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他一邊走,一邊揪了一把苦艾、湊得鼻子上去聞。這苦澀而清香的艾葉味,使他不由想起小時候的端陽節,他和福堂哥總要一大早就爬起來,拔好多艾草,別在門上,別在全家人的耳朵上,然后再揭開噴香的粽子鍋……唉,從那時到現在,不覺得幾十年就過去了。人啊,有時候覺得日子過得太慢;有時候又覺得太快了,簡直來不及做什么!記得文化革命開始時,他剛三十出頭,正是風華茂盛之時——結果這好年華白白地浪費掉了。前幾年雖然恢復了工作,但也等于仍然在油鍋里受煎熬。直到不久前“四人幫”被打倒后,他才好象一下子又變年輕了。只要國家有希望,工作就是把人累死也暢快!他多年來一直處在實際工作中,因此非常清楚十年文化革命所帶來的災難性破壞是多方面的,不可能在朝夕間就消除。 他常想,作為一個基層領導干部,必須在他的工作范圍內既要埋頭苦干,又要動腦筋想新辦法。當然,眼下最重要的仍然是農民的吃飯問題。現在看來,沒有大的政策變化,這問題照樣解決不了。那么,能解決多少就解決多少,最起碼先不要把人餓死……臨近中午的時候,田福軍才走到這個叫土崖凹的小村子。這村子只有十來戶人家,是個生產隊,屬幾架山外的一個大隊管轄。全村沒一個黨員,也沒一個團員;生產隊長輪著當,一年換一個,每個男勞力幾乎都當過了。 田福軍被現在隊長引到家里吃午飯。隊長的一孔土窯象個山水洞一般黑暗,大白天進去竟然看不清家里有幾個人。他坐在爛席片炕上向生產隊長詢問村里的情況。隊長的老婆在鍋灶上做飯。不久他才發現,這家人六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大點,都擠在門圪嶗里驚恐地看他。 孩子們幾乎不穿什么衣服,也分不清男女,一律剃著光頭——大概是怕生虱子。午飯端上來后,田福軍拿起一個玉米面饃。他剛準備吃,發現這黃饃上沾些黑東西。他一下從炕上站起來,走到后炕頭上揭開鍋蓋。他看見,鍋里只有兩個玉米面饃,其它都是糠團子。他的喉嚨頓時被堵塞了。 田福軍把自己碗里的玉米面饃放進鍋里,用手去拿糠團子。他手剛一抓,這團子就被他捏成了一把碎渣子。他順手拿起鍋臺上的鐵鏟子,把這堆渣子鏟在自己碗里,然后澆了兩勺熬鍋水,回到炕上埋下頭吃起來。隊長一家人嚇得連一句話也不敢說。兩個大人和六個孩子都眼睜睜地看著他吞咽那碗糠水飯。 他還沒有把飯碗放下,門里突然闖進來一個老漢。田福軍還沒有反應過來,這老漢就雙膝跪在隊長的腳地上,一邊向炕上的他磕頭,一邊嘴里連哭帶喊:“青天大老爺!快救救我一家人的性命……”田福軍慌得一把摜下碗,跳下炕來扶起老漢,問他:“什么事?什么事?” 老漢連哭帶說:“我一家三口人四天都沒吃一顆五谷了!快餓死了……”“一顆糧也沒了?”田福軍問。 “就是的……” “口糧哩?” “扣了!” “為什么扣了?” 這時,隊長開口說:“他家的小子出門盲流了,公社和大隊命令要扣口糧。我們也不敢給……”“我娃也是餓得不行了,才出門的……”老漢哭著說。“走,我到你們家去看看!” 田福軍立刻扶著老漢出了隊長家的門;隊長本人也緊攆在后面來了。 田福軍進了這老漢家,看見炕上睡著一個老婆婆,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他彎下腰問話,這老婆婆連眼皮都抬不起來,更沒力氣給他回答。在窯墻根下,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合住眼靠墻坐著,臉上已經成了青黃色。她見來了生人,勉強用手托著墻站起來,絕望地望著他。 田福軍目睹這慘狀,淚水洶涌般從眼睛里淌出來了。他哽咽著,狠狠揪著隊長的肩膀,說:“快去盤糧食!”隊長愚蠢地囁嚅說:“公社和大隊領導不放給他們分糧,我……”“混蛋!”有教養的田福軍忍不住破口大罵。