小時候我們窮人家娃娃上不起學堂,金先生就一分錢不收,義務辦冬學,教我們念書識字;現在想起來都感動的叫人眼熱哩……“現在,我們在哭咽河炸山打壩,正是象金先生當年教育我們的,為眾鄉親謀福哩!你老人家因為氣在心頭,動了悲傷,后人們完全能體諒來你老人家的心情兒。我知道哩!你老人家知書達理,雙水村頭一個開通老人!一旦你老人家消了氣,就會顧全大世事,為全村人的幸福而著想……干媽!我作為一村之主,因為大家的事而惹你老人家傷心,實在是不孝不敬!現在我跪在你面前,向你老人家道歉道安……”桂蘭和俊武媳婦看見一把年紀的書記屈尊跪在婆婆面前,有點不好意思,都勸說田福堂不必這樣。精明人金俊武的媳婦也很精明,趕快給書記倒了一杯開水。 金老太太也漸漸恢復了一些正常。她讓田福堂不要這樣了;說他的話都在理上;她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沒到麻糜不分的程度。 田福堂在一番出色的演說之后,也有點疲倦感。他于是就順勢下了炕,喝了幾口俊武媳婦遞上的開水,就準備走了。臨走之前,他又關懷地對金家的兩個媳婦大聲安頓,讓她們不要逼迫金老太太;干媽什么時候想通了,再讓老人家起身。 說完這些話后,田福堂又勸慰了一會金老太太,就告辭了這家人,滿有把握地回田家圪嶗去了。 臨近吃晚飯的時候,俊文他mama終于讓孫子金富背著,搬到了金家灣北頭的新居里……這一天剛吃過早飯,雙水村就陷入了一種激動和不安的氣氛中。 哭咽河兩岸馬上就要開始炸山了!人們匆忙地丟下飯碗,跑出了自己的家門,似乎要經歷一生中一次非凡的事件。哭咽河的溝道已經封鎖了。除過孫玉亭帶領的爆破組外,村里的大人娃娃一律不準進溝。學校以及處于危險區的居民都被撤到了安全地帶——其中有些人不斷地向冥冥之中的上蒼禱告,不要把自己的窯洞震塌! 田海民帶著村里的幾個民兵,用學生娃的紅領巾扎了幾面小紅旗,在哭咽河的小橋附近站崗堵人。其實也沒人敢進溝去為看熱鬧而冒生命危險。人們都遠遠地站在適當的地方,等待那天搖地動的一刻。所有的村民都莫名地感到惶惶不安。這一天西北風刮得正兇,天地間灰漠漠一片混沌。烏鴉落在廟坪光禿禿的棗村上,哇哇地叫喚著,聽起來叫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此時此刻,空氣中似乎能嗅到一種不祥的氣息。有些老者論證,這種黃風斗陣天氣,往往會出不吉利的兇險事;記得當年斯大林逝世時,就是這種天氣……這時候,孫少安正在大隊部院子里檢查抽水機的馬達,以便大爆炸后沖土墊壩基。正在他心不在焉地摸揣機器的時候,他弟少平突然緊張地跑來叫他,說秀蓮肚子疼得很厲害,大概要臨產了! 孫少安一聽這情況,不顧一切地丟下手中的活,立刻和弟弟一同往家里跑去,半路上,他叫少平趕快去拉一輛隊里的架子車回來,好把秀蓮送到石圪節醫院去。 少安一口氣跑回家后,見他的秀蓮正滿頭大汗在炕上打滾叫喊。 他立刻叫母親準備東西,趕緊去石圪節醫院! 但他媽不同意。她平靜地對兒子說,說自己完全可以給兒媳婦接生。少安看見,他媽已經從爐灶里挖了許多爐灰,放在了炕上的簸箕里。 少安生氣地說:“這太不衛生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自家怎么能處理了?” 他媽也生氣地說:“你們還不是你奶奶幫我就在這土炕上生養的!生個孩子跑到醫院里去干什么?真是的!” 少安多少是個有些文化的人,他不同意由他母親給秀蓮接生,堅持要到石圪節醫院去。 在和母親爭辯的時候,他已經動手收拾起了東西。母親一看拗不過兒子,也趕忙幫他收拾開了。 這時候,少安他奶怎么也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胡亂拉東西,而把主要的事擱在一邊不管? 趕快讓秀蓮坐在爐灰上呀!老太太一邊咒罵少安和少安他媽,一邊摸索著自己動手將一簸箕爐灰揚在了炕席上!少安和母親因為著急,只顧手忙腳亂地收拾去醫院的東西,而顧不了昏庸的老人家在炕上瞎折騰……。 秀蓮躺在炕上呻吟著,問丈夫:“醫院里接生的是男大夫還是女大夫?” 少安氣得嘴一張,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妻子這愚蠢的問話。 “要是男大夫接生,我就不去!我讓媽在家里給……哎喲喲……”“哈呀!你簡直是……”少安臉色煞白地喊叫起來。 他們剛收拾好,少平已經把架子車拉在了院子下面的公路上。壯實的少安一把抱起妻子,旋即出了門。少平拿著被褥,他媽提著零碎,急忙緊攆著來到了公路上。 婆婆抱著兒媳婦坐在架子車上,少安兄弟倆拉起車子就往石圪節跑。 