他一把扯住長的衣服,拉著他即刻就去盤糧食。 當田福軍和隊長一人扛一口袋糧食回來時,這一家三口人都爬蜒著跪在門口,哭成了一堆……三天以后,遵照田福軍的指示,后子頭公社把二十幾個大隊書記都召集在了公社來開會。 會議一開始,田福軍劈頭就問:“你們哪個隊有斷了糧的家戶?有多少戶?缺多少糧?” 他的問話剛完,許多支部書記都哭開了。他們紛紛敘說各自隊里的不幸狀況。看來除過個別村,大部分村子都有許多缺糧戶;有的只能維持一兩個月,有的當下就揭不開鍋了。 問題相當嚴重。如果不能及時解決,后子頭公社今年可能要餓死不少人。不是說這些隊沒一顆糧食。所有的大隊都有“戰備糧”。但這些糧食是準備未來打仗吃的;上面規定,任何情況下都不準動用——動用這糧食就等于犯法! 此刻,田福軍無法顧及個人的后果——他不能看著把人餓死。他當即決定,立即打開各隊的糧庫,盡快把糧食分發給缺糧戶。戰備糧空缺下的數目,以后逐漸再補上——這樣就可以看作是借糧,而不是分糧。反正不管怎樣,他已經嚴重違犯了禁令。他想,為此就是把他押到法庭上,他也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田福軍原來還準備在后子頭公社呆幾天,想再到公路沿線跑幾個大隊。但縣革委會的吉普車突然到這里來接他。因為中央一位老首長來黃原視察工作,這位老首長又是原西縣人,過幾天就要回縣上來,地區要求原西縣全力做好接待工作。馮世寬接到通知后,立即派車接所有在外面的常委們回城,商量如何接這位老首長。 田福軍雖然坐在了飛馳的吉普車里,但他的思想還在后子頭公社。通過這次匆匆的調查,使他認識到“四人幫”雖然打倒了,但農村貧困的局面依然故舊。要改變這種狀況,必須從根本上來解決問題。他想:戰備糧里拿出來的那點吃完了怎么辦?還不是要繼續餓肚子? 回到縣里的當天晚上,福軍在自己家里吃完飯,心情依然不好。他也不愿意和家里人說話,就一個人來到自己的辦公室。 他坐在辦公室的圈椅里,久久地盯著窗戶紙發愣。一張張面黃饑瘦的臉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痛苦地埋下頭,用手指頭神經質地梳理著自己的頭發;不一會,他看見白發黑發在桌面上落了一層。他聽見有人敲門,就說:“門開著,請進來!” 他看見門里進來的是他的侄女潤葉。他驚訝地發現,他的這個侄女也是面黃饑瘦,就象他在土崖凹見到的那個四天沒吃五谷的女孩一樣。他以為他剛才的思緒沉浸在那些饑餓的人群中,此刻對自己的侄女產生了錯覺。但認真一觀察,也覺并沒有看錯——他的侄女的確象個饑餓人一樣憔悴。怎么啦?她難道也沒飯吃嗎? 田主任并不知道,他的侄女缺乏的是另外一種“糧食”。侄女自從和李登云的兒子結婚以來,就很少再回他家來。他由于工作繁忙,也分不出心來關懷侄女。他想,潤葉已經成了家,已經有人對她關懷和負責了,他自然就不必對她再多cao心。潤葉現在不經常回他家也是正常的,娃娃自己已經有家了嘛!不管他和登云在工作中有什么矛盾,但他對這門親事還是滿意的。他不是從世俗的門當戶對觀點來看這親事——只要兩個娃娃互相愛戀,這比什么都強! 當然,田福軍完全不知道這門親事背后的情況。他只是遺撼侄女結婚的時候,他在省上學習,沒有能參加孩子的婚禮;她結婚以后,他也沒顧上再多關心她。 現在,侄女親自到辦公室來找他,他感到很高興,也有點內疚。 他讓潤葉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里,一邊親自給她沖了一杯糖水;一邊抱歉地說:“你成家后,二爸也忙得沒顧上去看看你們……”聽說你們住在運輸公司的宿舍里?”“沒有。 我住在學校。”潤葉接過二爸遞過來的水杯,也沒喝,放在辦公桌的邊上。 “住在學校?怎么?向前不是在運輸公司有房子嗎?你倆怎住在學校的辦公室里?” “我一個人住著……” “一個人?” “嗯。” “為什么?” 田福軍的心一沉。他從侄女那張憂郁而憔悴的臉上,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幸的跡象,便皺起了眉頭。 潤葉突然臉扭到一邊,嘴一咧,哭了。 她一邊哭,一邊哽咽著對二爸說:“你給我在外地找個工作!我不愿意在原西呆了……”“為什么?”田福軍從椅子里站起來,又一次問侄女。“我不情愿和李向前……”潤葉哭著說。 田福軍從辦公桌后面轉出來,走到侄女面前,彎下腰親切地對她說:“潤葉,你從小就是個明白娃娃,你給二爸說,倒究發生了什么事?你和向前不是兩個人情愿才結婚的嗎?現在怎么成了這樣?你快給二爸說說!” 潤葉用手摸了摸臉上的淚水,說:“我原來心里就不情愿!” “如果是這樣,那你為什么要結婚哩?” “因為我徐大爺說……” “他說啥了?” 潤葉猶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把徐國強當初勸她和向前結婚的那些話,都給二爸敘說了。 “老糊涂蟲!” 田福軍聽完侄女的敘說,氣憤地罵了一聲老丈人。 田福軍萬萬沒有想到,愛云她爸不只是在他家的院子里種些雜七雜八的莊稼,而且還干這樣一種荒唐和愚蠢的事。這等于把他的侄女和李向前都毀了。 由于前幾天鄉下所看到的不幸,他未來心情已經很沉重。 現在又加上侄女的不幸,使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 他垂著兩條胳膊,痛苦地在腳地上走來走去,胸口感到隱隱作疼。 這時候,潤葉用手絹揩去臉上的淚水,不哭了。她對二爸說:“你也不要過分為我的事熬煎,二爸。反正現在生米做成了熟飯,沒辦法了。我也不離婚;我擔不起這名聲。再說,要是我離婚了,家里兩個老人當下就能急死。我現在就這樣湊合著。要是以后有機會,你把我調到外地去工作;我實在不想在原西呆下去了……二爸,你從小關心我,把我培養大,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恩情的……”田福軍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額頭上,一邊聽侄女說話,一邊焦慮地思索著他該如何對待這件事。事情相當復雜。他眼下一籌莫展。他不能一下子就率直地建議侄女離婚——本來這是最合適也是最合理的。不能。歸根結底,主意還要潤葉本人拿。唉,他只能象一個悲觀的哲學家一樣想:也許只有時間才能解決問題……這時候,門外的院子里傳來馮世寬的聲音:“福軍,你回來啦?” 田福軍在窯里回答說:“回來了。” 潤葉馬上站起來向二爸告辭。 “你一定要把思想放開朗一些,千萬不敢把自己的身體搞垮,要好好吃飯……”他把侄女送到辦公室門口。潤葉剛踏出門檻,馮世寬主任就走進了田福軍的辦公室,和他商量如何接待中央老首長的問題……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一九七七年的端陽節,剛好和夏至是同一天。這一天,太陽黃經為九十度,是一年中北半球白晝最長黑夜最短的一天。 端陽節是中國的一個重要節日。無論是城里人還是鄉里人,都講究在這一天吃粽子。 在農村,人們通常在很早的時候就準備好了糯米、紅棗和葦葉。一到農歷五月四日晚上,家家戶戶就都煮開了三角形的粽子,到處都彌漫著米和棗的香甜味;粽子講究涼吃,因此頭晚上就得提前煮好。 端陽節早晨,在吃粽子之前看重風俗的人家,往往先要出去拔一些艾葉回來,擱在門上,別在一家人的耳朵上。早年間,大人還要給孩子們縫一個雄黃香包掛在胸前——所有這一切據說是為了軀除蟲蚊和災病的。 農歷五月的黃土高原,陽光明媚,不涼不熱,原野里也開始熱鬧紛繁起來。