到了公社醫院,醫生檢查完畢,就用手推車把秀蓮帶進了產房。秀蓮看大夫是個女的,也就平靜了下來。 秀蓮進產房以后,少安讓少平帶著母親,先去公社文書劉根民家里休息,他自己立在醫院院子里,等待秀蓮生產的消息。 快兩個鐘頭過去了,一切都還沒有動靜。少安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走著,一支接一支地吸著自己卷的旱煙卷。 突然,他看見他們村的幾個人拉著一輛架子車,氣喘噓噓地從醫院大門里跑進來了;車上似乎躺著個老漢。緊接著、田福堂、金俊山和他二爺也緊跟著跑了進來,大聲喊叫醫生快來搶救人! 出事了! 少安緊張地跑過去,問:“誰?” 他二爸說:“田二。” “再有沒有人受傷?”少安生怕他父親有個三長兩短。“再沒……”孫玉亭回答說。 可憐的田二立刻被抬進了搶救室。雖然這是個“半腦殼”老漢,但是一條人命,誰也不敢怠慢! 孫玉亭詢問了秀蓮的情況后,就告訴少安說,哭咽河兩面山的大爆破都很成功。只是誰也沒防備住,田二不知什么時候進溝來看熱鬧,結果被炸起的土埋住了。等眾人發現后趕緊往出刨,刨出來就已經不省人事……不一會,搶救室里走出來一位大夫。他摘掉口罩,對守在院子里的田福堂等人說:“人已經死了!”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這時候,突然聽見產房那面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孫少安胸口一熱,丟下眾人撒開腿就跑。 他來到產房門口,一位女護士正往出走,笑吟吟地對他說:“一切都正常。是個胖小子!” 淚水剎那間就蒙住了少安的眼睛。他猛一下感到,他現在和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處在了平等的地位。他在心里莊嚴地說:是呀,我有了兒子,我要做父親了!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孫少平在村里教書已經快一年了。在這一年的時光里,小伙子的個頭又躥高了一截,眼看著攆上了他哥。 這期間他在家里吃飯,不管歪好,總能填飽肚子,因此身子骨明顯地壯實起來,成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后生;加之他身上透露出來的那種有文化的素質,使他各方面都給人一種很不一般的印象。在農村,這樣的后生往往成為年輕姑娘們所暗暗愛慕的對象。 他家里的光景依舊很不景氣。糧食不夠吃;錢更是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直到眼下,大哥結婚時借下的糧食和錢都沒有還完。他哥和他嫂子加上小侄兒虎虎,一家三口仍然在一隊的飼養院和一群牛驢為伍。他已經接替大哥,住在自家院子旁邊戳開的那個小土洞里。meimei蘭香依然如故,每天晚上過金家灣那邊借宿。父親一年年老了,而祖母更老了;母親的身體也比前幾年差了許多。至于他大姐蘭花一家,那光景爛包得仍然連提也不能提……少平感到欣慰的是,他自己終于能進入本村的學校當了教師。眼下對于一個農家子弟來說,這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營生。這一年里,他掙的工分和大哥一樣多;而且每月那幾塊錢的補貼,把家里的帳債也償還了一部分。近二十年來,他都是向家里索齲現在,他終于給家里貢獻一點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一個大人。 在雙水村學校,他帶初中班的語文和全校各年級的音樂課。學校負責人、大隊副書記金俊山的兒子金成帶初中班數學。另外兩個教師姚淑芳和田潤生帶小學各年級的課。潤生還兼帶全校的體育。 和他一塊共事的三位老師各有各的特點。 金成一副小康人家的自滿,穿一身質地很好而裁剪俗氣的制服,故意把里面的紅線衣從脖項里豎出來。一根拴在褲帶上的明燦燦的鍍金鑰匙連子。在屁股蛋上露出弧形的一圈,將另一頭伸進褲口袋里;行走起來,那鑰匙就在里面叮當作響。他工作很負責任,布置起事情來,第一點,第二點,第三點……頭頭是道。要是公社來個干部,他總要設法和田福堂爭奪管飯權;能招待脫產干部在自己家里吃一頓飯,那簡直就象是一種榮譽。不過,這人和他父親一樣,一般說來都是忠厚的,不會借機欺負別人。不在損害自己的情況下,也不眼紅別人有能耐。他尊重孫少平,但不能成為知心朋友。 田潤生是少平的同班同學,兩個人相互都很熟悉。他們盡管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但兩個人交往并不密切。