麥黃,杏黃,棗花黃;安詳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在花間草叢飛來飛去。晶瑩的小河水映照著藍天自云;映照著岸邊的青楊綠柳。這季節,除過回茬蕎麥,農人們已經掛了犁,緊張地進入了鋤草階段。所有的莊稼人都脫掉鞋襪,赤裸著雙腳踩踏在松軟的黃土地上,多么舒坦啊!無論平時光景歪好,端陽節的一頓好飯總是不會少的。有些農村的家庭主婦,在去年就考慮上了今天的這一頓吃食。當然,縣城的市民和干部家庭,這一天不僅吃粽子,還要炒幾個菜,喝幾盅酒……總之,這是一個歡樂和美妙的日子,大人娃娃都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 但是,原西縣的常委們這一天還泡在他們心愛的會議里。 這會議不說別的,單討論如何接待中央的高老。 高老是本縣高家園公社高店則村人。他少年時就參加了革命,是當時有名的“赤匪”。 后來成了紅軍和解放軍的高級指揮員。全國解放后,他一直任中央部級領導。文化革命開始那年底,高老的名字在報紙上消失了。當時傳說他已經被紅衛兵從樓里扔下去摔死了。后來又聽說他沒死,只不過被關了禁閉。直到“四人幫”粉碎不久,他的名字才又出現在了報紙上。據說眼下高老雖然“解放”了,但還沒安排什么工作。老人家從當年離開故鄉后,一直沒顧上回來。現在年紀大了,又沒具體工作,想回來看看,捎帶著搞一些調查研究。 幾天前,黃原地區革委會主任苗凱就親自給馮世寬打了電話,布置了接待高老的有關事宜。 眼下高老正在南面幾個縣搞調查。苗主任考慮原西縣是高老的故土,又是他這次重點調查的地方,因此昨天又親自趕到原西縣來。他一到原西,先單獨和馮世寬交換了意見;今天又出席了縣常委會,和縣上的同志們一塊研究接待工作的細節。 其實,在苗主任到來之前,馮世寬就早已經鋪排開了。縣革委會已經成立了“接高老辦公室”,由副主任馬國雄掛帥。“接高辦?(姑且這么稱呼這個機構)由縣上各個部門抽出來的人士組成;辦公室下面又設立了接待組;膳食組、聯絡組、交通組、保衛組。包括石圪節“紅燒肘子專家”胡得福在內的幾個本縣著名廚師,都已經到了縣招待所的食堂。有些東西原西縣沒有,已經派人到黃原采購去了。馬國雄給采購人員指示,如果黃原還買不到這些東西,就火速坐飛機到省城去采購。 苗凱同志親自來原西縣,還顧不得這些吃住方面的事——他最頭疼的不是這些,而是高老提出的另外一個要求。 這位老首長一到黃原就提出,他此次回原西縣,要召開一個當年在原西和他一塊鬧過革命、現在仍然在農村的老紅軍,老赤衛隊員座談會,通過他們了解目前農村的狀況。 苗凱知道,這些在農村的老紅軍,老赤衛隊員,目前本人的生活狀況并不美氣;有的甚至非常貧困。弄不好,這個座談會要開成一個訴苦會。原西縣是全地區農業學大寨先進縣,這將會使他苗凱在高老面前下不了臺。如果老首長把這情況反映到省上和中央,那后果就更嚴重了。這些問題他在電話上不好對馮世寬講,因此現在趕來看能不能有個妥當的應付辦法。 他昨天一到原西,先和馮世寬單獨為這事商量了半天,馮世寬出主意說,干脆先把這些老漢集中到縣上,把他們的衣服換成新的。然后私下里一個一個給他們做工作,讓這些老漢不要在座談會上砸“洋炮”,讓他們在會上說他們的一切都好著哩;會后他們有什么困難,縣上一定給他們解決。馮世寬估計,只要答應背后給這些老漢好處,他們就不會在會上“胡說八道”。 苗凱雖然知道馮世寬這主意不象話,但竟然還同意了;并且在心里贊賞這位下級頭腦敏捷,在緊急情況中能拿出行之有效的辦法來。 但這件事無法瞞哄原西縣的常委們。因此這兩個人商量,干脆開個常委會,由馮世寬把這意見含蓄地在會上提出來。如果沒人反對(苗凱估計沒人敢反對),就照這樣辦。如果有人反對,那么就只能作罷;到時候苗凱就假裝不知道這提議,并且還出面否定馮世寬的“餿主意”。至于馮世寬,到時他會表現出心甘情愿受苗主任的“批評”……現在,常委會已經接觸到了這個問題。馮世寬拿一支紅藍鉛筆在面前的一張白紙上隨意劃道道,正在發言:“……盡管我們原西縣革命和生產形勢都很好,但我們在工作中也有漏洞,比如對這些老革命戰士關心不夠。這次借高老來我縣視察工作的東風,我們要徹底改進這種狀況。因此,咱們先把這些老同志集中起來,把他們的衣服給換一換……老吳,這事就由你們來安排!” 民政方面的負責人吳克儉趕忙回答說:“我們一定把這事辦好!”說著掏出筆記本,把馮主任的指示記了下來。 馮世寬接著又含蓄地談了他已經和苗主任商量過的其它“辦法”。 馮世寬發完言后,對坐在長條會議桌中央的苗凱說:“請苗主任給我們做指示!” 苗凱同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笑瞇瞇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還是先讓常委同志們發言吧!總之,高老是我黨德高望重的老首長,在‘四人幫’時期又遭受了不白之冤和殘酷折磨,我們一定要讓高老此次故鄉之行,高興而來,滿意而去!” 苗凱的話說完以后,會議室好長時間一片沉默。這沉默甚至叫人感到難堪。不知什么時候飛進來一只蒼蠅,在常委們的頭上嗡嗡地盤旋著,在靜默中聽起來象轟炸機一般刺耳。苗凱仰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馮世寬仍然拿紅藍鉛筆在白紙上劃道道。李登云低頭專心致志地摳指甲。張有智不知為什么臉漲得通紅,扭過頭,面對著墻上的原西地圖。馬國雄把一根紙煙往另一截正在燃燒的煙屁股上銜接。田福軍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兩只手使勁地交叉握在一起,眉頭子中間挽結著一顆疙瘩。在后排列席會議的“接高辦”成員中,不知誰響亮地打了一聲噴嚏,把人嚇一大跳。 “我說點看法,”田福軍打破沉默,眼睛掃視了一下苗凱和馮世寬,“高老這次回故鄉來,我們當然要在各方面做好接待工作。至于高老要召集的這個老戰士座談會,我理解他是搞調查研究,是搞工作;他要知道的正是實際情況,而我們這樣公然地弄虛作假,欺下瞞上,就不僅是犯錯誤,而且是犯罪!” 田福軍的話如同給會議室扔了一顆炸彈。坐在后排“接高辦”的成員們,深表同意地抬起頭,敬佩地盯著他們的田主任,張有智立刻扭過仍然漲紅著的臉,說:“我完全同意田福軍同志的看法。” 馮世寬的臉也漲紅了。但他盡量鎮靜地詢問李登云和馬國雄:“你兩個的意見呢?” 李、馬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知如何說是好。 這時,苗凱同志發言了:“福軍同志的意見很好嘛!我們還是要實事求是。世寬同志的意見也對。我們以后的確要多關心農村的這些老紅軍、老赤衛隊員,他們是我們革命的功臣! 關于高老要開的這個座談會,你們下去再好好研究一下。總之,一定要讓高老滿意。我下午要回地區去,一切就都拜托在坐的諸位了……”苗凱講完話后,馬國雄向大家匯報了接待工作其它方面的準備情況,然后就散會了。 會后,馮世寬陪著苗凱到縣革委會的客房去休息。路上,情緒不佳的苗凱只說了一句話:“我今天才領教了這田福軍!”馮世寬只是微笑著,一句話也沒說。還再用他說話嗎? 田福軍自己跳出來在苗主任面前表演了一番,這比他給老苗反映他的問題更好。他在心里說:你苗凱領教了就好!你這下可認識了田福軍是個什么人了吧?狂妄、自大,把誰也不放在眼里!田福軍任職時,我跑到地區做工作,讓把他排在李登云之后,組織部門不同意,你苗凱也不說話,結果這幾年把我馮世寬折騰得好苦哇!好,你苗主任今天也“領教”了這位被地區呼主任吹捧為“有能力、有魄力”的人物——這就是他的能力和魄力! 馮世寬今天太高興了。