但潤生和他父親不一樣。這人性格比較隨和,心中也沒什么城府;遇事隨波逐流,但從不胡作非為。 另一位女教師姚淑芳年齡比他們三個都大,是本校唯一的公派教師。由于她丈夫家成份不好,本人一切方面都很謹慎。她是一個很自愛的人,無論公事還是私事,都做得干干練練,無可挑剔。在雙水村人看來,雖然姚老師住在他們村,但她似乎并不屬于這個天地,就象外面來的一個女工作人。雙水村的年輕莊稼人在山里除過愛談論風sao的王彩娥外,也常說這個漂亮女教師的酸話。姚淑芳非常看重孫少平。盡管她家和孫家有深刻的隔閡,甚至都互不搭話,但兩個有文化的人都自覺地超越了農民狹隘的意識,在高一級的層次上建立了一種親切的信任關系。在她和少平之間,已經絲毫感覺不來他們是屬于兩個相互敵對的家庭。少平有時候都不稱呼她姚老師,而叫她淑芳姐。 順便提提,在這一年里,孫少平的生活中還有一件外人所不知曉的事。他根本沒想到,在他教書不久后,城里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連三給他寫了幾封“戀愛信”。少平接到信看完就燒了,也不給她回信。如果出身于一個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個自己毫無興趣的女人的求愛信,那也許會不以為然的;甚至象對侯玉英這樣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說不定還會產生一種不愉快的情緒。但孫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熱情地表白自己心跡的書信,卻油然生出一種溫暖和感動的心情。活在這世界上,有人愛你,這總不是一件壞事。盡管他實在不能對侯玉英產生什么愛情,但他仍然在心里很感謝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農村以后,仍然不嫌棄他貧困的家庭,在信上發咒:“愿和你一輩子同作比冀(翼)鳥,如果變心,讓五雷洪(轟)頂”……少平覺得他不能藐視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熱心,后來便很誠懇地給她回了一封信,說他現在根本不愿考慮自己的婚姻;讓她再不要對他提這事了。他還說了他對她的謝意,并說他不會忘記她對自己的一片好心……而在這期間,孫少平倒一直和田曉霞保持著密切的聯系——盡管他們不是談情說愛。他和田曉霞是在另一個層次上的朋友。曉霞不失前約,過一個星期,就給他寄來一疊《參考消息》;并且在信上中外古今、縱談橫論一通。她在原西城郊插隊,實際上除過參加勞動外,就住在城內的家中,少平去過幾次縣城,在她那里借了不少書……現在,少平一直懷著一種激動的心情,等待他的同學回雙水村來。曉霞說過,她年底一定要回一次老家——按她當初說的,也許最近幾天就要回來了。 每一個年齡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對于孫少平來說,目前田曉霞就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女孩子是他的思想導師和生活引路人。在一個人的思想還沒有強大到自己能完全把握自己的時候,就需要在精神上依托另一個比自己更強的人。也許有一天,學生會變成自己老師的老師——這是常常會有的——但人在壯大過程中的每一個階段,都需要求得當時比自己的認識更高明的指教。 在田曉霞的影響下,孫少平一直關心和注視著雙水村以外廣闊的大世界。對于村里的事情,他決不象哥哥那樣熱心。對于他二爸跑爛鞋地“鬧革命”,他在心里更是抱有一種嘲笑的態度;常譏諷他那“心愛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卻插上翅膀,在一個更為廣大的天地里恣意飛翔……但是,孫少平并不因此就自視為雙水村的超人。不,他歸根結底是農民的兒子,深知自己在這個天地里所處的地位。 在雙水村的日常生活中,他嚴格地把自己放在“孫玉厚家的二小子”的位置上。在家里,他敬老、尊大、愛小;在村中,他主要是按照世俗的觀點來有分寸地表現自己的修養和才能;人情世故,滴水不露。在農村,你首先要做一個一般輿論上的“好后生”——當然這是一個很含糊的概念——才能另外表現自己的不凡;否則你就會被公眾稱為“晃腦小子”! 