從另一方面說,田福軍否定他的意見也否定得好,這實際上是否定了苗主任的意見,只不過這意見由他嘴里說出來罷了。這種弄虛作假的事他馮世寬也不愿意做——將來萬一被揭露了,吃虧的還不是他嗎?到時苗主任還是苗主任,他會板下面孔義正詞嚴地訓斥他馮世寬喪失了黨性原則! 吃過午飯以后,苗主任就坐車返回黃原地區了。馮世寬又把馬國雄找來,讓他很快把其它方面的工作抓緊進行——后天高老就要回原西縣來了……第二天一大早,原西城就變成了一個亂紛紛的世界。所有的機關和學校,所有的干部、學生、工人、市民,都根據s*革發T第六十九號文件精神,開展愛國衛生運動。到處都在大掃除,擦門窗,拔雜草,油漆牌匾、城市上空黃塵大罩,就象進行一場戰爭。縣革委會副主任馬國雄穿一身舊軍裝,戴一副墨鏡,如同一位戰時的城防司令,到處奔跑著檢查和指揮。身材魁梧的馬主任愛領導這些熱鬧工作,他紅光滿面,風塵仆仆,指手劃腳,不時發出一些莊嚴的指示和命令。全城人忙了大半天,原西縣城倒也頓時換了另一個面貌。 現在,從入城開始到十字街的一段路面,都修補得平平整整;兩邊還象黃原城一樣筑起了人行道——不過剛剛能走一個人。所有道路兩邊的青草都被鏟除的一干二凈;本來這青草倒不失為一種風景。在縣招待所的院子里,用白灰劃出了一些方格子,準備到時按秩序停放汽車。最為矚目的是,在那個小小的十字街中央,用石頭塊壘超了一個交通指揮臺。那上面已經站了本城唯一的一名交通警察。因為沒什么汽車,這位警察就指揮進城的手扶拖拉機和驢拉車。他手里也沒有指揮棒,見有驢拉車過來,兩條胳膊便象路標一般指示方向;慌得農民手忙腳亂地喝住牲畜,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他們以為自己犯了法規,竟然惶恐地站在原地不動了。這位警察就氣急敗壞跳下指揮臺,親自扯著驢韁繩,把架子車拉過十字街。這恐怕又是個“新生事物”吧?原西城的一些閑人都好奇地聚在十字街周圍,興致勃勃地觀看這熱鬧……這天上午十一點左右,一擺溜臥車和吉普車進了原西縣招待所的院子。高老在苗凱和地區其它兩位領導的陪同下,終于回到原西縣來了。早已等候在縣招待所的馮世寬等人,熱情地把這位老首長迎進了招待所的會客室。 高老已快七十歲,身體看來也不太好,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回到久別的故土,情緒顯然很激動。他馬上就開始詢問原西縣的各種情況。高老的記憶力看來很好,地名、人名說出一大串,有些地方馮世寬都不知道,本縣人田福軍和李登云就在旁邊作補充。 稍事休息以后,地縣領導們就陪高老到餐廳去吃午飯。 餐廳已被幾排屏風在一角圍出單獨一個場所,里面擺了兩張飯桌。 首長們進來以后,飯桌上各種酒菜已經擺置齊備了。 馬國雄象十字街上的那位警察一樣,用兩條胳膊做出路標狀,彎下腰在前面引導大家入席。 高老來到席前,卻不坐下來。他臉色冷峻地發問:“誰讓搞這么鋪張的酒席?”他扭過頭看著旁邊的苗凱,“我在黃原就給你們說,不要搞這一套!飯菜簡簡便便就行了,怎么你們還這樣搞?” 苗凱尷尬地搓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所有其他的地縣領導都肅立桌前,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話。馮世寬趕忙出來給苗凱解圍,說:“這都是我們的責任,苗主任和地區領導都不知情……”“把這些東西都撒掉,換一點便飯就行了!”高老生氣地說。 馮世寬立刻對馬國雄使了個眼色。馬主任就慌忙把服務員叫來,把桌子上的酒菜都端下去了。一霎時,琳瑯滿目的兩張飯桌空蕩蕩地只留下些調料瓶子。 好在廚房里準備的主食都是本地的風味小吃,不值什么錢:原來準備酒席完了以后才品嘗,現在馬主任隨機應變,干脆指揮著讓把這些東西端上了桌子。