孫少平在農村長大,深刻認識這黃土地上養育出來的人,盡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淺,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這個世界里,自有另一種復雜,另一種智慧,另一種哲學的深奧,另一種行為的偉大!這里既有不少呆憨魯莽之徒,也有許多了不起的天才。在這厚實的土壤上,既長出大量平凡的小草,也長出不少棟梁之材——象毛澤東這樣的巨人,也是在這樣的土壤上生長起來的……這樣,孫少平的精神思想實際上形成了兩個系列:農村的系列和農村以外世界的系列。對于他來說,這是矛盾的,也是統一的。一方面,他擺脫不了農村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受農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現出既不純粹是農村的狀態,又非純粹的城市型狀態。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論是生活在農村,還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許將永遠會是這樣一種混合型的精神氣質。 毫無疑問,這樣的青年已很不甘心在農村度過自己的一生了。即就是外面的世界充滿了風險,也愿意出去闖蕩一番——這動機也許根本不是為了金錢或榮譽,而純粹出于青春的激情……十月份,當報紙上發表了教育部關于今年大學招生的消息后,少平象所有的青年一樣激動無比。“白卷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今后采取統一考試,地市初選,學校錄娶省級批準的辦法。少平和他高中時的同班同學都去應考了,但一個也沒考上。他們初、高中的基礎太差,無法和老三屆學生們匹敵,全都名落孫山了。這結果很自然,沒有什么可難受的。 當年不正常的社會生活害了他們這一茬人。在以后幾年里,除過一些家在城市學習條件好的人以外,大學的門嚴厲地向他們關閉了;當老三屆們快進完大學的時候,正規條件下的應屆畢業生又把他們擠在了一邊。 孫少平原來就沒有報多少希望,因此他對高考落榜心情是平靜的。他很快又正常地開始進入他現在的生活中去了……十二月上旬,去年夏天當兵走了的金波,突然復員回來了! 這真叫人大吃一驚——金波當兵才一年半,怎么就復員了呢?而且這家伙事先也不給家里和好朋友來個信,就穿著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草綠色軍裝,出現在了雙水村。少平聞訊立刻從學校趕到金波家。 兩個好朋友久別重逢,高興地握住手,四只眼睛忍不住淚花閃閃。 金波看來情緒很正常,忙著把給他和蘭香帶的禮物拿出來,又讓著叫抽紙煙;少平對好朋友說他還沒學會。金波于是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給他敘說青海的民情風俗。他外表看來沒什么大變化,仍然細皮嫩rou的;只不過兩頰有點發紅——這是青海粗狂的風沙給他留下的唯一印記。他一邊說青海的事,一邊也向少平詢問班里其他同學這一年多的情況。兩個人一直拉談到夜半更深,才象當年那樣擠在一塊睡了……金波回來后,一直沒有對他解釋為什么服役未滿就從部隊回來了。少平已是一個接近成熟的青年,也不向朋友打問這一點。 不久,誰知從什么地方傳到村里一股風言,說金俊海的兒子在青海和一個藏民女子談戀愛,叫部隊打發回來了。村民們大為驚嘆:這小子怎么愛上了一個外路貨?啊呀,聽說那些藏民女子連衣服也不穿,用手抓著吃飯,更不用說cao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卷舌頭話了!金波這娃娃真是鬼迷了心竅! 少平聽到這個浪漫的傳聞后,倒沒有過分驚訝。他了解自己的朋友。是的,金波是個不凡俗的人,而且情感又非常豐富,這傳聞也許有很大程度的真實性。不過,既然朋友不愿提及這事,他也不好問他。也許金波為此事而受了精神上的創傷,內心很痛苦,不應該再去打擾他的心靈。 金波似乎對這一切都若無其事。他也變得成熟多了,看來已經脫盡了少年之氣,和村里人交談時,完全是一副大人的骨架。 只是每天臨近黃昏的時候,這位復員軍人卻常常一個人穿上那件軍大衣,神秘地爬上金家灣后面的神仙山,在山野里孤魂一般游蕩著;并且反復忘情地唱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她那粉紅的笑臉,好象是紅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